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桀
十多年前,我聽說原始荒蠻的高原上,兇悍的野牦牛在發情期,憑借它們高大威猛的身軀,強行竄入游牧人家的牦牛群中,逐出公牛,將整群母牛驅趕帶走,霸為己有。為了防范野牛的入侵,牧民們殫精竭慮,夜不能寐,但往往功虧一簣。強悍的野牛根本無視牧民的存在,它們光天化日之下,坦克似地沖開網圍欄或圍墻,在家牛群中肆無忌憚,橫行霸道。有人撰文說,親眼看見體形巨大的野牛,兇狠地沖進他家的牦牛群,強行交配,超大的體重,將母牛的腰直接壓斷。家牛群里的公牛,遇上野牛,就像綿羊碰上了雪豹。
故事聽過也就忘了,并不當真。
直到我參與拍攝一部牦牛的紀錄片,才有了全新的感受和認知。
要拍牦牛,當然少不了野牦牛。
而要拍到野牦牛,就必須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無人區。
我們選擇的地點,是哈拉湖北側,海拔5810米的祁連山最高峰崗則吾結的周邊。那兒雪山聳立,冰川連綿,河流縱橫,道路阻絕。盛夏時節,山澗溝谷、河灘湖岸水草豐美。大雁野鴨鷸鷗,在濕地的草甸子里,起起落落,競相繁殖。就在這與世隔絕的被稱為黑海的哈拉湖岸的雪山冰川下,成群的野牦牛南來北往,出沒其間。
然而,當我們在亂石洪水陡崖斷溝中,千難萬險到達哈拉湖,面對難以置信的原始景象,深懷敬畏找尋野牦牛的蹤跡時,才知道什么是現實和夢想的距離。數小時內,不要說野牦牛,任何野生動物的蹤影都沒有。
純凈空透的視域里,銀光閃閃的雪山,放射著奪目的光暈。形態各異的冰川,像無數白色的巨舌,從雪山的腰岔間和溝谷里伸延出來。冰川兩側高起高落的山巒,呈現著令人迷炫的色澤,有的橙黃,有的泥白,有的灰綠,有的如同凝固的火焰。幾十年前,這里還都覆蓋著古老的冰川。由于全球氣候持續變暖,冰川不斷融化消退,山脊巖層漸漸風化剝離,裸露出絢爛奇異的質感。起伏連綿的溝谷里,冰川融化的溪水匯聚成一條條奔騰的激流,氣勢洶涌,狂瀉而下,在平緩的湖岸,形成濕地。河流兩岸,草地豐美,野花絢爛。
向導肯定地說,這兒的野牦牛多得很,就在兩山之間的河岸邊吃草飲水。他上次帶人騎馬進來,看到過好幾群,最大的一群少說也有百十頭。今兒沒見到,是因為我們的動靜太大了。野牦牛是靈性的動物,能通人性,遠遠聽到發動機的聲音,看到汽車,就會望風而逃。又說,這兒雖然是無人區,但野牛怕人,所有的野生動物都怕人。是被打怕的。打得多了,野牛自然成精,比狐貍都機靈,連槍里的火藥味都能聞得到。
我無語,我知道向導說的是真的。
野牛就在那重重疊疊的山脊間,在那溝谷里的水草旁,可我們就是看不見。就像這寶藍色的湖水,你知道在這593平方公里的大湖中,生長著大種群的肥美的鰉魚,可你什么也看不到,無論在岸邊,還是在水中。
可如果看不到,我們的希望就此落空,整個拍片計劃就會失敗。
迫不得已,我們決定開四驅越野車上山,從山頂居高臨下尋找野牛。
還真找到了。
一到山頂,就看到山下一公里開外的草灘上,有七頭野牛,在綠得發亮的草地上安靜地吃草,黑色的身軀,異常醒目。
然而興奮是興奮,激動是激動,距離太遠,長焦鏡頭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個的牦牛,無法進行細致分辨。想要拍到清晰的影像、逼真的細節,必須迂回靠近。就在大家貓腰輕步,忍著狂烈的心跳,極力隱蔽,緩緩挪動時。身軀最大的一頭野牛,肯定是公牛,突然停止吃草,朝著我們昂起頭來。我們本能地停住腳步,立刻俯下身子。我們的前面,是個半球狀的山坡,身體低俯的時候,看不到前方的溝谷,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迂回到它的左側,居高臨下穩穩偷拍。大概過了兩三分鐘,我慢慢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剛才野牛吃草的地方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恍恍惚惚像是夢境。
就在大家錯愕不止的時候,攝影助理突然指著右前方的山坡,低啞著嗓門叫道,在那兒——
但見雪線下的一道山坡揚起塵土,七頭野牛一字長蛇朝著山頂奮力猛沖。攝影師來不及架好機器,牛群已然沖到山頂,消失在彌散開來的黃塵之中。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
你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你不知道野牛是怎么發現你們的,不明白它們為什么這么警惕、這么驚恐。如此遠的距離,在沒有任何危險信號,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僅僅看到有人,或者說聞到異味,就倉皇而逃,逃得如此干凈利落,逃得如此不可思議。
要知道,它們是高原上體形最大、力量最大的動物,是連棕熊、雪豹、狼群都不怕的野牦牛啊!
快看那邊!
攝影師大聲叫道。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左前方更遠處的一道山梁上,懸起一道狂風似的黃塵,朝著雪山冰川席卷而去——
是野牛,是更大的狂奔著的野牛群!
我們全都呆呆地望著。
湛藍湛藍的天幕下,沒有云翳,沒有山風,沒有一絲的聲響。凜凜的雪山,荒蠻的大地,靜靜的溝谷。緩緩散開的煙塵,像是畫筆抹出的霧瘴,漫過一道道奪目的冰舌,漸漸消失在視域的深處。
待到大伙兒回過神來,向導笑嘻嘻地說:我說這里有大種群的野牦牛,有人還不信。我說野牛靈性得很,通人性,知道人的想法,還是沒人信。怎么樣,你們親眼看到了吧。剛才那七頭野牛,就看了我們一眼,馬上就跑。它們一跑,山那邊的野牛就得到了信息,跟著就跑。你要問信息咋傳達的,我不知道。也許是野牛耳朵靈,聽到了這邊的動靜。也許是野牛眼睛尖,看到了咱們。它們知道我們是沖它們來的。
我問有啥辦法能接近野牛?
