劉銘秋
摘 要:所有城市的發展都是基于地方的,全球城市也不例外,城市的地方性知識是我們識別城市的關鍵。不論是全球城市史的發展,還是城市文化的變遷,抑或是城市規劃思想的流變,都離不開地方性的支撐。然而,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各個城市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互動更加頻繁,很多城市企圖“打磨”掉自己不同的地方,向紐約、東京等全球城市看齊,現代化、資本積累以及空間擴張的過程從根本上撼動了城市的地方性知識。一方面,經濟全球化使全球城市成為新的“增長中心”,另一方面,全球性與地方性沖突進一步加劇,全球城市在空間擴張過程中產生了區隔分化,城市的公共空間與公共生活也被壓縮,一些城市的地方性逐漸式微。全球和地方之間應該是一種“相互構成”的關系,建設全球城市意味著對地方進行重新定位和重新塑造,但是,全球化也絕不能完全抹殺地方性知識,而應該對地方性知識的差異性進行保留,在全球發展與地方發展之間形成文化、規劃與公共生活的互構。
關鍵詞:全球城市;地方性知識;空間擴張;城市治理
基金項目:上海市決策咨詢委員會建設卓越全球城市系列課題“上海‘新天地歷史遺產保護與開發案例研究”(2018-51)。
[中圖分類號] C912.81 [文章編號] 1673-0186(2020)007-0089-011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20.007.007
隨著生產、商品、信息等要素在全球范圍內流動,紐約、東京等城市被賦予了一個新的戰略角色——全球城市,這些城市在經濟基礎、空間組織以及社會結構等方面都經歷了巨大且相似的經濟和社會變遷。這種新的城市秩序在空間權力上超越國家范圍,組織和控制著全球經濟,多層級、多中心的城市結構體系由于各個城市間更加頻繁的交流得以建立起來。全球化本質上是一個充滿矛盾的過程,包含著普遍和特殊、一般與個別的哲學問題,我們必須直面全球城市崛起帶來的全球性與地方性的沖突問題。可以肯定的是,所有城市都是起源于地方的,全球城市也不例外。正如喬爾·科特金(Joel Kotkin)在《全球城市史》中所提到的,城市幾乎都是從單一的小村落發軔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聯合起來發展成為都城大邑[1]。我們可以通過地方性知識的三個維度來識別不同的全球城市,然而,問題在于,全球城市在資本積累和空間擴張的過程中有可能通過文化、規劃與公共生活使得地方性知識被全球性知識所“征服”。因此,只有“全球”與“地方”處于平等、互構的對話關系結構中時,全球城市的地方邏輯才能得以展開,全球城市也得以價值重塑與再生。
一、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識:三個維度
以克利福德·吉爾茲(Clifford Geertz)為代表的學者提出的地方性知識,是人類學領域與民間性模式(folk model)有關的知識概念。它是一種具有本體地位的知識,即來自當地文化的自然而然的東西,固有的東西[2]。地方性知識對人類文明來說不可或缺,而且對于正在崛起的全球城市來說同樣具有實質性的意義。究其原因,是由于地方性知識相對于其他普適性知識來說具有特定的文化特征及地域特征。我們可以從三個維度來把握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識,不論是全球城市史的發展,還是城市文化的變遷,又或是城市規劃思想的流變,都離不開地方性的支撐。所有城市的發展都基于地方的,倫敦、紐約、東京等全球城市也不例外,我們應該充分認識到,城市已經成為地方性知識生產、流通最活躍的場域。
(一)全球城市史的地方性
從古典時代的城邦,到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城市史的寫作都是源于地方的,在19世紀之前,城市史往往聚焦于某一特殊城市,其實就是在記載某單個城市的發展脈絡與歷史變遷。19世紀以來,由于全球經濟需要在區域尺度上運行,城市與城市之間的聯系更加密切,全球城市共同形成了一個復雜并相互作用的有機體。與此同時,與城市史有關的研究方法也發生很大變化,這些研究不再局限于單一城市的地方性,而是轉向對城市社會變遷以及日常生活的關注[3]。
現階段,城市史研究在引入跨國史視角的同時,不應該忽視對城市地方性的觀照。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城市經濟》中有這樣一個論斷,萌芽階段的早期城市都是基于市場孕育出的新的城市經濟而發展起來的,地理位置對于城市發展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城市生存和發展都在其自身之內,這才是城市有別于其他城市的根本原因[4]。無論是在傳統的城市中心,還是正在擴展中的城市周邊地區,城市都是一個擁有獨特的風俗習慣、思想自由和情感豐富的實體,對于城市的發展而言,其地方性知識比開發新的建筑更為重要。
