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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記

2020-08-10 08:57:50馬碧靜
四川文學 2020年6期

馬碧靜

囡囡打來電話,說過年可能回不來了,單位安排值班,又說,喂董姐,我給你快遞那衣合身不?別舍不得穿,不就一層皮!還有美國核桃和糖心蘋果,再有兩天就到了。核桃健腦,蘋果養顏,要多吃……

你錢多啊!一天到晚亂買東西。衣服我有,你買的我還看不上。買啥子核桃?還美國核桃!我連中國核桃都不吃,吃你的美國核桃……還養,養顏!我老孃了還養個哪樣顏嘛……董芳說話永遠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兩條深刻的法令紋下,半撇的嘴唇縫隙像條不愿暢亮打開的門,所有的音節經過那道“門”都被壓扁了,每個字都有了咬牙切齒的意思。董芳年輕時可不這樣,說話粗脖大嗓,每句話都能讓人看見她潤澤鮮艷的牙肉。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最初可能是囡囡爸離世之后,笑顏少了,話語少了,像一臺音量突然被強行擰小的收音機,漸漸都習慣了擰小的音量,有時聲音突然大一句馬上惶恐大出了破音,于是便有意識壓低聲音。五十歲后,堅硬的物質不再可靠。比如牙齒。董芳門面那幾顆牙齒壞了補,補了壞,不知折騰過多少回了。還伴隨著時斷時續痛入骨髓的牙髓炎,吸進冷氣會疼,咯到硬物會疼,甚至大笑大嚷都會疼。久而久之,董芳吸取了經驗教訓,便養成了咬牙說話的習慣。仿佛這樣不驚醒牙神經,自己就能安寧點。

囡囡,媽媽跟你說。個人問題可要抓緊了!趁你媽還帶得動娃娃,再晚幾年,我也沒本事幫你帶了……喂?要開會了?嗯,這么忙……掛了掛了。董芳嘴上瀟灑地說著“掛了”,似乎還帶點不耐煩的小情緒。那是做長輩該有的態度,手上卻沒動。直到囡囡那邊先掛了,一陣忙音傳來,董芳才慢悠悠摁了下手機鍵盤。不用著急忙慌的,她有的是時間。她捏著手機發了會兒愣。

下面傳來孩子瘋跑瘋鬧的歡笑聲,董芳走到窗前,拉開紗窗朝外看。一陣冷風撲面,清冽動(凍)人!她齜了齜牙。她家住五樓,平常院里有個什么動靜,都可以一目了然。院心里有幾個年齡參差不齊的孩子追著一個橙色的皮球跑,幾個爺奶站一棵櫻花樹下聊天。綠化區的櫻花樹一律朝天舉著灰禿禿的枝桿,間或吊著幾片蔫枯的葉片,沒多少生機。不過因了孩子的關系,一切似乎都在盡量顯得生機勃勃。里面有個爺們兒她認得,其實何止認得。想到這一層,她的心臟沒來由地“突突”跳一陣。要死啊!她低低嘟囔一句,這句話是罵自己的。她想將紗窗關上,手卻扶在窗框上沒動,眼光還在盯著那個男人看。男人叫楊升,大家都叫他楊師。中等身材,穿件短款羽絨服,圍條煙灰色昵圍巾。略微發福的小肚腩大方地向外挺起,又因了他標直的腰板,得體地收回來一些。就這么一張一弛之間,一種被人稱為“氣質”的東西產生了。氣質看不見摸不著,但能感覺得到。它就在那里,再否認你還是感覺到了。她看到男人在說著什么。說就說吧,還搭配上肢體語言。他將雙手抱胸前,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腰肢慢悠悠一圈一圈轉著。此時他抬起頭,似乎望著高樓,董芳擔心他看到自己,忙隱到窗簾后面。

他抬頭這姿勢啊,真像極了那個特型演員唐國強!每回見到楊師,董芳總會這么想,旁邊沒人時就會說出來了。演毛澤東那個。生怕自己想不起誰是唐國強,又自語加了一句。

她真還聽劉奶說過,有次上街他被追星族誤認追著合影呢!

真是騷啊!說就說吧!還扭!小心扭斷腰呢!董芳撇嘴,口里嘀嘀咕咕。這也是她這多年養成的老習慣了,一個人的時候想到什么就會不自覺地說出來,有時還自問自答……那不是花蝴蝶孫奶嗎?不曉得聽到什么好笑的,喲喲喲把腰都笑彎下去了,你瞧你瞧,右手背還似掩非掩著大猩猩屁股一樣的紅嘴巴呢。這是她的標配手勢啊,真是東施效顰……自己也不嫌丑……

孫奶一年四季都穿花裙子,一副玫紅外框的太陽眼鏡永遠不會摘下來!

大晚上也戴著,看得見嗎?董芳對著樓底下的孫奶自問。真是騷啊!這倆是真登對!董芳越想越氣,“啪”一下將紗窗合上,氣呼呼坐沙發上生悶氣。生了會兒悶氣,忽然想想覺得自己好沒意思,又撲哧一聲笑了。

看看時間,下午五點半,晚飯是吃餌絲還是米線?她先想想。餌絲米線家里都有,其實她一樣都不想吃。

真是騷啊!嘀咕完這句罵人的話,董芳甚覺沒趣,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她還沒走到人民公園,就聽到自己那伙的音樂響起來了。關鍵這旋律里混入了一個淳厚磁性的男聲:太陽不落腳就癢/哪下才得去跳腳……跺起黃灰做得藥/越跳心里越快活……

這是白族調,音律頗有民族味道。當然他們也跳“鳳凰傳奇”: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什么樣的節奏是最呀最搖擺/什么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真是騷啊!聽到楊師的聲音,心里下意識地罵得痛快,然而這種罵又談不上完全是貶義。在這個小城,“騷”這個字除了表示喜歡出風頭外,也有種承認與夸贊。這是自然,如果沒有本事,又哪來的資本去“騷”!仿佛是召喚,董芳不由緊趕幾步,心情被一種欣快晃蕩著。然而真見到人民公園廣場了,她又故意放慢腳步,到后來都有了拖沓的感覺。

負責播放音樂的是楊師,每晚他總是第一個到場,調好音樂和音量,做完熱身,悠閑地點燃一根煙,等著隊友一一到場。有時就自己營造氣氛,跟著音樂抒情演唱,旁若無人的模樣氣場十足!此時,黃昏的余暉下,打過發油的花白頭發向后背著,一條條油光可鑒。一舉手一投足,真是有唐國強風范呢!雖然現在智能手機非常方便,但他們還是覺得一大個錄音機往那一放更有氣勢。這才是跳廣場舞的陣仗呢!人民公園廣場、亭子、石桌石凳、噴泉、綠化錯落有致,像是一個人的五官。每晚都有爺爺奶奶輩的在這活動。有練太極拳練劍的,扭秧歌跳花燈的,健美操柔力球的。他們這隊就只打歌和跳廣場舞。打歌無非三步一踢腿,是個人都會。廣場舞也不難,完全是跟著節奏比動作,只要合拍,就是動作和別人不一樣也沒關系的。更何況還有楊師、老林、董芳、劉奶、孫奶他們幾個跳得好在隊伍前領跳呢。大眾娛樂嘛,不就圖個開心!又不是比賽,搞那么專業就失去樂趣了!

董芳拐過那棵開不敗的四季緬桂花樹,將水杯和小包放到石凳上。他們這伙是所有娛樂項目里人數最多的,早些年打歌音樂一響起,別說一旁圍觀的,有時就是騎車過路的,也會扔下自行車加入進來,董芳大致估算過,最多那晩打歌人數都有上百人呢!就這么里八圈外十層,認識不認識的都牽著手,認識不認識的都步調一致,認識不認識的都喜氣洋洋。仿佛人間的大事就只打歌這一件事。不過這都是前幾年廣場舞才興起時的事了。董芳想起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玩也是需要耐心的。董芳退休前是小學教師,就是現在也喜歡用這些名言警句歸納總結人生。平時他們經常一起跳廣場舞的,也就那相熟的四十來個人。董芳走過去時,看到場地里不過來了三五個人,圍成一個小小的包圍圈,熱身般地隨意比著動作。

楊師看到董芳來了,忙笑瞇瞇地迎了上來。Hello著打招呼,頗有歐式做派。董芳一聽這句英文,就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楊師兒子在美國,有時當他們面講微信語音,也是Hello、OK、Goodbye、Why摻雜在普通話和方言里講,真是土洋結合混合三打。有些人也聽不慣,冷嘲熱諷打擊他幾句,他也不在意。不在意就對了!好比一個人站在高處往下看,目光必須是溫和的寬容的,那樣才是才德配位,人家才會說你是“高姿態”。特別是退休老人相處,有的是曾經的領導,有的是曾經的權貴,稍不留神就會得罪人。所以“姿態”很重要。