他說這我不知道,我說了,野牛的嗅覺極其靈敏,只要聞到一絲人的氣味,包括與人有關的各種異味,就會逃跑。
我說野牦牛大名鼎鼎,號稱高原之王,咋這么膽小?連野驢、黃羊都不如。
他呵呵兩聲說,野牛不是膽小,在這荒野里,它們本身就是王。它們怕的只是人。在這高天之下,大地之上,啥不怕人呢?就是人,最怕的不還是人嘛。就說這野牦牛,以前人們來這里獵殺,是為了吃肉。現在偷獵,為的是取野牛的臟器,專挑公牛打。他們說,傳統中醫講究以臟補臟,以類養類,說野牦牛的鞭、腎,還有睪丸,是真正的雪域三寶,不僅含有豐富的蛋白質、維生素以及無機鈣、磷、鐵等高營養物質,最重要的是,含有睪酮等天然甾體激素,可促進雄性生殖器發育,補益腎陽,增強性功能,是珍品里的珍品。野牛新鮮的心臟,生吃可以養心,還能治療冠心病。野牛的舌頭,制成粉藥,能治療胃病等等啦。你想,野牛能不怕嗎?
我無語。
直到天黑,我們盡最大可能放遠距離多處尋找,再也沒見到野牛的蹤影。
夜幕降臨,天空詭譎起來。
深藍背景上,黑色云層有如潑灑的水墨,低低地壓著湖面,像從湖里升起來的,又像是湖天一體的交融。
云層涌動著。
云頭翻卷著。
突然,湖面上方猛然一亮,橙色的光團驟然雪白,一道亮晃晃藍幽幽的閃電,從亮光的下方,如一柄彎曲的利劍直刺湖心……
……悶沉的雷聲滾滾而來……
雷聲震開濃重的黑云,奇異的光斑里,耀眼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像是爆開的天花,有的像是通體光亮的龍卷風,有的如同來自外星的幻象,那樣的刺激,那樣的迷離,那樣的真實,又那樣的震撼。
而在湖的東面,半個月亮爬上雪山。
銀色月光,穿過游動的云層,散射的光柱傾瀉而下,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無以表述的動感里,鉆石般的光點,星河般璀璨。
那是舞蹈著的星宿。
那是狂歡著的精靈。
天穹愈加浩茫,愈加深邃。
白茫茫的銀河,流星劃墜,奇光閃爍。
山風漸起,云陣洶涌。
冰冷的雨點,夾雜著堅硬的雪渣,呼嘯有聲。
凜凜的雪山,隱入黑暗。
隆隆的雷聲,震天撼地。
在這與世隔絕的曠野里,在這活態的原始魔力中,人類文明是那樣遙遠、那樣的恍惚。
黎明到來,我獨自離開營地,攀登北面的高崗。
扎營的時候,向導告訴我,上次他騎馬進來,見到大群野牦牛的地方,就在北邊的高崗后面,那兒有大片平整的草灘,山坡上滿是高寒植被,一條融化的冰河橫穿其間。如果幸運的話,見到野牛,我可用對講機呼喚攝影組。
晨光破曉。
我在劇烈的喘息中,站到了高崗的頂端。
向導說得不錯,山背后真是一片難得的草灘,綠油油的一直伸延到冰川腳下。
但沒有野牛。
一覽無余的視野里,雪山冰川在霞光的烘染下,有如晶瑩剔透的瑪瑙。起伏的山梁,聳立的崖壁,銀鏈似的河流,靜靜鋪展在眼前。天真藍,大團的流云,擦拭著鷹鷲的翅膀,自在地游走著、變幻著。空氣冰涼,涼得那么清爽,涼得那么干凈。遼闊的哈拉湖,已由黑色變為深藍。深藍的湖面上,跳動著耀眼的光波,光波里的色彩,繽紛燦爛,幻象萬千。
我捂著胸口,聽著怦怦的心跳,久久地凝視著天地,凝視著原始,凝視著那片夢幻般的液態的翡翠。
整整一天,我們在天荒蠻野里,在洪水亂石中,歷盡艱險,再也沒有找尋到野牛的蹤影。
隨行的藏族朋友永美告訴我們,該是離開的時候了,繼續尋找已沒有任何意義。野牦牛肯定進山了。在這海拔高峻的祁連山腹地,野牛一旦去往雪山深處,是不可能回頭的。
我們失望至極,又不肯甘心。
永美問我,你們為啥非要拍到野牦牛?