從法國學者菲斯泰爾·德·古郎士(Numa Denis Fustel de Coulanges)的《古代城市:希臘羅馬宗教、法律及制度研究》到美國學者喬爾·科特金(Joel Kotkin)的《全球城市史》,學界對于城市本質或特性的詮釋其實是從時間、空間和人三個維度進行的。從時間上來說,每一座城市承載著不同的歷史記憶。從空間上來看,城市是存儲器,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在《城市發展史》中將城市空間稱為“容器”和“最好的記憶器官”[5]563,除了容納大量的人口外,建筑、街道、綠化等也是城市發展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城市最根本的還是在于具有凝聚、儲存、流傳人類文明的能力。可以說,城市不是在歷史之中,它們本身就是歷史。
(二)城市文化的地方性
吉爾茲在研究中有意識地強調文化的關聯性和背景性,對爪哇、巴厘島和摩洛哥等地的地方性知識進行濃描,借用了馬克思·韋伯(Max Weber)關于文化的“網”這一概念,他指出:“我與馬克思·韋伯一樣,認為人是懸掛在由他們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把文化看作這些網,因而認為文化的分析不是探索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索意義的闡釋性科學。”[6]
社會的、經濟的和文化的網絡對于一個城市的形成至關重要,正如梁治平在《法律的文化解釋》一書中指出:“任何一種文明和社會都只能以它自己的方式去經驗世界,而這意味著它同時失去了以另外一種方式經驗世界的可能性。這種經驗的有限性無疑是人類生存的真實狀況,然而同樣確定的是,正是這種有限性構成了作為整體的人類經驗無限豐富和多樣的源泉。”[7]無論城市文化如何演變,它都應該具有地方性特征,其原因在于地方性知識的文化立場,也就是說,地方性知識始終是根植于地方文化的,有學者從民族學視角指出,地方性知識是建立在“族群——不同的人基礎上的”[8]。
長期以來,城市都被看作文化的主要發祥地,聚集著大量的思想和制度。城市不單單是若干個體的聚集地,也是各種文化的聚合地。“希臘人的衛城(acropoles),伊特魯里亞人、拉丁人和高盧人的重鎮(oppida),日耳曼人的城堡(burgen),斯拉夫人的城鎮(goroda),像南非黑人的村寨(kraels)一樣,開始都只不過是聚會的地方。”[9]亨利·皮雷納(Henri Pirenne)將其稱為“圍子”(enclos),其實也是現代英語和俄語中表示城市的詞(town/gorod),人們在這里舉行宗教或世俗的典禮。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城市科學更要以人文科學為中心,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體,也不單單是權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結,城市文化的地方性是我們識別城市的關鍵。
(三)城市規劃的地方性
從18世紀約翰·約阿希姆·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開始,建筑史學家就一直以歷史哲學的角度與規劃者共同建構制度性的空間論述。20世紀上半葉,城市規劃先后受到三個宏偉構想的支配,無論是美國城市規劃開端的景觀建筑學,還是埃比尼澤·霍華德(Ebenezer Howard)倡導的“田園城市”理念,抑或是由皮埃爾·查爾斯·郎方(Pierre CharlesLEnfant )和喬治·歐仁·奧斯曼(George Eugène Haussmann)推動的城市美化運動,都代表著一種全新的城市形象。
面對全球信息化發展趨勢,城市規劃受到全球城市政治和經濟的強烈影響,維托爾德·雷布琴斯基(Witold Rybczynski)將1970年以后的城市規劃時期稱為“市場的時代”,規劃著一種消費至上的建筑環境[10]91。城市規劃試圖塑造并控制這一力量,從而實現城市經濟的發展。規劃者與其空間生產的對象徹底斷裂,城市建筑成為異化的空間,成為商品符號,建筑的自主性逐漸消失,壟斷性資本賦予城市的意義為“私有的城市”。在中國,市場的邏輯也被引入那些正在努力提升其全球地位的城市,例如北京、上海、深圳等。
