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穎
摘要:債權多重讓與是債權讓與自由下頻繁出現的現象,各國基于立法的不同,在這一問題上有不同的處理方法。我國針對債權讓與制度的法條規定較為簡略,使得學說和實務上均未形成確定統一的看法。
關鍵詞:債權讓與通知;債權多重讓與;債權讓與
中圖分類號:D923.6?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913X(2020)07-0053-03
一、問題的提出
債權讓與,其內涵在于在不改變債權內容的前提下將其轉移給他人。[1]債權作為一種重要的財產權,一般情況下具有可轉讓性。發生債權讓與時,讓與人與受讓人以移轉債權為目的達成合意,并對債權進行處分。在此情況下,債的同一性并未改變而僅對債權人進行了變更。社會經濟發展至今,金錢與信用逐漸成為交易的基礎。無論是有形資產還是無形資產,一切具有經濟價值的資產都可以作為債權讓與的客體。債權的財產性因其自身的請求權性質和期限性而表現為一種預期的利益,只有允許其自由轉讓才能使得債權人將這種預期利益轉變為現實利益,從而推動債權的資本化。[2]尤其在當下,債權融資作為一種普遍存在的方式受到中小企業的青睞。目前被熟知的債權融資方式,如保理、資產證券化、商業發票貼現等事實上都是以債權讓與為基礎的。隨之而來的現實是,債權讓與在實踐中的操作日趨復雜,與此同時,債權多重讓與問題的頻發也要求對于債權讓與制度的把握更為精準。縱覽域外立法模式,都對債權多重讓與情況下,該債權轉讓對債務人以外第三人發生效力的時點和情形進行了明確規定。對比之下,盡管《合同法》對債權讓與制度作出了規定,但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債權讓與通知的法律效力一直存在爭議。面對紛繁復雜的狀況,下文試圖回答,現存的規定是否已經足以應對?在現有條款規定下何種解釋方式最能達到邏輯上的順暢并使得現實問題得到解決?
二、沿革與變化:實踐中債權讓與制度面臨的新問題
(一)立法沿革——債權讓與自由化成趨勢
在市場經濟高度發達的社會,只有讓財產得以自由流通,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價值,債權讓與制度的確立亦順利成章。考察我國民事立法進程,事實上,我國最初對債權讓與制度持否定態度。在實施計劃經濟體制時期,法律對于當事人通過協商轉讓合同債權債務予以禁止,并將該種行為視為“倒賣經濟合同”、“買空賣空”等違法行為。[3]1985年《涉外經濟合同法》出臺后,才放開了對債權讓與的絕對禁止。到1896年《民法通則》定頒布之時,對于合同的轉讓設立了兩層限制,一是需要取得合同相對方的同意,二是不得以此牟利。而目前適用的債權讓與規則見于1999年頒布的《合同法》,對于債權讓與不附加任何強制性條件。究其原因,債權作為財產權的一種,其價值的實現依靠債務人的給付,而該給付具有財產價值,債權人因債權流通所享有的利益在一些情況下遠高于債務人與債權人之間保持人身關系的利益。由此,債權讓與自由化與流通化成為商業經濟發展至今所不可逆轉的趨勢。
(二)實踐情況——債權多重讓與頻發背景下法院觀點不一
對近十年裁判文書進行一個大概的檢索,涉及債權轉讓糾紛的案件數量呈逐年遞增趨勢,從2009年僅144件,到2018年度出現了4 023件案件,其中債權多重讓與糾紛占到一定數量。由于《合同法》并未對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進行明確規定且涉及債權讓與制度的條文較為簡略,一定程度上,加大了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同樣也導致了一些問題。審判實務中,對于債權讓與對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的效力并未形成統一規則的現狀造成了法院判決中的觀點各異。一些法院認為債權多重轉讓糾紛案件中,應當按照“讓與優先,債權優先”進行認定,此外也存在一些法院采納“通知優先,債權優先”的觀點。而之所以不同法院,乃至同一案件中兩審法院會得出截然不同的裁判結果,根本原因在于對債權讓與通知的法律效力的認識不同。
(三)現實需求——從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切入尋求解釋路徑
通常債權讓與的形成,以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達成合意為基礎,而并不要求特別的程序或者形式。由于債務人原本可能并不存在加入債權讓與的合意,在受讓人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之時,法律須設置一定制度確保債務人向真正的債權受讓人清償債務。正如英國學者阿蒂亞指出,債務人不應當由于合同的轉讓而受到損害,這是一條很重要的原則。[4]不同于同屬于財產的物的讓與,債權讓與更具有觀念性和不易感知性,這也使得其缺乏天然的公示制度,也難以構建公示制度,[5] 進而在實踐中發生債權的二重甚至多重讓與時,難以對各受讓人之間誰最終取得并實現債權進行判斷。學者們提出應當構建優先權規則來決定受讓人之間的權利先后,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優先權也直接影響受讓人獲得的權利的價值和意義,未獲得優先權,在有的情況下就等于沒有權利。