我說牦牛是由野牦牛馴養而來的,要講清牦牛的故事,就得從源頭上說起,沒有野牛萬萬不行。
永美說這好辦,今晚我們會連夜到達蘇里,那兒離祁連山最高峰崗則吾結雙子峰不遠,抬頭就可以看到。就在崗則吾結附近的幾條大溝里,一些勇敢的牧民,會在這個季節,冒險把自己的牛群趕到雪山下,讓落單的野牦牛在牛群里播撒野血,改善牛群的品質。你們可以在蘇里找人幫忙,設法找到一家進山的牧民,住在他們家里,守著他們的牛群,等待野牛的光臨。這個季節陣雨多,山里洪水很大,又都是人跡罕至的冰崖深溝,好的牧草大都在雪線跟前的山坡上,車輛根本無法進入,只能徒步。
三天后,攝制組一行七人背著設備,在向導帶領下,跋山涉水,在崗則吾結雙子峰,也就是團結峰東南面的冰山腳下,高崖之上,找到了一家為求野牦牛的精血,進山牧牛的藏族牧民。
他叫芒舟,進過三次山,很有經驗。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和妻子帶著9歲的兒子,趕著390頭母牛,已經在海拔4700多米的冰山下,待了14天了。他家的牛群里,已經有了四頭野牦牛。
幾十年來,由于上上下下盲目追求畜牧發展,經營方式簡單粗放,導致草原負荷越來越重。加之全球氣候變暖,干旱頻繁,沙塵鼠害日益嚴重,草原持續退化。而廣大牧民一直靠天養畜,在引進優質種牛,有意識地進行公牛的選擇和交換,及時淘汰劣畜和高齡母牛方面,缺乏進取意識。經濟利益驅使下,還大量取奶,以獲取更大經濟效益,造成大量幼犢發育不良,生長緩慢。其后果,是牦牛的種群質量不斷下降,體格越來越小,體重越來越輕,繁殖率低,抗病力弱,死亡率高,情況已十分嚴重。為了改變這一現狀,一些藏牧民迫不得已,在牦牛發情期,將自家牛群趕進深山,誘使野牦牛進入牛群,與母牛交配,以達到牦牛復壯的目的,阻止種群的退化。
我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問芒舟牛群現在哪里?
他指著帳篷前的大山說,就在這座山的背后,大概有四公里左右。
我問什么時候能見到?
他說天黑前,他把牛群趕回來。
我說,四頭野牦牛在你的牛群里,你不怕把你的牛群拐走啊?
他樂呵呵地說,其他人會怕,我不怕。
為什么啊?我奇怪地問。
因為我了解這些野牛,它們都是野牛群里的失敗者,被強大對手打敗后趕出牛群,是沒本事的流浪漢,它們到家牛群里,只是為了交配。
那萬一呢,萬一像傳說中的那樣,牛群真被野牛帶走怎么辦?
那也不怕,我眼力好,野牛有沒有野心,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一旦看出來,我會守護,不可能讓它得逞。
他自信地說。
當天傍晚,芒舟把繞山吃草的牛群趕回來的時候,云團帶走冰涼的小雨,明亮的星星已開始閃爍。
牛群緊貼著雪線繞回來,黑壓壓一大片,老遠呢,就聽見哞哞的叫聲和響亮的鼻息,風里有了牦牛特有的氣息。
我們眼看著芒舟騎著摩托車,把牛群趕到自家門前約一百五十米的相對平緩的山窩里,興奮的心情難以表述。實在無法想象,這么大的家牛群里,竟然有四頭神秘莫測的野牦牛。
芒舟說,牛群是他和弟弟兩家的,他把牛群趕進深山引入野血,弟弟在草原上照看兩家的羊群和老人。他反反復復告誡我們,拍攝可以,但必須要有耐心,要由遠而近。開始的時候,你們離牛群最近的距離不能少于一百米,要緩緩靠近;你們不能大聲說話,要避免驚擾牛群;不可以單獨靠近野牛,尤其是正面;絕對不能用機器或工具之類的東西引誘野牛。野牛性情暴躁,特別是年輕的野牛,一旦發怒起性,后果會十分可怕。但你們也不必恐懼,野牦牛知道這些家牛和它們不同,不是屬于它們的,它們只是為了交配,不是懷有野心的侵入者,因此不會彼此爭斗。沒有了爭斗,它們狂躁的性情就會溫和得多。只要別靠太近,讓它們漸漸熟悉你們,不要在它們的視線里活動,不要用聲音和動作去刺激它,它們是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爬了起來。
整整一夜,我滿腦子都是牛群里的野牛,我要證實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出帳篷,我驚呆了——
但見藍得令人恍惚的天上,飄游的云絮韻感萬千。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地方,峰巒、草坡,山崖、河谷,在晨光輝映下,那樣潤潔,那樣清新。潔白的冰雪,在高聳的山脊和繚繞的云霧間銀光閃爍,熠熠生輝。清冷的空氣,那樣干凈,那樣的澄澈。看著看著,東邊的天空有了胭脂的紅暈,云帶在擴散,光影在幻化,霞彩彌漫開來,連綿的雪山,由淡淡的金色到耀眼的橙黃,直至彤紅透亮。而光線的層次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妖嬈。我的思維,瞬間凝固,又瞬間奔放。意識時而飄忽迷離,時而電光石火。心靈的欲求,生命的觸角,全都熱辣辣地迸射在眼前的景色上……
待到流霞消散,我發現芒舟站在身邊。
緊接著,我驚訝地發現山坳里的牛群不見了,可剛才還在的呀。
他笑嘻嘻地說,牛群進山了,早上的草露水多,牛最喜歡。
我知道他說的進山就是繞山,牛群一旦走遠,追趕起來可是麻煩,得立刻行動,追上牛群,拍攝野牛。
四十分鐘后,我們趕上了吃草緩行的牛群。
為了保證安全順利,防止意外,只有我和攝影師接近牛群。
剛一靠近,就發現了野牛,那高聳的背脊,又大又彎的犄角,雄健高大的體魄,又長又密黑得發亮的披毛,野性十足的姿態,一看就是牛群里的另類。
它在交配。
從我們看見它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嘴里噴著霧氣,打著響鼻,追逐著身邊的母牛不停地動作。它眼睛的上方平坦開闊,粗壯的犄角,在晨光照耀下,油光烏亮,狀如兩柄鋒利的彎刀。偶爾高揚的尾巴,橫空掃蕩,霸氣十足。
芒舟過來,阻止我們靠近,說這頭野牛太年輕,它不喜歡你們,最好離它遠點兒,你瞧它的眼睛——
正說著,野牛突然停止動作,猛一轉身,兩只前蹄用力一蹬,高昂起雄野的頭顱,兩只兇光怒射的牛眼狠狠盯向我們!