二戰以來,雅各布斯對于霍華德、柯布西耶等城市更新理念的批判,代表了人文主義規劃思想對理性主義規劃思想的批判。城市規劃者不應該只是回應經濟力量,同時也應該具有地方性,也就是說,要能掌握地方長期適用的營造措辭或模式語言,提供城市市民能參與的、可持續的建筑規劃。可以確定的是,城市規劃的地方性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個物理的概念,它不是表面的建筑形式與風格,而是與城市公共生活密不可分的地方空間措辭與營造的模式語言。
二、全球城市擴張的地方性辯護
全球化雖然帶來了文明的進步,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它也對文明的多樣性帶來一定程度的沖擊,個性化和差異化正在逐漸消失。隨著全球城市的崛起,各文化間的互動日益頻繁,一些城市試圖“打磨”掉自己的不同,向巴黎、東京等全球城市看齊。“紐約模式”“東京模式”等城市發展模式可能會增強其經濟實力,但是也會激化全球性與地方性之間的沖突,我們可以從文化、規劃與公共生活三個維度為全球城市的地方性進行辯護。
(一)地方性文化的擴展與收縮
城市不斷擴張的控制功能使得社會結構高度兩極化的同時,也造成一些邊緣性的地方性知識面臨逐漸式微的風險,城市也會失去發展的內在動力。一些學者認為,在現階段全球化框架下,地方性文化的擴展過程其實也是一種支配“弱勢”文明或文化的過程,“一些地方性文明(文化)被徹底區域化了,而另一些地方性文明(文化)從區域化向全球化急遽地擴展”,這一擴展過程往往是具有侵略性的[12]。
20世紀初期到20世紀70年代,紐約實現了從制造業中心向高消費金融中心的轉變。紐約蘇荷區(SOHO)曾經是紐約市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和前衛的藝術作品在這里聚集。哈維·莫洛奇(Harvey Molotch)等人追蹤調查了紐約蘇荷區作為畫廊區的衰落以及附近切爾西畫廊的崛起,他們認為藝術和地方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相互作用的,然而,從蘇荷區到切爾西區的改變可能會破壞地方的持久性。研究發現,蘇荷區的租金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猛漲,而1990年至1995年期間,畫廊的平均銷售額下降了近三分之二[13]。藝術家們因為無法支付日益攀升的蘇荷區房價而被迫遷往房價較低的區域,新移民成為市中心新居民的同時,也改變了城市的文化結構。城市因快速變化而經歷分裂和混亂,不斷建造和拆毀的城市建筑環境使得城市的地方性知識遭遇打擊。
無論是早期還是近期文明間的關系都不缺乏侵略性的介入[14],處于強勢的文明往往會占據主動。隨著全球城市的崛起,出現了文化、意識上更頻繁的國際交流。在日常生活上,歐美國家的文化商品席卷了全球市場;在城市規劃方面,面對城鄉關系的結構性改變以及由城市化推動的土地投機行為,空間的商品化成為地方性知識擴展為全球性知識的結果。
目前,一些全球城市的發展模式正在面臨趨同的風險,在城市更新過程中,為了吸引游客,歷史與零售商業的混合地區應運而生,例如紐約南街海港將老碼頭、帆船與名牌服裝店、特產店以及高檔餐館雜糅在一起,又如巴黎雷阿勒區酒店,一棟歷史建筑就可以同時提供娛樂、購物和文化體驗[15]。凱文·林奇(Kevin Lynch)調查發現,紐約曼哈頓的下城區由摩天大樓組成的天際線固然優美,然而對一些城市居民來說卻是殘酷和壓迫的表征;洛杉磯的百老匯大街和珀欣廣場雖然意象強烈,但是對于某些中產階級來說是“異樣而危險的”[16]32。經歷了空間文化經驗上的異化與脫落,商品化的文化經驗強化了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從而難以與地方社會的文化經驗溝通。
(二)全球城市的空間擴張與區隔分化
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中談到了城市發展的限度問題,他認為羅馬從大都市成為“死亡之城”是城市過度發展的最終結果,一是因為割裂了中世紀城市和地方的有機和諧關系,二是因為“把自身物質與經濟的擴張當作其繁榮與文化的證據”[5]256。從芒福德的論斷中可知,城市的發展是基于地方的,如果全球城市無限度地擴張下去,很有可能摧毀地方特征,城市也就喪失了它們的重要性。