事實上,債權讓與的效力從涉及到的主體來看,可以被劃分為三個層次,即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的效力、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的效力、債權讓與對債權債務關系之外的第三人的效力。正如上文所述,當債權讓與自由化成為大趨勢之后,須經債務人同意方可進行債權讓與的債務人同意主義立法模式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但債權讓與發生于轉讓人與受讓人之間時,債務人難以知曉因而被置于不利地位,這使得債務人的保護不得不成為制度設計的一個重要考量因素。債權讓與通知作為連接債權讓與當事人各方的重要事實,其效力意義的考量至關重要。要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仍應當從法條規定出發。
三、學理視角:幾個重要問題的分歧與統一
對債權讓與對于債務人之外的第三人的效力我國《合同法》并未闡明。德國法在物權變動上通常采納公示生效主義,在債權讓與問題上,由于不將債權讓與通知視為一種公示方式,因此采納了完全的意思主義,不存在對債務人之外的第三人的公示方式。而法國法物權變動模式采公示對抗主義立場,循此邏輯,在債權讓與中,則將債權讓與通知當做債權讓與的公示方式。考慮到我國立法背景,按照學界通說,一方面,我國并未采取物權行為制度,與德國民法并不相同,另一方面,在物權變動上我國采債權形式主義,也不同于法國民法。在債權讓與問題上,依舊不因循物權行為獨立性和無因性理論,此又與日本民法的通說存在區別。[6]因此,在債權讓與問題上,我國立法并非單純照搬他國模式,而應當有自身的考量。
首先,從邏輯層面進行分析。讓與優先主義與通知優先主義均與我國民法物權變動的立場并不矛盾。盡管我國通說并不采納物權行為獨立性和無因性理論,但對物權變動原則上應采納公示生效主義而僅就一些特殊情形采公示對抗主義這一立場,似乎并無太大分歧。如果主張債權讓與應當與物權變動保持協調一致,讓與優先主義似乎更易達到邏輯上的自洽。但在原則上采物權變動的公示生效主義之外,在如海商法關于船舶所有權和抵押權的變動問題上采用的是公示對抗主義的立場。如果在債權讓與制度中,在優先規則上采納通知主義,也可以認為是在債權變動場合采納了不同于物權變動一般性規則的規定。因此,從物權變動規則的角度切入,似乎無法對讓與優先主義與通知優先主義進行取舍。
其次,從法條文義出發進行解釋。根據《合同法》第八十條第一款,明顯區別于《德國民法典》第398條,立法并未對債權轉移的時點進行規定,而僅明示了債權讓與通知為對債務人發生效力的要件,對于其他第三人的公示方法未作出規定。針對該問題,也有學者提出,應當對《合同法》第八十二條作擴張解釋,認定讓與通知既是對抗債務人也是對抗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的要件,從而讓與通知到達債務人之時,債權才實際轉讓給受讓人。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對債權讓與通知的規范目的存在錯誤認識,該種目的性擴張解釋并不合理。在司法實務中,法院判決中所體現出的思路也并不支持這種解釋方式。比如在“佛山市順德區太保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與廣東中鼎集團有限公司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就認為,向債務人發出債權讓與通知并非債權轉讓協議的生效要件,讓與人沒有及時債務人和擔保人發出債權讓與通知并不影響其與受讓人簽訂的《債權轉讓協議》的效力,也不能因此認定受讓人未取得本案債權。