芒舟急速地說了聲趴下,我們三人立刻撲倒。
我的心咚咚直跳,后背一陣冷戰,太可怕了,感覺那家伙就會沖過來,對我們頂撞挑刺兇狠踩踏。芒舟顯然知道我們的心理,悄聲說,沒事,你們不用怕,剛才怪我,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兒,但不會有事。只要不刺激它,不挑逗它,家牛群里的野牛不會傷人。看到它生氣,你要放低姿態,做出甘拜下風的樣子,就會沒事。然后指著牛群后面的一個大塊頭說,看到那頭大牛了沒?
我說看到了。那家伙的毛色跟剛才純黑的野牛截然不同,呈現出的是類似于黃牛的棕黃色,身體巨大,頭顱尤其扎眼,簡直就是牛群里的駱駝,當它和家牛并行時,一個頂三綽綽有余。
芒舟說,它以前是野牛群里的大王。
我說你怎么知道?
他不無得意地說,我就是知道,它去年就來過。像這樣的大家伙,野牛群里也不多見。
我們立刻盯住了它。
三四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們先是在遠處用長焦鏡頭調拍它,繼而慢慢靠近,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當到達三十來米的時候,它開始警覺。但僅僅是警覺,并不把我們放眼里。我們的膽子也就更大了些。由于我們的靠近,吃草的家牛會本能地閃開,空當一大,相互之間看得更加清楚。
當相距只有二十來米的時候,我已經不看監視器了,我的精神極度專注,緊繃的神經高度興奮,渾身的細胞都在沸騰,沒有了緊張,沒有了恐懼,先前的顧慮煙消云散,只是死死地盯著它——
清楚地看見它沉重而又碩大的頭顱上,兩只巨大的牛角,表面皸裂,色澤暗淡,狀如沙荒里的枯柴。仔細看,兩只犄角尖都是禿的,有一個還斷了一截;它開合的大嘴,僨張的鼻孔,令人想起非洲的河馬;它的眼睛并不光亮,在開闊的顱骨上,顯得狹小,小得不成比例;龐大的大象似的身軀上,幾乎完全是光板,粗糙的牛皮質感厚重,有如風化的巖石;脖頸下肚皮下殘存的棕黃色披毛,以及偶爾甩起的帶著毛穗的粗大尾巴,在陽光照耀下,金光閃閃。
這是一頭老牛。
可就這樣一頭老牛,也在不停地交配。
它周邊的母牛都很怕它,卻又很難擺脫。每當它扭轉身軀,或突然前竄,龐大的前肢陡然躍起,總能準確地搭上母牛。看得你提心吊膽,看得你驚心動魄,不由得想起傳說中,野牦牛大天白日,或月明風靜,竄進家牛群強行交配,壓斷母牛的腰,當場致死的慘烈故事。
擔心是擔心,看到的情形與傳說大相徑庭。
我們的距離那么近,相處的時間是那樣長,以至于后來,我和攝影師可以穩穩地和它保持距離,平行跟進。有那么幾十分鐘,我們將機器架在小三腳架上,靜靜地坐在草灘上拍它。驚訝地發現,這野性十足令人恐懼的龐然大物,竟然也有溫存的一面。當它面對屢次逃竄不能得逞的母牛,它并不撒野,而是改變策略。先是君子似地慢慢靠近,在自然的狀態里努力接近母牛,和母牛一起吃草,一起行走。直到母牛不怕了,不跑了,平靜了,它才會進一步接近,伸出寬大的舌頭,溫情地不停地舔著母牛,由前到后,由上到下,直到母牛心甘情愿翹起尾巴。如果失敗或不如愿,它也毫不氣餒,會一直跟著母牛,小心翼翼地舔著、蹭著、聞著,安慰母牛,親近母牛,表現得相當耐心和溫柔,直到成功如愿,一點兒看不到野牛特有的兇猛與霸氣。
我看呆了,看傻了。
眼前的情景,不僅顛覆了我對野牦牛的成見,也顛覆了我對野生動物甚至生命的觀念。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兇悍超強的野牛,面對弱小膽怯毫無抵抗能力的家牛,不但不殘暴,不但不狂野,而且很體貼很溫情。面對我們的尊重和善意,它表現出的是相安無事,是毫不戒備。
再看它高大威猛的身軀,永不疲倦的行為,不由得生出些許感嘆。
它那幾乎脫盡了披毛的龐大身軀,粗厚的牛皮,看上去不僅能抵御極度嚴寒,或許真的刀槍不入。據說,野牦牛的皮最厚處可達2寸,韌性極強。過去無人區附近的牧民們,常把獲得的野牛皮切下來,晾干后當菜板用。堅硬厚實的皮板上,可以砍骨剁肉,一用就是幾十年。它的頭顱真大,有人撰文說,野牦牛寬大的額頭上可以并排坐三名大漢,這話顯然夸張,但坐上一個漢子應該沒有問題。它那斷裂了的粗壯褪色的犄角,十有八九是在與挑戰者的決斗中撞斷的,那是爭王的戰斗。為了血脈的延續,子孫的興旺,它必須在種群面前證明自己的強大,誓死捍衛自己的權威。累累的傷痕,可以是王者一生的驕傲和榮耀,但也往往是慘烈的結局和敗北的明證。它吃草與家牛反差強烈。家牛是挑選新鮮的嫩草,一刻不停地吃。而野牛是在交配后的間歇里,抓住空當,匆匆進食。它寬大的舌頭上長著一層又尖又長的肉齒,可以輕松地舔食很硬的植物。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伸卷自如的大舌頭,平地掃蕩碰觸到的所有植物,聽到它嚼食雜草莖干時發出的清脆的嚓嚓聲。難怪牧人們會把野牦牛的舌頭風干后,利用上面的肉刺,制作成稀罕的“肉梳”。據說珍貴的“肉梳”,既不變形也不斷齒,女人一旦擁有,可以從一頭青絲梳到滿頭銀發。它寬大的額頭色澤深暗,疙疙瘩瘩,猛然看上去,像是長著一層凸凹不平的肉瘤。那是歲月的印痕,有如樹木的年輪。野牦牛的壽命,一般在25年左右,像這樣的大家伙,至少也有二十來歲了吧。我不知道它的生命歷程還有多久,但表面上看,已進入風燭殘年。據說,野牦牛知道自己的死期,大限到來的時候,它會一直往險峻高寒的雪山深處走,死在絕無人煙的幽谷里,喂食冰雪世界的鷹鷲和雪豹。
回返的路上,我問芒舟,為什么牛群里的野牦牛沒有野性?