一方面是全球城市的空間擴張。隨著呈上升趨勢的城市化和全球化共同發生,并且伴之以無規則的城市蔓延,快速擴張的城市空間不僅會沖擊城市的地方性知識,還有可能阻礙一個城市未來的發展。絲奇雅·沙森(Saskia Sassen)指出,像紐約、倫敦和東京這樣的城市占據了新的地理中心,為世界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戰略基點[17]。為了實現城市的空間擴張與經濟結構轉型,紐約的曼哈頓策略作為市場力量的產物,在政府支持下,不僅在地面開放空間上進行擴張,開發商還被給予了高空空間獎勵,然而,這種空間規劃卻充滿復雜的漏洞。地區間的巨大差異是空間擴張帶來的后果之一,20世紀90年代以來,紳士化現象在紐約、芝加哥等城市出現。這些城市的發展經歷告訴我們,全球化對于地方空間造成極大影響,一方面,與全球經濟不同程度的聯系使一些地方在獲得收益的同時也犧牲了另一些地方的利益,這使得地區間差異逐步深化。
另一方面是城市人口的區隔分化。全球城市在空間擴張過程中產生了區隔分化,一些全球城市的地方性逐漸式微。在城市擴展中,分化過程往往按照居住地與職業對人口進行篩選、分類,幾乎所有全球城市都有特定的族群聚集區,例如紐約的唐人街、芝加哥的小西西里。每個大城市也都有自己的職業型郊區或居住飛地(residential),羅伯特·E·帕克(Robert Ezra Park)又將其稱為“城中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倫敦東區,20世紀60年代曾有200萬勞動工人居住于此,“人、商店、房屋、車輛”等都帶著顯著的工人階級的烙印[18]。那些根植于當地傳統與風俗的鄰里情感才是一個城市的地方性知識的體現,隨著城市人口的區隔分化,城市環境中的鄰里開始喪失其真正的價值。歐美國家已經基本完成了城市化,而我國正在經歷高速城市化,全球性與地方性的各種沖突也在不斷聚集。“在中國,城市化進程意味著城鄉之間的經濟差距和區域發展的差距,在市場力量的作用下,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既伴隨著區域內人口的城鄉流動,也伴隨著跨區域的人口大規模流動。”[19]來到城市的移民面臨著破敗的生活環境以及高昂的生活成本,城市人口的區隔分化擾亂了城市機體的新陳代謝。
(三)公共空間的壓縮與公共生活的失落
韋伯將近代西方城市界定為:物質地根植于空間集中的人類聚落,是一種社會組織與文化表現上的特殊空間形式。由此可知,市民才是現代城市的歷史主體。然而,全球城市的發展使得大量城市空間的公共性逐漸私人化,公共空間被資本市場擠壓、侵蝕。在城市快速膨脹的過程中,公共設施和城市服務未能跟上城市經濟的發展節奏,這就是為何城市的發展也伴隨著公共生活品質與條件的惡化。城市生活的“公共性”在西方城市史中可以追溯至古典時期和中世紀時期,家、村莊和城鎮都是真實歷史生活里持續存著的類型,“城鎮或城市(Stadt)是人類共同生活的最高形態,也就是人類生活的最復雜的形態”[20]。當城鎮發展為大城市乃至全球城市時,城市的空間擴張作為一種宏觀敘事的同時也改變了城市居民微觀的日常生活,共同體的生活方式有可能日漸萎縮,甚至逐步消亡。
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和威廉·H.懷特(William H. Whyte)等人對于市場化的城市再開發表示疑慮。懷特認為,這種城市既無生機也無生氣,重要的是,這樣的城市并不適合生活[10]53。20世紀50年代,雅各布斯對城市規劃者們過度改造城市的方式表現出不滿,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導言部分對現代城市規劃的關鍵假定發出了明確挑戰。雅各布斯認為,那些地方完全脫離了城市生活的多樣性。她認為城市必須有喧鬧聲和街市,必須有那些發生在街道上的商業交往,只有通過這些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城市生活才真正形成[21]。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街區,人們生活的街道是其親切經驗的組成部分,段義孚認為只有當街區顯示出強烈的地方風情和清晰的邊界時,才有助于居民形成更強的地方感[22]171。然而,城市蔓延可能使得城市規劃者忽略城市擴展的空間限度,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在研究波士頓西區時發現,城市規劃者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并沒有考慮到每一個街區其獨特的物理特征和社會經濟特征。20世紀60年代,當聯邦改造項目宣布這個古老的工人階級聚集區是一個貧民窟,并決定將其拆毀時,參與拯救西區的當地人僅僅是少數知識分子和藝術家[22]170。又如上海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對石庫門里弄大規模地重建也是一個較好的例子。據《上海統計年鑒》顯示,2006年上海的舊式石庫門里弄面積為1 835萬平方米,新式里弄的面積為541萬平方米,然而,至2017年底,舊式里弄的面積已縮減為1 109萬平方米,新式里弄的面積為303萬平方米[23]。原本居住在里弄的居民和波士頓西區的當地人一樣,他們往往不愿意遷往新居,離開賦予他們社會聯系與情感認同的社區。