楊師戴著頂扁扁的貝雷帽,大步流星走過來的姿勢很瀟灑。他笑瞇瞇地說:Hello,小董,你終于來了。身體好些了吧?董芳聽到這句,心頭熱了一下。自那晚她從紗窗看到楊師和孫奶聊天那么歡快,便像傷風感冒了。之后楊師和劉奶都相繼給她打過電話問候病情。傷風感冒哪有一兩天就好的,所以硬撐了一個星期。

躲開躲開,不是痊愈中嗎?董芳半撇著嘴說話,楊師手頭的煙子還是有意無意地入侵了一下她防備嚴密的“門”,不知是舊疾還是煙嗆,董芳“咳咳咳……”地咳了起來。

Sorry,sorry,Im?sorry。楊師哈哈大笑著,將香煙摁滅在一旁的立式煙灰缸里。楊師性情爽朗,每次見到董芳尤其爽朗。

男人這么紳士,倒是輪到董芳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她那張教師級別嚴厲慣了的嘴怎么忍得住:我說你啊,別總土狗學洋狗叫了好吧!怪怪的。說完自己領先笑了起來,像是說了個笑話。楊師卻愣了愣,也大笑起來,比董芳還笑得夸張。連緊貼頭皮的花白頭發都笑得一顫一顫的。董芳頓時有點憐惜他。

打跳開始了,幾個跳得好的領軍人物圍在最里一圈,楊師一手牽著董芳,一手牽著孫奶,兩年前孫奶還沒來時,孫奶那位置是劉奶。所以大伙兒都打趣楊師是生在花叢中、萬紅叢中一點綠。楊師似乎很受用這樣的話,說:紅花就要綠葉配。再說得糙些: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也是真理!大伙嫌棄地“噓”聲一片。就是嘛!如果沒有牛糞的養分,花又咋個會鮮得起來!大伙恍然大悟,狂笑中對楊師的理論大為佩服。

董芳側臉偷看楊師,他打跳時那個狀態,簡直不要太好哦!全身柔軟放松,背部挺直、髖部靈動、腿部有力,如果不看他的頭發和濃重的眼袋,完全就是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伙子嘛!無論是轉身踢腿,還是朝前丟手,都有一種強大的帶動力與號召力,遇到節奏感強烈的“號子”,他還會跟著唱:阿啰啰!阿喂喂!嗨!嗨!廣場舞時就更不必說了,隊形變換成隊列模式,楊師董芳他們幾個一人帶一隊,沒有了前后左右的束縛,楊師更是動若脫兔,每一個動作不是“到位”可以形容的,而是“出位”。那時他的舞姿已不能用跳得好來形容了。唯有“妖嬈”。他將身體舞成了連綿起伏的群山,舞成了漣漪不斷的水波,舞成了巨浪滔天的大潮,還有百獸齊歡的動物園……無法形容!整個廣場舞的靈魂人物!

散場時嘈雜混亂,董芳磨磨蹭蹭讓別人先走。果然,楊師擠到她旁邊,說小董你等我一下,有個事。董芳做出不耐煩的神情,又學著小女孩撒嬌的樣子“哎呀”著輕輕跺了下腳,以此強調她的不耐煩。楊師呵呵呵笑著,小跑著過去收錄音機。

傍晚八點半左右,農歷冬月的季節,風城綿延不絕的風兒劈頭蓋臉打來,挺冷的。楊師將收音機放馬路牙子上,作勢要脫他的羽絨服給董芳,董芳心頭涌起的小甜蜜,很快就被看穿了他的“作勢”而被冰水凍結,于是出口的話也就冷冰冰了:行了行了,就別再裝腔作勢了!有哪樣事?快直說。

楊師停下脫羽絨服的手,臉部神經質地跳動了下,又很快重新將衣服穿好。邊穿邊哈哈哈笑著說:小董啊,你看你這么直接哈哈……是這么回事,前兩天你沒來,大伙商量去臨縣過櫻花節呢!去吧咋樣?

我?就不去了吧……董芳沉吟著,她想的是要做做姿態。實際上錯過出外活動的機會,她想不出這一天天要怎么熬。

哎呀,你就去吧!大伙一塊出去,有說有笑的,好過你一個人躲家里發呆。楊師慫恿道。

董芳沒吭氣,心想:對了,楊師,你再勸勸我。

拼五百塊錢!兩餐飯,一個篝火晚會,還睡一晚,妥妥的值了!楊師掰著手指頭給董芳算賬,董芳看譜擺得差不多了,可以下臺階了。

呀呀呀!不就拼五百塊錢嘛!要不,我幫你出……楊師貌似等不及,一邊又作勢掏錢包,董芳這回不能好好下臺階了。她得改乘溜索,那個快。當然也就顧不上形象優美了!她匆匆掏出自己的錢包,抽出五百塊塞給楊師:不好好說話只會放屁!給你,這是我的份子錢。

說完“蹬蹬蹬”踩著回力鞋朝前沖,楊師不急不躁,“嘿嘿嘿”在后面笑得歡快。

其實早幾年,董芳對楊師的態度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董芳被人稱為“小董”還應得理直氣壯,她當然可以理直氣壯。那時她還不到四十歲。不像現在,僅長她一歲的楊師稱她“小董”,多少都有點故作關愛的意思。

楊師總說他們倆是認識了“兩輩子”的人,可不是兩輩子嗎?那時董芳沒了老公,像一塊剛被人翻過的好地,散發著泥土的芬芳,然后突然一下就被晾在一邊了。籽是撒過了,出過一茬莊稼,那就是囡囡。可是從此地沒人翻了。董芳二十八歲才跟囡囡爸結婚,從打算結婚開始,未來的計劃都是三口之家的計劃。囡囡才十歲,她爸就被車禍帶走了,三口之家一下少了一個人,就像具有穩定性的三角形突然塌陷,董芳不知道接下來怎樣撐起塌陷的那一角。楊師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他目睹了她的手足無措,認為有義務盤下這塊好地。

他住小區東樓,視角上剛好與她住的西樓遙遙相望。在他搬進這個小區之前,住的是古城的海景房。離婚后他凈身出戶,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前妻和兒子。不久后前妻賣了車房也輕輕地走了,揮一揮衣袖帶兒子飛去了美國。這便是他的前半生了。時間像把殺豬刀,稍微發愣我們就躺在它下面茍延殘喘了。快活快活,可不是就要快點活嗎?楊師顧不上對前半生唏噓感嘆,迅速編寫了第二幕,物色好了出場人選。當然在女主人登堂入室之前,他還得對她進行一番綜合考核,以便相互能知根知底。誰說這就不是成年人之間的約定俗成呢?董芳當然明白這個“考核”的重要性!然而她還是“卡殼”了。或許就是因為她很清楚這個重要性,才在楊師斗志昂揚想要大干一番時翻了臉。她將楊師掀下床,冷著臉對他說:我還沒考慮好。

直到今天,董芳也記得楊師當時的反應。他居然沒有正常男人的難堪與氣惱。而是忙不迭地說著“沒關系,沒關系”。他嘴唇的弧線像女人的一樣輕柔,唇色時常保持潤澤和粉氣。兩條深入鬢角的眉毛如煙似霧,整個氣質都很接近京劇里陰柔的旦角。這樣的男人不是用帥來形容的,而是漂亮。他輕柔地說著“沒關系”,語氣里的抱歉勝過了董芳。他穿衣服與他脫衣服一樣迅速。董芳將被子蒙到臉上,卻從虛處偷看他。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回頭對著被子下的董芳說:那我就先走了啊。走了兩步,出門前理理衣服,居然從褲腰后摸出了董芳的紫紅色內褲。他走回來,把董芳的內褲放回床上,還一板一拍解釋道:喏,你的褲頭。然后走出去,輕輕替她拉上門。董芳差不多要臊死。

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董芳都不敢正眼看楊師,總覺得一筆債是欠下了。然而楊師好像不當自己是債主,每次見面還是笑瞇瞇“小董”“小董”地喊著,讓她恍惚那晚的事情是否真的存在過?平心而論,楊師性情開朗、才藝多多,退休前是一家機構的風險評估師,專門給企業評估資產和信息風險。風險評估師哎!那可是全腦力、高智商的工作,容不下一丁點的濫竽充數!這聽起來就很高級,像別人對他的稱呼一樣:年輕時是小楊師,上了年紀是老楊師,反正都是“師者尊嚴”!不像一般人,年輕時是小楊,老了只能當老楊。事實上,十九年前的董芳并不是沒動心,而是為了囡囡。她認為囡囡一直沒從爸爸離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她不想再讓她經受另一重打擊。她想的是:我家囡囡興許大一些就能理解了,今后我和她說,一定會得到祝福的!她初步將這個時間定在囡囡初中畢業。這個計劃她沒和楊師說過,在她眼里,楊師這么多年好像只和她表白過?像這樣穩沉的男人!不會那么快的。