芒舟奇怪地望著我說,誰說沒野性,你刺激它,挑逗它,妨礙它試試,它會和你拼命。一旦拼命,就是要你的命。不要說人,就是雪豹和熊都不敢輕易到它跟前去,它們是真正的雪山之王。
我說它們在家牛群里很安靜啊。
他說,是的,再厲害的野牛,進了家牛群,就會不一樣。它們真的有靈性,知道家牛不是它們的同類。它們的嗅覺極其靈敏,是被發情的氣味引來的,來的目的就是交配,滿足之后就會離開。
我說,它們離開的時候,真的會把牛群帶走嗎?
他說,一般不會,但也有個別霸道的會這么干,特別是年輕的野牛,一旦性起,會把三五頭或十來頭母牛霸為己有,走哪帶哪兒。
我說,那怎么辦?
他說,圖謀不軌的野牛外相兇悍,很容易和其他公牛發生拼斗,一旦進群,得特別小心,發現苗頭就得及時制止。
我說你怎么制止啊,這種野牛肯定攻擊性強,會非常危險。
他笑嘻嘻地說,沒關系的,我趕牛騎的是馬或者摩托車,用的是拋石,可以輕易把它趕走。野牦牛是聰明的動物,你趕它走的時候,它是知道原因的,不會跟你過不去。
我問他牛群里有沒有發生過母牛被野牛帶走的事。
他說還沒有,但別人家發生過這樣的事,一些離群的母牛,不小心的話,很容易被帶走。尤其是有野血的母牛。野牦牛最喜歡和有野血的家牛交配。
我問他,有沒有野血,是咋看出來的。
他說,野牛咋看出來的不知道,我們是從體格和毛色上看。有野血的母牛,體格比一般的家牛要強壯得多,它們的背脊是拱起的,毛色發亮。野牛群里的家牛也能看出來,真正的野牦牛都是黑色的,如果有雜色或花色,就是被帶走的家牛。說他就在野牛群里不止一次看到過。
我很吃驚,人們讓野牦牛進入家牛群,是為了借種野血,提高種群的品質;可家牦牛意外進入野牦牛的群體,會不會造成野牛種群的退化呢?比如說,野牦牛都是純黑色的,可那頭野牛王的披毛,為什么是棕黃色的呢,而且尾巴上的毛穗特別黃,飛揚起來的時候金光閃閃。
他不無得意地說,那是金絲野牦牛,特別特別的珍貴。
我心里頓時一亮。
金絲野牦牛我是知道的,看過一個在西藏阿里和那曲西北部拍攝的發現金絲野牦牛的紀錄片。據說科學意義上的金絲野牦牛,或者叫金色野牛,在其他地區還從未發現。可我們看到拍到的這頭野牦牛,分明有著棕黃色的披毛和金黃色的尾穗。我的心情有些激動。我知道金絲野牦牛的種群是獨立的,不會和其他野牛混居,而且從未聽說過祁連山地區發現過金絲野牦牛。那么這頭野牛,是發生了色型變異,成了這個樣子呢,還是存在著一個尚未被人所知的野牦牛的亞種,或其他尚未考察發現的特有的種群呢?
我問芒舟,還看到過毛色發黃的野牦牛嗎?
他說看到過。說著,打開手機上的一個視頻,畫面上兩只龐大的野牛在瘋狂決斗,從草坡上斗到冰崖旁,直斗得塵土飛揚,你死我活。他說,這是去年在后山的冰溝里拍到的,決斗的野牛性情暴烈,太可怕了,不敢靠得太近,距離有點兒遠。你看,其中一頭的毛是黃的。我仔細看,由于畫面不夠清晰,色彩有些失真,我不敢斷定其中的一頭到底是不是金絲野牦牛。可我知道,他的話不可能有假。
我問他,這頭金絲野牛王,去年真的進入過你的牛群嗎?
他說當然了,他清楚地記得它頭上的那根斷角,絕對不會錯,他討厭它,不喜歡它的到來。
我驚訝地問,為什么呀,你把牛群趕到這里,不就是為了寶貴的野血嗎?