三、全球城市的結構重塑:超越地方價值
吉爾茲主張:“將地方細節中最具地方特殊性的事物與全球結構中最具全球普遍性的結構聯系起來,使兩者被合成同時并存的觀點。”[24]按照尼爾·布倫納(Neil Brenner)的觀點,“全球”和“地方”概念受到當代全球化的挑戰,全球和地方之間的關系正處在根本變化中,它們之間應該是一種“相互構成”的關系[25]。建設全球城市意味著對地方進行重新定位和重新塑造,但是,全球化不能完全抹殺地方性知識,不是暗示地點之間的同一性,而是應該對地方性知識的差異性進行保留。
(一)全球城市的地方認同
戴維·哈維(David Harvey)在《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中以海德格爾的空間理論為根基,提出地方是一個既與資本積累共謀又對其進行抵抗的場所,他認為,圍繞地方建立起來的記憶不能輕易和局外人分享,地方應當抵御來自外部力量的入侵[26]。然而,地方的意義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資本積累的過程,多琳·馬西(Doreen Massey)強調的地方性是一種“全球的地方感”,她反對將全球性與地方性放置于完全對立的角度,相反,她認為地方是由特定的社會關系構成的實體。社會關系的全球化是地理不平衡發展的另一個根源,因而也是地方獨特性的根源,同時,地方是動態的、無邊界的,其內部也是充滿沖突的,“全球的地方感”以一種積極的方式使得全球和地方更廣泛地結合在一起[27]。
全球城市結構重塑的關鍵在于建立對全球城市的地方認同。對于城市規劃者而言,建構城市居民的城市認同感、歸屬感以及全球城市的地方感營造關系著城市地方性的保留,也關系著城市魅力與活力的永續。各個地方的民風民俗不應該被城市發展所掩蓋,因為,人們往往會因為具有特殊意義的居住環境、生活方式而形成對地方的依賴,這種依賴其實就是一種城市歸屬感[28]29。規劃者們應該竭盡全力改善隨著城市蔓延而逐漸下降的居民的生活質量,也就是說,建設全球城市必須與地方性知識產生聯系。
全球化和跨國經濟消費雖然為城市發展注入了新的動力,但同時也導致地方文化異化,使其原真性被削弱。以上海海派文化為例,海派文化一方面給上海的城市文化帶來包容、開放的積極因素,同時,也使得上海在進行文化“尋根”時缺少歸屬感。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城市文化日益同質化的趨勢已經不可逆轉,區分各個城市的標志性符號非地方文化莫屬,因此,建立全球城市的地方認同最重要的是重塑我們對地方文化的認同。
(二)人性尺度的城市空間
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研究西班牙-美國城(Spanish-American town)的建筑構成及其功能時認識到,每一份正方形或矩形的地點都有其特定的功能,比如教堂、行政大樓、城門……而每一個功能都使不同地點同中心廣場保持不同的距離。因此,在這種同質空間上產生了高度隔離的狀態[29]。在這一描述中,他暗示了城市空間結構對于城市發展的重要性。
在傳統的中世紀城市中,步行街控制了城市結構,不同階層的人不得不在街上共同生活和工作。希臘的城邦國家正是因為規模較小,市民都能夠親身探索它,從而增加了人們對城邦的認同。隨著城市的擴張,由于缺少適宜的公共場所,現代城市的活力及動力機制正在逐漸喪失。可見,全球城市的擴張不能忽略人文主義的城市尺度,建設宜居城市對于全球性與地方性之間的互構至關重要。
“千面一城”現象是很多國家在高速城市化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之一,其根源在于城市尺度的失控。城市蔓延的后果之一在于無法包容一個適合居住的環境,因此,將城市建筑物回歸至人性尺度是十分必要的,巴爾的摩內港、波士頓的法納爾大廳、曼哈頓的南街海港等都可以說是具有人性尺度的工程[30]。安東尼·M.奧羅姆(Anthony M.Orum)在《美國城市建筑》一書中研究了美國城市是如何隨著時間而變化的,他主張每一座城市都具有獨特的歷史和環境,這些特質,也就是地方性知識對當地居民的生活具有重要意義[28]58-60。佛羅倫薩這個擁有強烈特征的城市“狹窄的石砌甬道,大塊石材和灰泥粉飾的暗黃色房屋,百葉窗和鐵花欄桿,深凹的入口,以及頂部深挑的佛羅倫薩式獨有的房檐,城市中心區的這些地方特色具有幾乎壓倒一切的力量”[16]71。無論是它的建筑風格還是城市環境,都屬于這個城市所特有的地方性知識,可以說,佛羅倫薩多年來一直保持鮮明特色并被其他城市競相模仿的原因就在于將城市空間回歸人性尺度。