時間很快就走到囡囡初中畢業了,成績不好也不壞,考上了本市的普通高中。董芳買了酒和燒雞,又做好一桌菜。她想補償五年前沒讓楊師做成的那件事。其實說白了就是五年后她已經考慮好了。可是這個話不好說,幸虧成年人之間有些不好說的話是可以不必說的,做就可以了。然而不包括做夢。事實是,她不單是做夢想不到,還被夢,魘住了。因為楊師飯也陪她吃了、酒也陪她喝了,就是沒和她做五年前沒做成那件事。原因是楊師告訴了她另一件事:我要結婚了。楊師大著舌頭說:小,小董,我要結……結婚了。這個房子出……出租了。你,你和囡囡好好過。我祝福你們。說完將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歪歪扭扭出了門。臨出門,楊師仍不忘回過頭來,小聲小氣地對她說:那我就先走了啊。然后像五年前那樣,輕輕拉上了門。

后來,每每和囡囡提起這件事,那丫頭總吊起一只眼斜睨著她媽:董姐不是我說你,你這輩子啊,就吃虧在太以自我為中心上了!囡囡梅花鹿一樣修長的光腿搭在沙發扶手上,戴著一只耳塞邊聽歌邊點評她媽做人失敗的原因。一副歷盡千帆的過來人模樣。她從小就喊她媽“董姐”,開始是不懂事學別人喊,后來喊成了習慣,干脆不改了。她剪著干凈利落的板寸,做事和說話也如她的短發一樣簡潔有力。

你這死妮子,還教訓起你媽來了!每回董芳總是咬著牙,牙疼般從縫里吸著氣臭罵囡囡一句。心下卻“撲突突”暗跳個不停。或者囡囡說得不錯。若不是當初她眼紅別人家的老公下海淘到了金子,硬逼著囡囡爸丟了國企金飯碗去跑出租,囡囡爸恐怕也不會出車禍吧?一樣的,若是當初跟楊師挑明了等她幾年,恐怕楊師也不會另結新歡吧?她這個文學愛好者啊,從文學青年熬到中年,再到老年,好像從來都沒走出過自己的象牙塔,總天真地以為每件事情都會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發展和結束……

然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有它自己的運行軌跡。

楊師的故事并不是:從此,楊師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的版本是:結婚沒幾年,妻子突發腦梗,搶救回來后就此坐上了輪椅,為了照顧妻子,楊師早早內退,這一照顧,便是整整十四年。去年妻子病逝,楊師處理完后事,重新收回了出租的房子。

聽說這里快拆遷了哈,還是住這里踏實。嘿嘿!這是楊師和他們廣場舞隊友說的話。完全一副市井小市民的算計。董芳心下卻是不信的。她曉得楊師飛到美國的大兒子非常有出息,不但是一家大公司的銷售代表,找了個洋媳婦,每月還定時給楊師卡上打一萬塊錢,美元。錢的事,在他那兒就不是個事!

這么說……董芳一往下想,就有種“命運到底還是這么安排”的感慨。然而這種想法又落不到底。像是天上的浮云,隨時變幻著形態。有時一陣風就會將它吹散。董芳的不確定是有根據的。再搬回來的楊師還是從前那個楊師,然而又不是那個楊師了。從前的楊師,是短跑運動員,目標很明確。如今的楊師,只是戶外發燒友,沒有確定性目標,哪兒風景好就被哪兒吸引,完全沒有要求和原則。“第二輩子”跟董芳認識的楊師,就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不但和每一個同性打成一片,更是與每一個異性打得不可開交!正當你激動地預備著“山雨欲來”時,他又瀟灑地翩翩然飛走了,讓你摸不著他的頻道。

一冷一熱,牙齒都受不了,更別說人了!董芳的情緒就是這樣被搞壞的。

每年十一月底,臨縣都要搞一搞櫻花節。

櫻花節搞在櫻花谷,名副其實。一到這個季節,櫻花谷漫山遍野的櫻花,紅的粉的白的,從山頂開到半坡,又從半坡蔓延到谷底。人看花花也看人,兩相觀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如是說。這是董芳第二次來櫻花谷,第一次是兩年前和幾個老姐妹,那時還沒有當一個文化旅游項目搞起來,散客三三兩兩,又是節令不對。已經早過了看漫山紅遍的大好時光,到了綠肥紅瘦的時候也就沒有看頭了。她們吃了頓自帶涼米線,草草拍了幾張照片發發朋友圈就回去了。那是“到此一游”,具有發圈操守的朋友圈也是要耐心的。先找對背景,再是方位,后是作為主體的人的姿勢,光姿勢怎么行呢?還得搭配表情,好了,這下打開美顏相機……不不,有了表情,道具也少不了啊。對了!絲巾就是最好的道具。這次男女搭配很平均,十六名報名的隊友,恰巧八男八女。八位女士恰巧都圍了絲巾。約定俗成般,女士們解下脖子上的絲巾,開始現場超常發揮,開始積一下思再廣一下益,開始絲巾絢麗繽紛漫天飛。她們借助風力,先是在櫻花樹下拉出五星彩旗,又織出七色彩虹,又變出連綿起伏的海浪。接下來各自用絲巾包住自己的頭矯情一把“蒙那——麗莎”,披在肩上裝一裝“文藝范兒”。男士們除了“啪嗒啪嗒”手機快門按個不停,瞅空也湊上來和女士們合拍兩張。所有男士數楊師最瀟灑,八個女士一個都沒落下與她們單獨拍照,每張照片都笑得比唐國強還唐國強。和董芳合拍時,他大方地攬住她的腰,湊近的頭差不多快貼她臉上,一大股發油味好聞又難聞。隔得太近,側臉就能看到幾枚銅錢大小的老年斑,從額角排到脖頸,郵戳般的,歲月的明證。董芳還聞到一股氣息,那是年輕時沒有的。后來琢磨出可能就是某些文學作品里描寫的“老人味”了!堅果裝久了還有哈喇子味,人也一個理兒。不知是楊師還是她身上的?那股時有時無的不明氣息讓董芳有點恐慌。然而拍照時,楊師還是湊近她的耳朵旁和她說了句悄悄話,楊師說:阿芳,你還是要多笑笑,你笑起來多好看呀!牙齒像大白石榴籽一樣飽滿!這是楊師頭一次叫她“阿芳”,親昵但不矯情。董芳突然眼眶有點熱。

山上的熱水有限,董芳草草泡了個腳,便窩到被窩里刷微信。她今天還沒來得及打開朋友圈。這一打開,便被櫻花節的各種照片和視頻刷屏了。配文無非是各種“歲月靜好”“老有所樂”“不是世界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的眼睛”之類的陳年濫調雞湯文。她找到“從前的月亮”,那是楊師的微信名,他今天只發過一條朋友圈。那條九宮格的圈,第一張照片是他們十六名隊員的集體照,從第二張開始到第九張,依次是他與八名女士的合影,不偏不倚,看不出什么名堂。不過那句“有志者事竟成”的勵志名言,就是為董芳這樣執著的人存在的,她還真發現了些許名堂。她發現楊師將跟她的合影放到了集體照后面,也就是與女士合影的第一張,而與孫奶的放到了第二張。另外只有他攬著她的腰,其余的他統統只攬著她們的肩,這又是說明了什么?董芳心里有些甜蜜了。想了想,她又去翻孫奶的相冊,孫奶一直被屏蔽在“不看她”的范圍,像是被打入冷宮的宮女,探視或放出,只有自己有權利。這讓她莫名有種優越感。當然,誰又敢保孫奶就不這樣對她?或許就是彼此彼此吧。

孫奶朋友圈歷來很活躍,每天少不了發個十條八條。各種擺拍各種秀,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過得很精彩!今天更是無底限的各種刷,這種鄙夷像是俄羅斯套娃,董芳又加上一層。

真是騷啊!這個老妖婆!董芳看著孫奶搔首弄姿的擺拍,牙根恨得生疼。特別當她看到孫奶的最后一條朋友圈時,她的牙都差不多快被咬碎了。那條朋友圈只有一張照片,孫奶站在土特產買賣區前,笑意盎然地將一罐蜂蜜舉到臉頰邊,那個親昵模樣,仿佛那罐蜂蜜就是她的情郎。配文還很酸牙:你贈我一罐甜蜜,我許你半坡絢麗。

瞧瞧瞧瞧,什么意思呢?表白?私訂終身?