他泄氣地說,它老了,太老了!成功引入野血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太老了的野牛,就更難讓母牛懷孕了。有它這樣的大塊頭在牛群里,其他野牛,尤其是三歲左右的小公牛,往往不敢入群。而他最希望的,就是去年或當年性成熟的野牛進入牛群。這樣的野牛,不但能使母牛的受孕率大幅提高,而且誕生的后代品質優異。運氣好的話,一旦得到一頭能生第二代的混血公牛,那整個牛群都會強壯起來。
他說的是實情,希望的是撞大運。
一般情況下,混血牦牛是沒有第二代的。事實上,牦牛種群的退化,除了人為的主要因素,與自然環境的改變密切相關。冰川的消退、氣候的干旱、草原的沙化以及泛濫的鼠害,都將對牦牛的生存產生重要影響。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有研究機構早就開始運用生物技術,對野牦牛的野血優勢進行科學研究,取得重大成果,培育出了具有穩定遺傳優勢的牦牛新品種。遺憾的是,面對青藏高原八百多萬頭牦牛的龐大群體,推廣普及的路還有很長。像芒舟這樣地處偏遠的牧民,短時間內受惠的可能不大。
其實,芒舟對這些問題不是沒有自己的看法。
當天傍晚,和風拂面,落日如金,我們站在坡崖頂上看風景。
芒舟望著不遠處的冰川憂心忡忡。他對我說,八年前,他跟父親來過這里,附近的山上一年四季都是雪,山溝溝里全是厚厚的冰(冰川)。幾年后他再來,山上的雪已經化了,光禿禿的石頭露了出來。這兩年,山溝溝里的冰也化得差不多了,河溝里的水越來越大,原先漂亮豐美的草灘,都被山上沖下來的石頭和沙子蓋住了。眼下,山里殘留的冰川,要不了幾年也會消失。
我說,干嗎這么悲觀,沒準今年冬天就會下大雪,有了大雪,雪山得到滋養,冰川就不會融化。
他一本正經地說,老天爺可不聽人的話,已經好些年了,就算下雪,也都是小雪,真正的大雪已經很難看到了。不下雪,春天草就很難生長。高原的夏季本來就很短,牛吃不上青草,膘情肯定不會好,體質就弱,牛犢就會生病,種群的退化就會更加厲害。
當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人為因素,自然的變遷,造成了牦牛的退化。為了遏制退化的進程,人又不得不對發生的現狀,被迫進行人為干預,以致像芒舟這樣,為了給自家的牛群引入野血,扭轉種群的厄運,想方設法千辛萬苦,來到這海拔近五千米與世隔絕的冰山下。高寒缺氧,烈風蕭蕭,冰雪凜凜。如此艱苦的環境,他們沒有肉食,沒有菜蔬,連口奶茶都喝不上,可以說受盡了磨難。芒舟告訴我,吃不上肉還能克服,喝不上奶茶實在難熬。藏牧民之所以能在如此高寒貧瘠的地方生存下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牦牛的存在。牦牛不但是唯一有絨的牛,還是世界上唯一可供人類食用的源種牛。它生長的區域,是一片難得的凈土,生態環境決定了牦牛以其得天獨厚的生命體征,成為雪域高原不可替代的物種資源。它的奶和肉,不僅蘊藏著極高的營養,還含有高功能的有機成分,血液中紅細胞和血紅蛋白含量相當高,這成為藏牧民能夠在高寒缺氧、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里,得以繁衍生息的重要基礎。其中,奶茶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食物。一旦沒有了高品質的牛奶,也就沒有了酥油,沒有了奶茶和酥油,人體必需的能量將大打折扣。長此以往,體能的耗損、生活的清苦、精神的失落可想而知。我問芒舟,為何不帶奶牛來。他露出雪白的牙,樂呵呵地說,不是不想帶,而是野牦牛不答應。只要牛群里有野牛,誰要敢動母牛的奶,野牛就要誰的命!
第二天早上剛一睜眼,芒舟告訴我,今兒是個好日子,那頭金絲野牛王昨晚上走了。
我懷疑地說,你怎么知道?
他說,我聽到動靜了,昨晚上牛群一直在躁動,天亮前好像還有過打斗,說明有新的野牛不斷入群。新的野牛大膽進來,說明老牛王已經走了。
芒舟說對了,那頭龐然大物真的不在了,牛群里一下子就新入了五頭野牛,還都是他渴望已久的小公牛。
我們站在他家東面的高崖上,目送注入了新鮮野血的牛群轉往山后。
凝神矚望的芒舟,突然指著河谷對面的一處緩坡說,瞧啊,老牛王在那兒!
我立刻順著他的手指方向仔細看,但見寒光閃閃的冰山下,起起落落的山坡,在初陽的光耀里,呈現出灰黃相間的斑斕,像是蒼茫的草野,更像是大地的本色,可以看到突兀的巖石,可以看到滑翔的鷹鷲,唯獨不見的,是那熟悉的身影。我說在哪兒,我怎么看不到?
他說,就在那兒,第二道山溝的前方,它在往前走。
我還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笑了,他在笑話我的眼力,邊笑邊從兜里掏出望遠鏡給我。
我看到了,真的是老牛王
他說,你仔細看,它的一條前腿受傷了,傷得不輕。
我定睛再看,的確,老牛王走得一瘸一拐,就像要跌倒的樣子。
我驚訝極了,說,你怎么知道的呀?
他說,我看到的啊!
看到的,怎么可能啊?不用望遠鏡,我什么都看不到,而他僅憑肉眼,不光看到了,連它前腿受傷都看清了,太不可思議了。
我說,你是鷹眼啊?
他瞅了一眼我的眼鏡,咧嘴說,比鷹差遠了,也就比你強點兒。老牛王是被進群的野牛趕走的。它不肯認命,戰斗的結果就是受傷,就是送命。
我說,不至于送命吧?
他說,瞧那樣子,十有八九會送命。它知道自己走不遠了。你瞧,它正在下溝。
我在鏡頭里目送老牛王搖晃著踉蹌著,消失在溝崖的下方。
他嘆口氣說,它知道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現在是早上,正是野牛去往山腰吃草的時候,而它卻走向深溝。這條大溝的深處,全都是藍瑩瑩的冰川,它知道那里是它的墳墓。等兩天,我帶你去那兒,肯定能找到它的尸體。不過它太老了,它身上的寶貝都不怎么值錢了。
我的心像是被揪著,說不出的悵然和空落。
這就是英雄末路,它為它的種群奉獻了一生,不知面臨過多少生死考驗,最后時刻,竟然還能如此冷靜,如此的明白,走得從從容容,走得干干凈凈。
而這就叫自然!
真想再多看它一眼,那身份可疑那令人難忘的老牛王哦。
我久久地望著它消失的地兒。
我覺得看它、拍它、琢磨它、親近它,已經使彼此有了一種難以表述的莫名的情感,至少在我是這樣。懷念之情縈繞著我,真想再次看到它,真正友好地接近它,真切地表達我們的善意,繼而真實地了解它,觸摸它獨有的世界,感知它生命的奧秘,了解它隱秘的真相。
然而,它已經走了,帶著它的傷痛,帶著它的滿足。
是的,是滿足——
不是遺恨!
我對芒舟說,我想請你做向導,帶我們去拍真正的野牛群。
他說,一定要拍嗎?