(三)重塑城市公共生活
縱觀人類學家的田野研究,是以經驗接近的方式逐漸體驗與貼近當地人的生活世界,通過和當地人溝通互動、生活相處以及參與地方的社會性活動,體驗他們的公共生活軌跡,這樣才能對地方族群的社會文化進行較為全面的觀照。可見,城市是市民建構的歷史過程,而城市公共空間連結著人與人之間互動的公共性。
什么樣的公共空間能夠吸引人們?揚·蓋爾(Jan Gehl)將其總結為“有地方可走”“有事情可做”的空間,“有地方可走”其實是指能吸引和促成居民外出活動的特定場所,“有事情可做”是指不僅要有散步和小憩的條件,還要有進行各種活動的場所,比如將日常家庭活動移到公共空間進行[31]。街道和廣場形成的網絡在統合城市結構的同時,也容納了城市中活躍的公共生活,是人們消磨時光的地方,但如今,它們卻喪失了大部分的社會功能和空間品質,排除公共生活的商品化空間實際是權力場域的支配與收編。
地方為人們拓展相互聯系提供場所,那些割斷人們和其生活地點有機聯系的因素不僅會影響城市公共生活的質量,還會對城市的地方性造成沖擊。地方性并不是指在空間上的封閉,反而意味著一種對話的空間。也就是說,“‘參與是表達‘地方性知識的一個關鍵詞”[32]。重建城市公共生活過程,最重要的就是城市居民的參與式互動。當城市更新與城市重建獲得居民的參與和合作時,原來的社會關系以及整個鄰里的肌理都得以保存。重塑城市公共生活的前提在于,每一個城市居民都擁有捍衛城市生活的權利,居民自身能夠對城市發展產生影響的同時,也能實現自身權利。
(四)城市治理的地方性依歸
一個城市的名字往往被用來概括性地描述這個城市中所有行為主體的活動與過程,然而,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不僅僅是經濟主體創造了城市,宗教場所、戰略要地、商業中心等地方性知識都是城市的基礎。中世紀歐洲城市等級體系和網絡體系形成的關鍵主體是“教皇制度而非‘羅馬,法國王室而非‘巴黎,意大利北部的商人家庭而非‘威尼斯”,不是城市塑造了城市之間的關系模式,而是城市的地方性知識[33]。全球城市雖然在地理空間上分散在世界各地,但是它們在功能上共同形成了一個戰略性的合作網絡,正是這一網絡支撐著全球經濟的運行。這種全球城市模式并不意味著世界各地的全球城市逐漸趨同化,每個城市的政治、制度、文化以及政府在各個城市中的角色都不相同,都有其自身深厚的獨特歷史[34]。
有學者將城市看作是一種“政治機器”,在塑造城市繁榮、貧困、社會和環境變化的動態發展方面發揮重要作用[35]。與其他城市一樣,全球城市是服務地方的,而不是服務全球的。全球化的確給地方發展帶來極大改變,競爭的觀念也引起地方政府的廣泛共鳴。各個地方在城市發展中承擔的職責不同,具有不同的地方性知識,這就導致了不同的發展策略。
從國務院關于《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2017—2035年)》的批復中可以看出,要想將上海建設成為卓越的全球城市,就必須進行一體化的城市規劃,充分發揮上海作為我國中心城市的作用,將經濟、人文、形體、環境和設計問題與城市社區的發展機會聯系在一起[36]。可見,在城市治理過程中也應該從地方性視角出發,尊重城市自身的演變規律,制定有別于其他城市的發展策略,以地方性知識作為城市發展的驅動變量,這些地方性知識會幫助我們決定哪種發展觀念與這座城市更能互洽。
四、結語
全球城市作為日益增長的特定經濟活動的戰略性樞紐,其增長規模是巨大的,空間擴張的速度也在與日俱增,但同時也伴隨著深刻的不平衡和悖論。全球化帶來了深層次的經濟一體化,由此引發的必然特征便是標準化,“去工業化、去中心化以及全球化迫使城市走上了變革的道路。我們面臨的是一個由全球性的挑戰以及地方性回應所構成的混合物”[15]。西方的一些全球城市已經出現地方性文化的擴展與收縮、空間擴張與區隔以及公共生活的失落等一系列亟待解決的問題。
城市可以說是地方性知識生產、流通最活躍的場域,在建設全球城市的過程中不應該將城市的各個地方變得和其他城市相似,我們必須盡可能地矯正現代性及全球化對地方性知識帶來的沖擊。城市繼承了過去的功能與形式,對于今日全球城市的描述,也必須包含全球城市的過往。全球城市的地方性知識保留了城市不同時期、不同階層人們的文化記憶,也是眾多城市規劃者不斷建設改造的產物,因此,我們不能忽略從城市文化、規劃以及公共生活這三個維度檢視全球城市的地方性這一過程。