孫奶戴著玫紅邊框的墨鏡,燙著棗紅色的鋼絲發,像小女生一樣高高用束夾束起來,乍一看是精神了很多,不過還是與她想要裝嫩的想法背道而馳。因為發量稀少,束發反而暴露了缺點。兩鬢就像退潮后的水位線,只留痕跡,沒有頭發。繃緊的發根更是讓她頭頂森白的頭皮大面積曝光。再加上那張調色盤一樣的濃妝臉,圣誕樹一樣的著裝……哦!天吶!這讓董芳尷尬癥都看犯了。

董芳扔下手機發了會兒愣,又忍不住抓起手機繼續看。孫奶這個人怎么說呢?不好形容。如果真要找個詞,那就是“夸張”。是的,孫奶為人做事總給董芳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那不就是夸張嗎?比如老年人就得有老年人的裝束,總不切實際,扮青春,往往就會適得其反!可是,為什么孫奶總有一種莫名吸引人的東西?董芳擰亮床頭燈,認真地盯著孫奶照片看,這回她終于還是承認了。孫奶的身材在同齡人中真是保持得非常好!勻稱的腰身,平坦的小腹,苗條的小腿。要說她還長董芳幾歲呢……董芳下意識地捏捏自己小腹上的脂肪層,有點莫名妒忌,也有點隱隱羞愧。

她又翻到孫奶與蜂蜜拍照那張。美顏相機都把熟人拍成了陌生人,不過還是能看出那些難以遁形的線條。因為修圖時注意力多半集中在面部,忽略了脖頸和手背,這兩相一對比反而更加觸目驚心了!孫奶脖頸處兩道深刻的頸紋赤裸裸地就暴露在那兒。紅綠相間的絲巾歪了,原本用來遮擋的大花結無意中移了位。順下來,便是那只舉著蜂蜜的手,手背皮膚粗糙,又因太瘦顯得青筋暴起。那根翹起來的小拇指,指甲根部有一塊烏黑的瘀血。那是陳年累月的東西,不會好了。孫奶原來講過,那是年輕時在生產隊做工掰斷了指甲,再長出來還是瘀血不散。看著看著,董芳覺得一些尖銳的東西開始溶解,另一些柔軟的物質浸潤了她的內心。董芳想,幸得有美顏相機,它淡化了歲月的無情。所以,真實不真實,倒是沒必要細究的了!

晚上九點多鐘,山上的電視沒接WiFi,調來調去就那兩個臺,沒多大看頭。董芳好像打了個盹,深入骨髓的寒氣還是讓她驚醒了。一骨碌坐起來,心臟“呯呯呯”跳個不停。現在牙疼轉移到了頭疼。她輕輕揉著太陽穴,想不起來今晚的降壓藥到底吃沒吃。常年服藥就這樣,各種后遺癥,連記性也不好了。披上棉服,她從包里翻出美托洛爾片和硝苯地平緩釋片,這是她每天必吃的藥。又從熱水器給自己的水杯續上熱水,把美托洛爾片吞了。想了想,又把硝苯地平緩釋片放回包里,重新翻出兩顆血塞通滴丸吞吃了。她的包就是個藥包,除了藥還是藥。晚上多喝了兩口羊湯,趕水。她咕嚕咕嚕一口氣將吞藥剩下的水都喝了,還想再接一杯,又不愿再下床。

要是旁邊有個人,那該多好!這樣想著,口里也就說了出來。是的,就是這個人再窩囊再沒本事,可他會在你生病時給你倒杯熱水啊……這一說出來,董芳就覺得很委屈,不知怎么的眼淚就刷刷地淌下來了。樓下傳來說話聲,間雜著嬉笑。有個男聲還陰陽怪氣地唱了一句白族調:阿小妹,弦子彈到你門前,咯是嘍阿依喲,咯是嘍阿依喲,哎呀么依嗨喲……是楊師,他搞怪的音調逗得老倌兒老嬤們哄堂大笑。董芳看眼手機,十點半,你們倒開心。她撇撇嘴,扯張紙擦干凈眼淚鼻涕,一時間倒為自己的表現有點難為情起來。都說人在生病時最脆弱,真是這樣呢!

樓下的人站定了說話,董芳忍不住,便起身立在窗旁看。老倌兒老嬤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劉奶、孫奶和楊師還在樓底下站著說話。也不嫌冷,董芳又撇撇嘴。這會兒只聽劉奶嬉笑著跟兩人打趣:去吧去吧,這附近走走,我就不當電燈泡了……嗬嗬嗬。

董芳才裝睡下,就聽劉奶開了房門進來了。一路阿芳阿芳喊著說:快起來主辦方給送了羊湯暖胃,我給你帶了一盒,還熱乎著呢!

近前來看見董芳睡著了,呼吸均勻、一動不動,便放低音量自語說:睡了?這么好的羊湯不能浪費了,我喝?

董芳當然沒睡,她氣劉奶對楊師和孫奶的盲目搓合,簡直是亂點鴛鴦譜!還“不當電燈泡”,也是老不正經!但她更氣的是當事的那兩人,一晚上還聊不夠,還想連夜研討?真不怕被凍死!

櫻花節回來,好幾個老倌兒老嬤都病倒了。

劉奶喝多了羊湯,回來腹瀉不止,接著誘發了痔瘡,屁股都挨不得板凳,真是受夠了活罪。老曹最慘,回來第二天便攤上了心梗,幸而搶救及時,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不過這以后就得終身服藥了。其余幾個多是傷風感冒,孫奶最嚴重,嗓子都是啞的。吃了幾天中藥不抵事,只有三天兩頭跑醫院輸液。董芳暗想:大半夜的還跑出去風流,不病才怪呢!當然她自己也沒能幸免,多吃了一次美托洛爾,導致血壓驟降,回來后天天醫院掛床調血壓,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

要說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她撇著嘴,輕輕咬著牙嘀咕。她一這個模樣法令紋就特明顯,瞬間能老去四五歲,為此囡囡總打擊她。可她改不了了,老就老吧!這不正往老的路上走著的嗎!她回憶起多年來,凡是拿不定主意的事,她都養成折中的方法。如果那晚再將硝苯地平緩釋片吃下去,可能都過了“頭七”了呢!想到這,她無端地打了個冷戰。她又想起一個高中同學,前年跟團去馬來西亞旅游,途中突發心梗去世,遺體都運不回來,最后只有火化了才回的家。唉,他們這些老年人啊,像是要抓住末尾時光,在人生最后一程再瀟灑一把。可是董芳想的卻是走夜路時人多壯個膽!也許很多老年人與她的想法是一樣的吧?

最讓她吃驚的是,楊師居然沒事,他不是半夜還在大山上談戀愛?這太不公平了吧?平時楊師身體就好,既沒有老年人常有的“三高”、糖尿病、冠心病,也沒有頸椎腰椎的問題。偶爾傷風感冒更是不管不顧,隨便幾天病毒就能自生自滅。為此別人總向他討教,他也一點不謙虛,逢人便說我是風險評估師嘛!人生在世,先要評估每個階段面臨的風險……啊,再評估風險概率和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然后確定你承受風險的能力……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拿出你風險消減和控制的方法,也就是對策嘛,哈哈,這樣一整套下來,總能防患于未然嘛……老倌兒老嬤們就嚷:楊師,你侃得這么專業我們不懂啊!楊師張張嘴像是要傳授什么秘訣,但他只是舔了舔冬季有點干裂的嘴唇。他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條綠色的曼秀雷敦唇膏擦了擦嘴皮,諱莫如深地嘿嘿笑了笑。他的唇色在陽光下又粉又亮,那相貌真像個名角!