我說,是的!
他說,單個的野牛也許可以找到,但成群的野牛附近是沒有的。
我固執地說,附近沒有,咱們就往遠處走。
他笑了,他有些無奈地笑著說,找野牛群不是開玩笑,你根本不知道野牛在山里走得有多快,不要說你們,就是我跑牛走,我都追不上。而且野牦牛的鼻子太靈了,如果順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連看都沒看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聞到你的氣味,躲進雪山深處了。見我懷疑的樣子,接著說,是真的,雪山上的野牦牛,不怕狼群,不怕雪豹,也不怕熊,唯一害怕的就是人。
這話在哈拉湖的時候,向導告訴過我,沒想到在這兒會再次聽到。
我問,為什么?
他說,被人打怕了呀!以前不像現在,獵殺野牦牛相當普遍,這一帶的野牛基本上被殺絕了。現在好了,什么動物都保護,尤其野牦牛,成了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沒人再敢輕易打殺。問題是,野牦牛是有靈性的,有靈性的動物都有記性。野牦牛的記憶相當好,它們中的長輩就保存著人類曾對它們血腥捕殺的記憶,只要見人,或者聞到人類的氣息,就會逃跑。
我說,不會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野牦牛怎么可能大搖大擺進入你家的牛群,而且看到我們既不攻擊,也不害怕。
他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但我說的絕對是真的,野牦牛真的懼怕人類。不光是野牦牛,狼,雪豹,還有熊全都怕人。怕是怕,但野牦牛通人性,鉆到家牛群里的野牛非常聰明,它們知道自己進入家牛群沒有危險,知道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如果你對它友好,不傷害它,不驚擾它,它對你只是警惕,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攻擊的。野牛群就不是這樣,遠遠看見人,它們就會逃跑。如果狹路相逢,或靠得過近,碰上發情期,或者產犢期,牛群里的公牛就會主動攻擊,甚至護犢的母牛也不會客氣,那會非常非常的危險。你們這么多人,扛著機器去找野牛群,太冒險了,我看還是算了吧。
我說,千里迢迢,來都來了,咋能算了呢!
他無奈道,實話告訴你,就你們這樣,還沒看到野牛,野牛就已經看到聞到你們了。只要看到聞到,就會遠遠地跑掉,你們到哪去找啊。不行,你們不能去找野牦牛,絕對不行!他邊說邊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說,行不行得先找找再說吧,我們可以精簡隊伍,絕對服從你的指揮,你說咋辦就咋辦,只要能找到野牛群,夜里打埋伏都成,你開個價吧。
一聽這話,他不高興了,說開什么價啊,不就帶你們找野牛嘛!好吧,你們實在要去,明天一早我帶你們去找就是了。不過你們要做好連續翻山涉水吃大苦的準備,而且天黑前必須回來。
天亮了,是個云白風靜的好天氣。
攝影組精干到只有三人,包括我和芒舟共五人,進入崗則吾結主峰東南面的大南溝,去尋找下山吃草的野牛群。
所謂大南溝,是一條通向大雪山的深溝,一條奔騰的激流將溝分為兩岸。我們要沿著河流的東岸,一直朝南走。芒舟對我說,野牛群一般都是從東溝轉出來進入水草豐盛的大南溝。由于溝底是洪水沖成的亂石灘,野牛群一般都在山坡上吃草。說是山坡,實際上有的是冰川融化后形成的連綿的沼澤,有的是山體崩塌后橫陳的石堆,有的是狀如山包的蜿蜒的草灘。遠遠看去,有如起伏的巨浪,一浪高似一浪,涌向寒光熠熠的大雪山。
芒舟瞅著大雪山說,這兒最高的是岡則吾結峰,下面是起伏的山坡,野牛群就在它的周邊。也就是說,我們要扛著沉重的設備,在山體形成的浪谷中,不斷地上山下山,直到看見野牦牛。
開始的時候,大家憑著體力好,一口氣翻越了兩個山坡。到第三個山坡時,就都吃不消了。每越過一個山坡,就等于一次上山和下山,然后是更加艱難的重復,這才明白芒舟所說的吃大苦的含義。
約一個半小時后,芒舟登上高坎,在望遠鏡里發現了野牛群。
一看到野牛,他猛地蹲下身體,急迫地朝我招手,示意我們低俯隱蔽。
我趕緊過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望遠鏡里,看到一片蠕動著的大黑點。芒舟興奮地說,看到了吧,你們運氣不錯,那就是野牛群!
運氣是不錯,終于看到了野牛群,但攝制組沒一個人高興。
誰都清楚,這么遠的距離,就憑兩條腿走到跟前就很不容易,更何況是扛著設備不停地上山下山。視覺上看,到達野牛群所在的位置,至少還得翻越五六座高坎大坡,誰能有這樣的勇氣?有人小聲嘀咕,算了吧,這么遠的距離,拍什么拍呀,等咱到跟前,牛早跑了。我是走不動了。說著就躺在了地上。
芒舟看著我,似乎在說,怎么樣,我說不行吧!
我估摸了一下自己的體力,走到野牛的位置應該沒問題,我的歲數比他們大多了,我能行他們應該也可以。大家已經過了哈拉湖的考驗,現在需要的是意志,是精神。想到這,我拎起一個鏡頭箱,毫不猶疑地朝著野牛群的方向踏踏實實走過去。芒舟看著我的行動,猶豫了一下,堅定地扛起沉重的腳架,很快超過我,以更快的速度朝前走。這一來,所有人都像打了興奮劑,咬緊牙關跟了上來。為了節省體力,便于隱蔽,芒舟帶領大家盡量靠近河床走,他的意思是,在接近野牛群時,再往上繞,這樣容易拍到野牛群。
如此這般,在又越過一處沼澤,翻過三座高坡后,攝制組的小伙子們真的招架不住了,走上百十米,就得停下休息,有的臉色蒼白直冒冷汗,有的嘴唇泛青四肢發軟,還有的眼花胸悶頭疼欲裂,我摸了兩個人的脈搏,都在130左右。
我不由得急躁起來,這里的海拔有五千多米,氧氣稀薄,連續負重攀爬,的確是巨大挑戰。可要就此認輸,也太窩囊。野牛群就在前面,說啥也得拼上一場!