在這一背景下,我們要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紐約、巴黎等全球城市的地方性危機在我國全球城市發展過程中是否也會發生?可以肯定的是,對紐約、東京等全球城市發展經驗與教訓的觀照有助于我國全球城市地方性知識的重建。在當前城市化進程中,我國正經歷著現代城市社會轉型的過程,我國的全球城市在崛起中必然也會面臨全球性和地方性的矛盾與沖突,如何在超越地方價值的基礎上重塑全球城市結構,是我們目前需要直面的問題之一。上海、深圳等全球城市在經濟社會獲得極大發展的同時,也應該警惕城市地方性知識逐漸式微的風險,為此,需要對自身結構進行超越地方價值的重塑。總而言之,對全球城市之地方邏輯進行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對全球城市的地方意義作進一步詮釋和再發展,使我國的全球城市不僅成為高度發達的金融和商業服務中心,同時也是宜居的城市、可持續發展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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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all cities is based on localities, and global cities are no exception. The local knowledge of cities is the key to our identification of cities. Whether it is the development of global urban history, the change of urban culture, or the change of urban planning thought, it is inseparable from local support. However, with the rise of global cities, the links between cities are closer and more interactive. Many cities attempt to “stain” their different places, align with global cities such as New York and Tokyo, modernization, capital accumulation and space expansion. The process has fundamentally shaken the local knowledge of the city. On the one hand, economic globalization has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cities. On the other hand, global and local conflicts have intensified. Global cities have differentiated in the process of spatial expansion, and the public space and public life of cities have also been compressed. The locality of some cities has gradually declined. Global and local relations should be a kind of “mutually constituted” relationship. Building a global city means repositioning and reshaping the locality. However, globalization cannot completely obliterate local knowledge. Instead, it should preserve the differences in local knowledge and form a mutual structure between culture, planning and public life between global development and local development.
Key Words: Global city; Urban governance; Local knowledge; Space expansion
(責任編輯:文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