楊師吹得玄乎,董芳細想想好像又多少有點道理。比方你曉得熬夜傷身,那就改掉熬夜的壞毛病。再比如你知道抽煙喝酒不好,那就戒斷。或者你明白心情開朗有益于身心健康,那不如多放寬心……諸如此類的,不就都是防患于未然和消減控制風險嗎?當然董芳不會表現出贊賞楊師的神情。非但不贊賞,櫻花谷回來后,董芳就沒和楊師說過一句話。每回楊師一和她說話,她就掉轉頭去,和其他老倌兒老嬤說別的。或者裝作沒聽見,迅速走到另一邊兒去。楊師知道董芳給他甩臉子,但也不在意。每回都是嘿嘿嘿笑著自打圓場。那一晚人來得很齊,老林用輪椅推著一個老嬤過來時,董芳才從隊友們口中得知前陣子他老伴偏癱了,所以櫻花節白報名,硬是沒去成。這樣一說董芳才想起來櫻花節確實沒見到他,而且那天跳廣場舞也沒見他帶隊,當時想著要問下的,哪想轉個背就把這事忘了。看來心在誰身上,其余的人和事都自動屏蔽了呢!想著,她的臉就開始滾燙滾燙的。

董芳上前和老林打了個照面,詢問了一下他愛人的情況。腦出血后遺癥,小腦萎縮,癡呆了。老林瞪著眼睛跟董芳解釋,手指在自己腦袋上比畫。看樣子他還沒從突發意外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董芳唯有說幾句安慰的話。心里卻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腦出血了,那可怎么辦呀?老林老伴至少還有老林照顧,誰又來照顧自己?囡囡嗎?不行不行,囡囡有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怎么走得開啊!再說囡囡還沒成家,若給她拖了油瓶,誰還敢娶她?董芳一陣胡思亂想。廣場舞開始了,董芳看見老林給老伴整理了毛線帽,掖了毛毯,擦了鼻涕和口水,又附著她的耳朵說了幾句什么。老林老伴半晌遲鈍地點了下頭。她面色慘白,雙頰深陷,附有云翳的雙眼像凝固的渾濁池水,只在偶爾流露出困惑與懼怕時才感覺到是活的。老林很快加入了舞蹈,但沒在領舞位置。這么長的時間了,他的角色早被后來者頂上了。為方便盯著老伴,老林也沒加入隊列,而是在一旁跟著節奏跳。不過即使如此,老林仍不能放松跳,因為十多分鐘后,老林老伴便在一旁用語焉不詳的聲音提示他。音樂聲很大,老林老伴的提示音基本是被蓋過的,但老林能看懂老伴的表情。他小跑到老伴身旁,掀開毛毯看了看,又躬下身聞了聞。然后推著老伴走了。

哎呀,不用說,老林老伴肯定又弄臟了褲子。十四年,這樣的日子我熬了十四年啊!側過頭,董芳看見楊師抖索的嘴唇,仿佛這么久了,他還是沒能從那種苦楚中解脫出來。董芳停了下來,她一下子沒了跳舞的興致。想象著老林那聲嘆息,一直意味深長地重復在她耳中。

楊師給董芳送來兩盒消炎止痛藥。

兒子從美國寄來的,效果特好,你看,我的牙都不疼了。楊師張大嘴給董芳看他的牙。其實疼不疼哪能看出來,楊師關鍵是要展覽他那口潔白堅固的好牙。

又騷!董芳心里暗暗罵一句,表面卻不置可否,只習慣性地撇了撇唇角。前段時間跳舞時楊師向隊友宣布他牙疼,過幾周后又跟隊友宣布兒子從美國給他郵了藥。現在是吃了藥牙好了。看起來挺有邏輯的一條故事線,董芳卻不大相信。認識這么多年了,董芳就從未聽說過楊師有牙疼的毛病。然而就是因為不相信,才使董芳心中生出些許微妙的欣喜。

我有藥,你還是自己留著吧。董芳左手把著門,右手把著門框,將自己卡在門縫里,說了半天話,楊師的待遇還是站門口說話。

唉……你看你,還是這么直接……楊師臉上顯出少有的尷尬。他一手拿藥,一手像孕婦一樣扶著后腰,語氣還有些稍喘。這幢老房子沒有電梯,一步步攀登到五樓,也真夠他有心的。

董芳再偷眼看他,他的眉心因為作難輕皺了起來,花白的頭發因為喘息一顫一顫的,額頭沁出了砂糖樣的一層細汗。他終歸也不年輕了啊!董芳就有點不忍,手一松放開了門,轉身自顧朝里走。

楊師得到特赦一樣緊攆著進了門,關門時他躊躇了幾秒,最終還是將門關上了。楊師將藥盒放在茶幾上,看董芳在客廳和廚房間走來走去。

你別忙了,來坐會兒。來你這兒前我剛喝了一大缸子茶。楊師從紙盒抽張紙擦著汗,對著董芳的背影說。

誰要給你倒茶了?老孔雀。董芳嘟囔著,找來一個環保袋,蹲下身打開放在墻角的紙盒,將糖心蘋果和美國核桃各捧了一些。楊師看著她忙活,這回卻不敢說話了,一天當幾次老孔雀,他也受不了開屏的苦。

喏,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么多,幫我分擔點。董芳從茶幾上將環保袋推給楊師。董芳說話歷來這樣子,饋贈都可以說成解決困難。

你看你……楊師想要推辭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董芳瞅了瞅藥盒,挑著細細的眉毛說:那就把你的藥帶回去?楊師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來一往,多了中國傳統禮尚往來的意思,氣氛就有了松弛的味道。再接下來,董芳說話也不再擰巴,兩人不覺聊了很多。楊師仔細看著董芳,聲音輕柔下來:阿芳,其實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楊師又叫她阿芳,她的心尖顫了顫。

就是不夠溫柔是吧?哪像你的孫奶……董芳尖牙利齒地接口,說到下一句時她的臉突然刷一下紅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噴涌而出,眼眶也熱了。

唉,阿芳其實你不知道……孫奶也很可憐,這么多年守寡,好不容易找到個情投意合的,兩家兒女都反對……

啊?

是呀!本來她心情不好,櫻花節沒報名,是我極力慫恿她去散散心的……可以抽煙吧?楊師抖出一根煙,詢問地望著董芳。董芳順手抽了個紙杯給他當煙灰缸。楊師沉吟了會兒,點燃香煙抽兩口,嘆氣一樣慢慢吐出煙氣,半晌無話。董芳從未見過楊師抽煙,這是頭一次。

人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主了啊。身體是病魔的,想法是兒女的,時間是孫輩的……這是楊師那天留在董芳腦海深處的話。當時董芳跟著感傷了一回,感慨地說楊師好在你身體好沒什么病。楊師哈哈哈干笑幾聲,說小董啊,個人肚子疼個人曉得啊……楊師又喊她小董了,這證明他又在及時調整兩人的關系了。像烤火的人控制著火堆與自己的距離。董芳回暖的心又涼了涼,她習慣性地撇了撇嘴。

事后董芳反復回味楊師的這幾句話。楊師是真有病?還是故意讓別人認為他有病?如果是前一種情況,董芳會大為佩服他的隱忍和瀟灑,如果是后一種,那就是可怕的城府甚至讓人有些憎恨了!另外說到兒孫的問題,他大兒子身在美國,娶的是老外,聽說小兩口要做丁克一族,不生小寶寶。這么開放的思想,怎么可能反對孤身一人的父親再找個伴?楊師與第二任生的女兒遠嫁外省,一年也難回來一趟,帶兒孫的問題更是與他沾不上邊……這樣一想,董芳又執著地開始鉆牛角尖了。

今年過年早,一月底的春節。元旦跨年后,總有零星的鞭炮聲東一聲西一聲爆響,像一個個捂不住的驚喜。這樣空氣中便滿載了年味。董芳早晨買完菜,拎著菜籃子繞洱河北路回去時,注意到河岸邊那排落光葉片的垂柳,不知何時已從褐色的枝干努出一個個尖錐般的小芽。老樹新芽,讓她欣慰,也感傷。大年三十那天,原本說好不回家過年的囡囡,居然還是回來了。不是她一個人,還帶了她的同學李慧。兩人是幼兒園到高中的同學,那時李慧父母做生意經常往外跑,她就不時跟囡囡回來混飯。個子小巧的李慧,干起家務事樣樣有板有眼,炒的西紅柿炒蛋和干焙洋芋絲還特別拿手。有時也會給董芳兩母女露上一手。有次董芳贊賞地摟著李慧,撇著嘴嫌棄自家女兒說:囡囡,一樣是女兒家家的,你咋不像小慧這么能干!囡囡就翻著白眼說:董姐啊,世間哪有那么好的事?什么便宜都讓你撿了!囡囡從小就是男孩子性格,無論為人處事,還是穿衣風格,完全就像錯投了女兒身。就是說話嗓音都像被一層砂紙磨過,扎滿了“踢踏”響的碎玻璃。董芳瞪囡囡一眼,故意說:哎呀!可惜我沒有個兒子……哪家會有這種好福氣呢!那時李慧囡囡都是高中生了,一聽這話就明白了。李慧一時羞紅了臉,低頭不語。囡囡卻在旁邊笑得前仰后合。這個瘋丫頭。

后來女兒上了省城的大學,學的市場營銷。照她自己的話說“掙脫老命”了!她勸她媽:董姐知足吧!好歹還混得個大學上,沒有給你太丟臉!一向成績好的李慧考上了北京的傳媒大學。