既然是拼,就只能勇往直前!
大伙兒很快達成共識,可帶可不帶的設備放下,鏡頭只帶兩個,所有背包都撂下,包括水和干糧,輕裝上陣,全力以赴。
就在這時,令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野牛群像是預感到了什么,突然開始走動,很快,整個牛群就掠過草坡,消失在了空曠的視野里。
我心里說完了,這么遠的距離,牛群一跑,根本沒有追上的可能。
芒舟不以為然,說放心好了,牛沒跑,就在那個高坡下。咱們是頂風,野牛聞不到咱們的氣味,它們只是習慣性地往里走。現在接近中午,是牛最懶的時候,它們不可能走遠。咱們加把勁,肯定能追上。芒舟說完,像是要證明自己正確似的,扛起腳架就走。
大家緊緊跟隨。
但一上山,除了我勉強跟著,其他人越拉越遠。在又翻過兩座山坡后,有兩個人已經落下三四百米。
約兩個小時后,我和芒舟終于到達了最先看到野牛的地方。那兒散落著不少山體崩塌下來的巨大巖石。借著巖石的遮擋,我努力跟上芒舟,朝著最可能看到野牛的石堆繞過去。
此刻,我已是渾身大汗,腰腿酸軟,眼前時而昏花時而暈眩,心率快得令人惡心。就在堅持不住,想要坐下來的時候,前面的芒舟突然閃身,躲到一塊高大的巖石后,朝我使勁揮手。我知道,他肯定看到野牛了,猛一咬牙,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去。到了巖石跟前,隨著芒舟慢慢探起身,我的眼睛猛然一亮,心臟跳得咚咚有聲——
天哪,我們追上野牛群了!
好大的一群!
起碼有二百多頭,它們就在冰舌下的草灘上,有的在吃草,有的在散步,有的臥在太陽底下打瞌睡,高大的公牛,懶散的母牛,當年的小牛,全都清晰可見。它們的前方是開闊的草地,沒有任何遮攔,左邊是冰川,右邊是河灘,只要架起機器,就是最好的角度……
遺憾的是,攝影組還沒趕上來,但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們急迫的手勢,明顯加快了速度。
烈日當頭,山風拂面,寒冰熠熠。
我深深地吸納著野牛的氣息,注視著那一頭頭野性而又自在、魅力而又神秘、獨屬于天地的雄奇的生靈。看著它們在自己的家園里,舒坦地打著響鼻,悠然地吃著鮮草。有的小牛在撒歡,有的臥在陽光里,任由溫情的母牛舔理身上的披毛。威猛高大的公牛,晃動著碩壯的頭顱和鋒利的犄角,盡情地施展著雄武的魅力和權力。整個種群毫無戒備,全都懶洋洋地松散在那兒,享受著溫暖,享受著自由,享受著天倫。
看著看著,一種難以表述的情感油然而生。
這是傳說中的雪域之王嗎?
這是圖騰中的通靈巨獸嗎?
是的!
可又分明不是,這里沒有人們所說的兇悍和狂野,沒有人們害怕的惡攻和死神。天地是那樣安詳,冰雪是那樣純潔。牛群與山谷完美地交融著,令人激情澎湃,令人賞心悅目。
此情此景之下,牛群已不再是野獸的范疇。
它們分明有情感,會仇恨,有私欲,會恐懼。它們像我們人類一樣,需要陽光,需要溫情,需要安全的居所,需要豐美的食物。不管我們人類如何智慧,如何強大,就生命而言,本質上與它們沒什么兩樣。
出于同源,落于同地。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生發出一種莫名的沖動,想要探出身體,裸露自己,表達自己的心情,釋放自己的善意。
我沒有了擔心,沒有了害怕。
千辛萬苦尋找到它們,不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它們、珍惜他們、親近它們、保護它們嗎?干嗎要害怕呢?如果自然界的生靈們,都得到了人類的尊重和善意,彼此之間沒有了敵意和恐懼,真正和諧相處,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對人生的意義,對情感的價值,一定會有全新的認知!
攝影組趕到了,巖石隱蔽下,機器小心翼翼地架了起來,腳架慢慢地一點一點升高,鏡頭里終于看到野牛的全景了。
就在這時,在沒有任何響動沒有多余暴露的情況下,一頭高大的公牛,突然警覺地轉向了我們。最多兩三秒,它稍一愣怔,沖著我們吼叫一聲,掉頭就跑。
剎那間,整個牛群驟然躁動,像吹響了集結號,所有的野牛撒蹄狂奔。
在頭牛帶領下,牛群竄出二三百米,猛然向西,沖過河流,越過對岸的草灘,竄上高坡,沖進兩座雪山間的溝谷,似黑風席卷,眨眨眼,就消失在了飛揚的塵灰里……
那一刻,刺激而又震撼,我們全看傻了,做夢似的;好一會兒,都眼巴巴地望著空曠起來的河谷發呆,誰都不說話,直到視域里的塵土全部散盡。
我們拍到野牦牛了嗎?
是的,拍到了!
然而真的拍到了嗎?
我的意識恍惚起來,待到狂烈的心跳漸漸安穩,望著眼前高聳入云的白的刺眼的雪山,望著野牛待過的那片溫暖而又靜謐的草灘,聽著山谷里河流的音響和風過冰川發出的回聲,一種莫名的憂傷涌上心頭,夢境般的感覺里,鼻腔和眼睛不由得酸澀。
我知道,這片原始蠻荒的雪域中,我再也見不到這群野牛的蹤跡了。
它們是神祇佑護的使者。
它們是天上行走的生靈。
責任編輯 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