再次,從債權讓與通知規范目的出發,債權讓與通知旨在解決債務人向哪一方清償問題以保護債務人利益,而優先規則用以解決讓與債權的最終歸屬問題,旨在保障交易安全及確定性。因此,債務人向債權的非歸屬方清償并非當然無效,債權的歸屬與債務人向何方清償有效也可能出現不一致的情形。現實中,由債權讓與人發出債權讓與通知并送達債務人之后,該債權讓與即對債務人發生效力,債務人也因此負有向債權受讓人清償債務的義務。在債務人以債權讓與通知為依據為清償行為之后,如果該讓與行為不成立或者無效(多重讓與情況下易產生的情形)時,債權讓與人或者債權最終歸屬方主張債務人的清償行為無效,繼續要求債務人向其履行,這種情形明顯不利于債務人。采讓與優先主義的立法模式,通常設置了表見讓與制度以解決該問題,即在債務人收到債權讓與通知并據此完成清償后,即使未發生債權轉讓或者轉讓不成立、無效時,債務人仍有權以對抗債權受讓人的事由對抗債權讓與人。有學者提出,表見讓與制度的適用,要求債務人善意,但在債權多重讓與的現實背景下,無疑會加重債務人的審查負擔。[7]一方面,依據讓與優先主義,第一次債權讓與完成后,債權已轉讓至第一債權受讓人,原債權人不再實際享有該債權。如果此時,原債權人對債權進行了第二次乃至第三次轉讓,并將多次債權讓與情況均通知了債務人,債務人就不能通過向第二(及其他后手)債權受讓人清償而消滅債務,而須對何方為第一受讓人(即債權的實際享有者)進行甄別,這無疑對債務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筆者認為,此時對債務人善意的判斷應當考察債權讓與通知的具體情形,該通知是否足以使債務人信賴債權已經發生了移轉,如果信賴外觀成立,就應當認定債務人的行為構成有效清償。
接著,從債權讓與通知的法律性質進行辨析。如上文所述,我國《合同法》對于原因行為和處分行為進行一體化把握,進而移轉標的物的所有權,并不需要在買賣合同之外,不需要另外達成所有權轉讓的合意即物權行為。[8]進而,有學者認為,債權讓與并非一個法律行為,而是一個事實行為,是指債權歸屬于受讓人這種結果。[9]筆者認為,該種理論表面上與我國物權變動模式保持了統一,但存在一些疑問。這種觀點把債權讓與通知視作債權標的的給付行為,如交付標的物、付款等行為,歸為事實行為。[10]但此推論建立的前提,均是把債權讓與類比為買賣合同,即買賣債權行為,此情況下,對應的給付行為應當為債權受讓人付款等行為,事實上債權讓與人無須為外在積極的履行行為,因此,將債權讓與通知視作事實行為的理由并不充足。另外,我國還存在一種學者提出“在債權讓與協議成立后,還需要一定的法律事實才能使債權發生實際的移轉,而這種事實就是通知。因此,在通知之前,不能認為債權已經移轉,因此受讓人并非債權人,也不能以債權人的身份進行通知,在債權人進行通知以前,標的債權并未實際移轉,受讓人并未成為標的債權的債權人。”這種觀點認為債權讓與通知為債權讓與的生效條件,即在債權讓與通知送達債務人之前,債權在出讓人和受讓人不發生移轉效果。筆者認為,通知債務人并非債權讓與的構成要件。讓與人依據《合同法》第八十條通知債務人,是為了避免發生債務人發生誤為清償,由此,債權讓與通知并不能決定債權的歸屬。盡管債權出讓人進行通知時,是為了告知債務人債權人發生變更的事實,但產生的效果確實法定的信賴責任。債權讓與通知的法律效果與通知人內心的意思并無關聯,而是依據法律規定產生法律效果,因此,債權讓與通知應當為準法律行為。
最后,從交易需求進行考量。在進行制度設計時,滿足現實需求應當作為重大問題來對待。正如上文所述,在商業經濟迅速發展,交易方式日益革新的當代社會,如何降低交易成本并促進債權流通,在此基礎上兼顧交易的思維方式安全應當貫穿對整個債權讓與制度的理解。針對不同性質的債權,可以考慮制定不同的規則,針對一些根據債權的性質能夠進行變動登記的(如應收賬款、讓與擔保),采納公示優先主義的立法模式,以統一的公示機關所確定的登記時間來判斷債權受讓人的優先權。事實上,各國債權讓與制度也正在經歷走向登記優先主義的變革。
四、結論
結合上文的分析對債權讓與制度及債權讓與通知法律效力的理解進行一個總結。債權多重讓與情況下,存在多個債權受讓人。我國《合同法》在優先規則上,并沒有采納通知優先主義。在債權轉讓人與受讓人達成債權讓與協議并生效時,債權受讓人即獲得債權,并可以對其他第三人主張債權讓與的效果,亦即對于債權多重讓與問題,應當依據讓與讓與時間先后順序為標準,讓與在先,債權優先。而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生效力須在債權轉讓人進行債權讓與通知后,因此,債權讓與本身并非當然地可以對債務人產生拘束力。在此情況下,為了保障債務人的利益,一方面,債務人可以通過清償或者提存的方式免責,另一方面,如果債權多次讓與均進行了債權讓與通知,則以先到達債務人的通知優先,但此時可以考慮適用債權表見讓與制度。由此,盡管債務人有效地向在后受讓人進行清償進而免責,但由于第一受讓人才是真正債權人,第一受讓人可以向第二受讓人不當得利請求權。此時,為多重讓與行為的原債權人,也可能構成侵權,受有損失第一受讓人可以向其主張侵權,請求賠償。此外,我國在未來的立法過程中也應當借鑒登記優先主義立法模式,在一定條件下,為債權讓與構建登記公示制度,從而充分保障交易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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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蘭欣卉]
收稿日期: 2020-04-28
作者簡介: 倪 穎(1994- ),女,江蘇常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