咋又回來了呢?北京多好啊!首都!董芳在菜板上搟面,兩手一圍裙的面粉,這會兒抬頭問一旁的李慧。

父母年紀大了,想留在近旁方便照顧。李慧將韭菜和肉末混一起,再敲一個雞蛋在里面,加佐料后用筷子不停地攪勻。幾年不見,李慧越發出落得可人,稍微上過色的長發齊腰,乖巧的空氣劉海,一笑就害羞地抿嘴,現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多么懂事的孩子!董芳心里就十分的熨帖,像是那位等著照顧的父母似的。

餃子,交子。大年三十晚飯要吃餃子。董芳馬不停蹄地搟了一案板餃皮,李慧不厭其煩地一個個做成餃子。囡囡難得沒玩手機,她在董芳從櫻花節買回的那堆剪紙和對聯上挑挑揀揀,先挑出副“萬戶春風禮陶樂淑,三陽景運人壽年豐”的對聯貼正門上,又加上“紅運當頭”的橫批,最后再在門心貼個倒“福”。大功告成!囡囡拍拍手十分滿意,董芳走出來見囡囡貼的對聯,突然想起什么,也走到剪紙堆里翻撿,一會兒她翻出了那對紅雙喜,叫囡囡去貼到自己的閨房門上。

董姐,你這是干嗎?囡囡警惕地一屈腿一后仰,半握的兩個爪子似要咬進嘴里。那模樣既夸張又好笑。

你這死丫頭!沒聽說過“招福”嗎?這個紅雙喜呀,就好比墊窩底的那顆雞蛋……董芳耐心地將劉奶告訴她的話學了一遍。

切……老掉牙了你是……現在都2020年了,還興玩這個?囡囡大搖其頭,將不屑盡情播撒。

信總比不信好!你不貼我貼。董芳在圍裙上擦凈面粉,就去拿剪紙。

還是我來吧,阿姨。李慧不知什么時候從廚房出來了,她洗干凈的手白凈紅潤,令人賞心悅目。她接過董芳手里的剪紙,看了一眼囡囡,然后就默默走到囡囡房門前去了。囡囡不再反對,一會兒后,她竟乖乖站了起來,走過去跟李慧幫忙去了。

晚飯時是新聞聯播,三個人邊吃邊看,如果吃得慢,正好可以接上春晚。往年董芳就是和囡囡這樣安排的。原以為今年囡囡值班不回來,自己一個人將會多冷清的,好在真到關鍵時刻了,囡囡還是沒丟下自己不管……這個小沒良心的!董芳寵溺地瞅著囡囡,笑意克制不住地溢滿唇邊眼角,像糍粑上那坨受熱熔化的蜂蜜。

別這樣看我啊董姐,我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還要去重新買把大號鏟子鏟,不然鏟不下呀。囡囡抬臉正好對上老媽的眼神,又沒大沒小地鬼哭狼嚎。她那幽默搞怪的神情和動作,隨時能逗得人哄堂大笑,自己卻能一本正經,真是有笑星天賦!此時李慧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不能自持,董芳也笑。董芳邊笑邊說:死丫頭,你這樣子,要是以后遇到個難纏的婆婆,看你怎么受的?

不會。囡囡口里塞著餃子,頭也不抬地說。不知說的是不會遇到難纏的婆婆,還是不會什么。董芳發現這兩年一說到這個問題,囡囡的話就特少,好像對這問題一點不感冒!這可不行,董芳還要再敲打敲打她,讓她開竅才好。

咦?我說,你上回好那個男朋友咋樣了?還談著嗎?董芳將自己腌的皮蘿卜搛一筷頭給李慧當配菜,又舀一勺蒜泥給囡囡的蘸碟里,李慧歷來喜歡吃董芳做的皮蘿卜,夸贊鮮脆爽口,特別開胃。自家囡囡卻不吃,總調侃有“屁臭味”,對吃的食物如此大不敬,真是沒經歷過困難時期的黃毛丫頭,氣得董芳恨不能用平底鍋敲她幾鍋子。

哪個呀?

就上回你和他一起跟我視頻通話那個。董芳撇撇嘴,男朋友還能有幾個?

噢……就那樣唄。

那樣是哪樣啊?都三十多的人了,抓緊了啊!哦,小慧,還有你,你和囡囡同歲。阿姨跟你們說啊……婚姻問題女孩子家家的等不起……

后來在慢悠悠的歲月里,董芳細細回憶,其實那次李慧來家里,很多地方都和以往不同了,但具體到哪些地方,董芳又說不出。那是一種感覺,微妙得不動聲色,卻又像梗一樣讓你時刻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天董芳說到兩人的婚姻問題時,李慧突然被辣椒嗆到了。嗆得不輕,先跑去衛生間,后來就進了囡囡房間。董芳讓囡囡進去看看,囡囡看回來就說李慧胃疼,不想吃了,麻煩阿姨收拾一下。董芳先去找胃藥,又想到大年三十有忌諱,不能隨便吃藥的,便又改成熬姜湯,熬好讓囡囡給她送進去。

春晚開始了,董芳去敲囡囡的門,讓兩人出來看。囡囡說小慧睡下了,董姐我一會兒出來陪你看哈,乖!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將董芳推出了門,關門前還隔空給董芳來了個飛吻。門“呯”一聲輕輕在董芳面前合上了,董芳半屈的拳頭終于沒再落到門上。本來她想叫李慧去睡客房的,早晨接到囡囡出發的電話時,她就精心準備了客房。哪曾想兩個成年的女孩子還是和從前一樣,同睡一張床,不會別扭嗎?董芳這話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沒敢出聲。囡囡出來陪董芳看春晚時,節目已經過半了。董芳就有些不高興,想再問候下李慧的話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咽下去了。不就被嗆了下?不就胃疼?至于嗎?這些年了,她還從來不知道李慧這丫頭還有如此矯情的一面!春晚年年如此,像是吃免費大鍋粥,不去領自己那份兒覺得吃了虧,吃了也是寡鹽少味。囡囡也是看得三心二意,刷微信一下,刷抖音一下,后來就在各個群里搶紅包,等紅包搶完就說熬不住了,要去睡了。

董芳撇撇嘴,沒理她,自顧看每年年三十雷打不動的春晚。零點倒計時開始了,董芳捂著心臟,也和電視里的人一起瞎激動。普天同慶的時刻到了,外面的鞭炮聲鋪天蓋地響起來了,難忘今宵唱起來了……一切都和無數個往年一模一樣!董芳長出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起身活動活動,關了電視去睡覺。這才剛睡下,就聽到囡囡房里傳出哭鬧聲。董芳嚇一跳,忙坐起身仔細聆聽,囡囡屋和自己的屋子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董芳屏聲靜氣地聽了半晌,再沒聽到什么聲音,便自嘲地想:怕是隔壁鄰居家?或者幻聽了也是有可能的。這么多年肚里灌進幾口袋藥,沒問題反而奇怪了。想想便睡下了。然而這一個晚上,董芳睡得并不安穩。她像是靨住了,總夢到一個女孩子在夢里哭,背影像囡囡,轉過臉來又不是囡囡。女孩哭得非常傷心,夢里董芳也不問。好像心里明白那個問題不是問出來就可以解決的。這樣想著,一股徹骨的難受接踵而至,董芳也跟著稀里嘩啦哭起來了……

董芳是被李慧叫醒的。

李慧笑瞇瞇地對董芳說:阿姨,我做了三道茶和元宵,快趁熱吃吧。這個地方有大年初一吃三道茶和元宵的習俗。要是講究些的人家,又恰好娶親的,這一頓應是新媳婦來做。想到“新媳婦”三個字,董芳的心顫了一下。

董芳客氣地應著,經過這一晚,態度也有些端起來的意思。她偷眼瞅李慧的眼睛,瞅不出任何端倪,但她瞅見了別的。李慧將囡囡寬松的扎染丅恤穿在了自己身上,可能昨晚當睡衣穿了。扎染布不經揉,經過一晩上,皺巴巴的,真不知昨晚上怎么睡的。這件扎染丅恤,是去年春節前,董芳她們組織去古城扎染廠參觀時買的,雖然不值很多錢,卻是董芳送給囡囡的新年禮物。這讓董芳有點不高興。

董芳默默喝茶,一苦二甜三回味,任由李慧一杯杯地給自己倒。然而吃元宵時,又出狀況了,李慧吃不了四個,就作難地瞅著囡囡,翹著嘴巴努一下自己的碗。雖然這個動作很隱秘,仍然讓董芳捕捉到了。她不動聲色地低頭吃著自己的,想看囡囡到底會怎么辦?從小到大,囡囡可是最嫌棄人的,只有董芳幫她吃殘飯,沒有她吃別人的殘飯。可是讓她大為訝異的事情發生了,囡囡暗瞅董芳一眼,迅速從李慧碗里夾了兩個元宵。邊將后一個元宵塞嘴里邊朝李慧眨眼睛,李慧莞爾,兩個迷人的酒窩露出來了!

瞧瞧瞧瞧,這不就是打情罵俏的小情侶模樣嗎?董芳放下筷子,牙疼般地捂著臉。然而一回味剛才心頭閃過的這一句,心臟便“突突突”地狂跳起來!要死啊!我這瞎想什么呢!

吃完飯逛大街。李慧看起來心情不錯,才出門,她便主動一手挽著董芳,另一手挽著囡囡。從董芳家小區走到主街區,只需繞著洱河北路行走兩公里左右,再穿過一條過街天橋就到了。路上行人熙來攘往,因了過年的氣氛,一個個都含了滿臉的喜慶意味,這使董芳多了點愉悅。上過街天橋時,前面有人,董芳自然而然松開了李慧,李慧和囡囡仍一蹦一跳地相互拽著走。剛下天橋,董芳便從中間分開兩人,一邊摟一個,說不出的親昵,心里卻莫名一陣膩歪。

這一天,三人逛了步行街的年貨區,踩著平整的青石板,欣賞著紅彤彤的年貨。嘈雜的促銷音樂轟炸下,三人說話都用叫。多少年沒有這樣放開地大嚷大叫了,一旦釋放,董芳感覺身心都輕快了很多。最使她詫異的是,頭一次,她居然沒有因為大嚷大叫誘發牙痛!莫非這與是否真正放開心胸有關?之后又看了耍獅子和跳霸王鞭,兩個姑娘買了糖葫蘆和氫氣球,董芳看著她倆孩子一樣的開心,心里突然潮水退盡,平靜了。大年初二一樣是逛,這里的習俗是逛廟會。小城歷史上就是有名的妙香古國,大小寺廟數不勝數。董芳說心誠哪里都一樣,但還是去了最負盛名的崇圣寺。她心里有事,想要好好問一問。李慧和她一樣,閉眼許愿和上香都顯得特別虔誠,像個正規的佛教徒,不知這姑娘求的是什么?董芳心一熱,突然有點莫名感動。中午從崇圣寺乘公交車到市貿廣場,逛了幾家打折服裝店,三人慢慢走回去,走到一條背街,董芳發現那家老式美發店居然在營業。這個小城,大過年的,除了主街上專門銷年貨的大商家,這種私人經營的小店一般都會歇業,多半都是初八才開業,有的干脆就等到十五元宵節以后了。店主是位年齡與董芳相仿的女人,永遠穿一件白大褂般的工作服。董芳留的是齊耳短發,兩三個月少不了修一次,一來二去就熟了。她是湖南人,家人和兒女都在湖南,至于為什么她獨自一人在這邊,董芳不好過問。但大過年的一個人還遠在千里之外開店,是否說明了點什么?董芳就心生體恤,轉頭告訴兩個女孩她要修修頭發。

阿姨,不如你上個色吧,今年流行炫麗紫。李慧聽見董芳要弄頭發,一時來了興致,一步跨進美發店,抄起茶幾上的配色圖在董芳頭發上比對。

不要不要,要上就上黑色的。董芳對著理發鏡轉動著頭部,自己再是發質不錯,黑發中也夾雜著一層白發了,像是稻穗里混進的稗子。曾經有一段時間,董芳對這些不和諧的存在深惡痛絕,見一根消滅一根,一段時間后她發現,這些白發不但消滅不了,反而冬風吹也生。既如此,便索性隨它去了。

當然,最后還是采取了董芳的折中法:上板栗色,弄完頭發的董芳像是年輕了十歲!這話是理發師夸董芳的,但也像夸她自己的手藝!李慧說:是“漂亮”,阿姨您真漂亮!囡囡用一慣夸張的表情“切”了李慧一聲,瞇著眼說丫頭你會不會說話!是美知道吧是美!漂亮還有后天因素,董姐那是天-生-麗-質!囡囡如此油嘴滑舌,逗得大伙都哈哈大笑,董芳也笑得掩不住嘴。美發的錢是李慧搶著付的:阿姨,當是我送你的一份小小新年禮物,望笑納!李慧調皮地眨眨眼。

囡囡她們明早就得走。這人一走,年也就算過完了。董芳的失重感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像水面的冰層。先是恍悟,接著想到要再這樣和囡囡待幾天得等到明年春節了。明年春節,多么漫長!董芳就有些著慌,她翻身下床,不停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不時有笑鬧聲從囡囡房里穿透墻壁,傳進董芳的耳朵。董芳側耳傾聽,那種笑鬧聲里夾雜著一些嬌嗔、耍賴、放肆的東西在里面,像銀耳羹里那層黏膩膩的?質,膠著董芳的眼耳口鼻舌身心,董芳腦海里過片一樣,回憶起這些年囡囡交往過的那些“男朋友”,哪一個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囡囡和那些“男朋友”在一起,總讓董芳看出一種違和感。和小慧就不會,她能真切感受到兩人的默契,及心生的歡喜!從小混在男孩堆里的囡囡,這么多年唯一往家帶且三番五次帶的女孩只有一個,就是李慧……董芳一層層抽絲剝繭,開始是混沌蒙昧的狀態,漸漸她看到了融雪后的蒼山,落潮后的洱海礁石,葉肉消失后那紋路交織的葉脈……突然“格噔”一聲,影片定格,一切都清晰通透起來。天未亮董芳便早早起床,她想起了藏在柜子里多年的一個東西,便小心取了出來放進手包里。

兩人在手機上買了動車票,乘出租車去火車站時,董芳拉李慧坐在了后座,囡囡挑挑眉毛,調侃說:董姐,你視力下降了嗎?你姑娘在這!在這!邊說邊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一雙黑眼仁故意往中間擠,她裝斗雞眼的滑稽樣連司機也忍俊不禁。董芳拍她手背一把,笑罵:你這癩皮狗滾一邊兒去。拉著李慧就上車。李慧則悄悄擰她腰肢一把。董芳坐在車上,并未松開李慧的手。她的眼神掃向窗外,順著行道樹一一望過去,雖然才是大年初三,但春天已在蠢蠢欲動。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晨暉打在高高的路燈上、龐大的建筑物上、擋風玻璃上,就那樣平靜的、不聲張的、理所當然的,像千百年來存在并關照萬物一樣。董芳突然想到一位哲人說過的一句話:存在即合理!董芳輕輕舒出口氣,從手包掏出一個紅綢緞面的首飾盒,拿出一只翡翠手鐲戴在了李慧手上。李慧一直以為要分手了,董芳才不舍,哪曉得董芳竟給她一只貴重的玉鐲,忙要取下來還給她。董芳只說了兩個字:拿著。之后沒再說話,而是用手阻止著對方。囡囡一直梗著脖子沒回頭,下車前,董芳看見她用紙巾擦了擦眼睛。

那只翡翠手鐲是結婚時婆婆給的,說是傳了幾代人。董芳舍不得戴,她精心收藏,想要等到囡囡出嫁時親手給她戴上。想不到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給的。

送走了囡囡和李慧,回到家,董芳仍沉浸在一種對理想主義生活追求的自我激勵之中。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她為這個大膽的決定激動不已。她不想再等了,已邁進老年行列的她等不起,她決定勇敢一次!或者說:不要臉一次!

因為心里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定,洗澡便成為一個儀式。董芳一件件除去身上的衣物,伴隨著些許微喘。她摸摸常年因高血壓導致的病態腮紅,將自己赤裸祼地放置到蓮蓬頭下。溫熱的水流流過她的頭頂,瀑布一樣流經她的面頰、脖頸、胸部和腹部,她閉著眼,手掌撫觸到每一個水流經過的部位。這就是她的身體,熟悉了一輩子的身體,無論貧窮還是疾病都不離不棄的身體。小腹中間這條蚯蚓一樣紅褐色的疤痕,是剖宮產豎切術的印記,右側這個三指寬的疤痕,是那年闌尾切除術的印記。這些陳年累月的疤痕,總會在變天時來找她要債,或癢或疼,像是扳著指頭歷數她這一生的經歷。她用手指卡卡腰,又捏捏那圈歲月回報的脂肪層,幽幽嘆口氣。想起還做姑娘時,她苗條勻稱的身材收獲過多少真心的贊美!跟囡囡爸結婚前,她又是多少次害羞又驕傲地想:要是他見到她祼體的模樣,會不會驚嘆?囡囡爸確實驚嘆,實誠的男人以為撿到了個寶,從此將她含在嘴里,言聽計從。驕傲的女人總會透支快樂,生囡囡后更是有了借口放棄身材管理。她做了一次性賭徒,卻在身體需要第二次亮相時,拿不出手來了。其實十九年前她就有機會第二次亮相,只是她那時像臨考的小學生怯場了。她自己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黑色幽默,她得硬著頭皮向十九年前主動認錯。

她吹干頭發,穿上一條黑色平絨裙,同色連褲襪和高跟鞋,輕施脂粉,站穿衣鏡前做著出場前的最后檢審:身材還算勻稱,新上的發色似乎有點石成金的能力,無形中將她整體形象都提升了一個檔次。臂部的“拜拜肉”正好被宮廷式的蓬蓬袖淡化過去,稍高的腰線遮掩了微凸的小腹,稍短的裙擺下露出全身唯一不太走形的小腿。看完一遍,董芳又重新復習上去:不算豐腴也并不干巴的鎖骨線條還過得去,董芳撇撇嘴:少了點睛之筆。她打開首飾盒取了一條細細的鉑金項鏈戴上,又扭著身子左轉右轉,鏡中的人典雅含笑,眼線和睫毛膏修飾過的眼中顧盼生輝。七分成熟三分俏皮,這個比例正好是她需要的!

出門前,董芳先給楊師發了條信息。打電話是備用方案。端了這么多年,她還做不到一下子就俯首稱臣,另外她也害怕電話里再次怯場。

認識了“兩輩子”,董芳才頭一次上楊師家。同一個小區,不同的居民樓,相同的又都是經過歲月蹂躪后千瘡百孔的舊樓。潮濕霉變的氣息,像小強般拍不死的小廣告,漏水的外接管道……董芳拎著裙子拾階而上,停在楊師家門口時,董芳想著:樓是舊樓,人是舊人,這莫名其妙的話,不覺有些泄氣。

楊師家并未像她想象的那么井井有條,客廳沙發三分之一的位置堆放著雜志和外套。家電擺放格局也凌亂,像一盤推翻了的棋盤。桌上放著美團外賣吃剩的點餐。他開門的樣子有點疲憊,好像昨晚沒睡好。楊師美國的大兒子今年沒回來陪他過年,小女兒一家昨天剛走。才走自己就懶得做飯,就要點外賣……董芳心里就有了女主人般理所當然的嗔怪,嘴里也就說出來了:還是要自己做做飯,外賣高油脂重調料,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萬話開頭難,董芳說到這里了,就覺得再往下說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了,便又接著說:囡囡今早也走了,如果實在不想做飯,那就……過去和我搭伙也行哈。你拼菜,我拼油鹽和手藝哈哈。董芳一口氣說完,為掩飾尷尬也學著楊師的笑法跟著哈哈了兩聲。楊師卻不似以往那么活躍,他將淡然而克制的笑意定格在臉上,并沒接話,只對董芳說聲“不好意思”,然后抖出一根煙,點燃后站在窗口慢慢抽著。

董芳的忐忑與后悔就是在這一刻產生的。他離她這么近,又這么遠!像觀眾與電視。她回憶進門時楊師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她說“Hello,小董”,楊師很疲憊,疲憊得省去了一切討好別人的花架子。就是她這身精心為他打扮的裝束,他也仍是用平常看她穿臃腫棉服的眼神來看,更別說客氣式的一句贊美。為了調整距離,楊師連客套都吝嗇了!董芳站在門前泄了一口的氣,此時就開始繼續往下泄,往下泄,直到底了,無處可泄了。突然一股氣惱直沖頭頂。她搞不懂這么多年了,楊師這若即若離的態度究竟是什么意思?人生能有幾個“兩輩子”!她想起了囡囡和小慧,她們真勇敢!此時,她也嘗試著勇敢地站了起來。

站起來董芳才覺得真是穿少了,她開始冷得瑟瑟發抖。橫著一條心,她突然跑上前去,緊緊從背后抱住了楊師。

喂喂你……你干嗎小董?楊師萬萬料不到董芳的舉動,他掙扎著回頭,使勁將董芳扣在一起的手分開。

難道……你不喜歡我嗎楊師?董芳也萬萬沒想到楊師會是這樣的反應!她這么主動,什么時候有過?可是箭已發出,收不回來了。受屈辱,也就這一回。

小董,你聽我說:喜歡和在一起完全是兩碼事。楊師每個字的語氣都落得很重,像在字面上作重點符號。低頭時垂下來的花白頭發,像指揮交響曲的指揮家的一樣,在腦門上顫動著。近距離地看,楊師真是老了!吊垂的大眼袋,溝壑般的抬頭紋,更加觸目驚心的是那雙眼睛里的滄桑,那不是能描摹出來的。他再像唐國強,再像個名角,也終是老了!

兩碼事?董芳愣神想了幾秒,頓時參悟了標準答案。對啊!他可是能預估風險的風險評估師!自己怎么忘了!她這樣一個資本,很可能第一輪海選就被他淘汰了。自己卻還盲目自信,自取其辱……董芳心碎了,她想給楊師甩個大嘴巴刮子,然后氣勢磅礴地踩著高跟鞋絕塵而去,挽回一點最后的顏面。然而她做不了這一切,只是眼淚無法自制地下來了。

她撇撇嘴,咬緊牙關,挺直脊梁打開了房門。

劉奶說兒子一家要移民加拿大,她今后動不了了,就住養老院。

都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還跟著他們瘋到那個把面包當飯吃的國家說“狗-狗頭拜”?打死我也不去。劉奶跟董芳說這個話時,是農歷三月街民族節。兩人慢慢逛,邊走邊看各種吃穿玩用居行的玩意兒,三月街說白了就是大型展銷會,已流傳千年,因此有“千年趕一街,一街趕千年”的說法。逛到一攤時,劉奶給一對小孫子買了外地人展銷的電動挖掘機,每人一臺。平端著個遙控器,指揮小型挖掘機在一堆砂土上操作,很靈活就能將一鏟砂土舉起來。

董芳什么也沒看中。逛到中午,就和劉奶坐在小吃攤位前吃了碗涼雞米線。酸香冰爽的木瓜醋,炒得噴香的花生碎,兩人吃出了一身汗。吃米線前,劉奶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拿出一管簽字筆一樣的東西,董芳知道這是打胰島素的針,隊友里有幾個有這樣的“秘密武器”。劉奶毫無避諱地掀起衣服,將針扎在肚皮上。邊打嘴里邊和董芳說笑,坦然得很。

兩人一直逛完北邊那條幾公里的街道,又從南邊那條繞下去,繞到大青樹對歌臺時,看見臺下黑壓壓擠滿了人,臺上一男一女正表演“繞三靈”,忙跟著擠過去看熱鬧。這一走近,才看出男的那人竟是楊師,他身穿白族服裝,頭包白色大包頭,戴著墨鏡,額角貼著太陽膏,同那女的一起扶著一棵柳枝,一絲不茍、你來我往的對唱白族調“花柳曲”,那女的不小年紀了,皺紋橫生的臉搽成個大花臉,笑容卻如小姑娘一樣明朗。

真……董芳剛吐出一個字就不說了,劉奶耳尖,就問你說啥?

董芳說真好看!

是嗎?

是的。

兩個半老徐娘就笑,肆無忌憚地大笑,笑得一旁的人都奇怪地望著這倆瘋婆子。

那一年的五一節,楊師請孫奶給隊友們發了喜柬,新人的頭像就印在喜柬上,白色的婚紗禮服,楊師還是那么漂亮,笑容還是那么唐國強,喲喲喲,笑起來還真像個名角!董芳撇著嘴,又忍不住悄悄嘀咕了。看到女主角時,她不做聲了。女人很年輕,頂多三十出頭,長得像一個港臺明星。她只在心里為他擔憂:他這個風險評估師,但愿他別規避了一方面風險,卻忽略了另一方面的風險!生活,誰知道呢?

這一年的年底,囡囡又給董芳打來電話了,喂董姐,我寄你那新疆和田紅棗和金邊玫瑰收到沒?紅棗補血,玫瑰養顏,要多吃……囡囡最后說,她和小慧都請好了年休假,想去逛幾個一直想去的城市。完了又頓了頓:但我們一定會趕在年三十前回來陪你!等我噢董姐。愛你!隔著話筒,囡囡將隔空飛吻發送給了她。像地下工作者發送摩斯密碼一樣,幾十年了,從未出現差錯。董芳口里笑罵死丫頭,眼眶卻熱了。

放下電話,董芳看著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冬日暖陽,一時不知所措。她想著該去菜市場買幾十斤大白蘿卜,做成皮蘿卜等囡囡她們回來吃,這么好的陽光,揉好的蘿卜幾天就可以吃了。但她又想到約好了劉奶下午去參觀養老院的……

她就這樣考慮了一下,也許很久,也或許很短的時間。終于,她還是拎著菜籃上菜場去了,一路上她勸慰自己說:皮蘿卜是馬上就要吃的。去養老院卻不急,不急。她現在還能動,還能跳,長長的日子,慢慢地過。

責任編輯 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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