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兩由之

王書君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唯其可愛，所以凋謝時也就格外令人感到可惜。生活中，人之常情是希望花好月圓，可事實往往是花無百日紅，月有陰晴圓缺，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毀給人看。于是古往今來，無數(shù)感情細膩、多愁善感的人，面對落英繽紛，總是吟詠嘆息、觸目傷懷。

各種文學樣式，特別是詩歌，對落花的認識差不多都充滿了哀傷、憐惜的味道。“落花猶似墜樓人”“無可奈何花落去”“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如若落花有知，我想它那單薄的花瓣無論如何是承載不住恁多愁的，無怪乎它要凋落。相比之下，倒是陸放翁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和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還有些許亮麗的色彩，沒有落入俗套的窠臼。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一年四季，皆有其代表性的花卉。它們各司其職，異彩紛呈，交替著驚艷了時光，溫暖了歲月，美化了生活，也妝點了詩人的綺夢。花開時，它們一樹繁華，滿地錦繡;卸落時，花瓣淚飄落風中，雖有悲意也從容。“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登場的時間到了，就身披一襲華麗的外袍，或濃妝，或淡抹，且惜眼前這一段屬于自己的時間，傾盡全力綻放芳華，博得個滿堂彩。謝幕時，整頓衣裳起斂容，或躬身，或作揖，然后瀟瀟灑灑地轉身走入幕后，哪有什么哀容？我來過，我展現(xiàn)，我美麗，無怨無悔，這就夠了。開時絢爛，落時靜美，不負韶華，不怯流年，如此甚好。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嬌美如花，可偏有風霜雨雪這四個摧花手來做盡大煞風景的事，有時還要面對那些抱著“花開堪折直須折”心理的人。花自飄零水自流，物性使然，其實想開了，也就沒必要為此去顧影自憐，凄凄慘慘戚戚了。三毛說：“歲月極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相反，那些“寧愿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想法和做派，倒顯得有點“逆天”，不夠識趣，不夠灑脫。到頭來，誰把秋捱過？落花流水窅然去也好，化作春泥更護花也罷，能不陷于污淖溝渠，就是上上簽了。

正像周華健那首名叫《花心》的老歌唱里的那樣：“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讓夢劃向你心海。”如果只有花開，沒有花落，怎會綠陰匝地，何來鮮果盈枝？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又如何周而復始地輪回？風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時節(jié)舉杯向月，這樣的心情，這樣的路，讓我們一起走過。

花發(fā)堪賞直須賞，待到無花且看枝。紅瘦綠肥皆景語，花開花落兩由之。

瀟瀟夜雨潤詩心

瀟瀟夜雨是古詩詞中的常客，它成就了一首首好詩，更溫潤了一顆顆心靈。

公元759年春天，“詩圣”杜甫自洛陽返回華州的途中，與衛(wèi)八處士久別重逢，“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一頓隨其所有的家常飯菜，盡顯了老朋友間不拘形跡的淳樸情誼。“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的一場好雨，又讓客居成都的杜甫喜之不禁，眉鎖頓開。即便是茅屋為秋風所破，“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他依然表現(xiàn)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博大胸懷。

“山中一夜雨，樹杪（miǎo）百重泉。”讀王維的詩作，眼前總像鋪展著一幅運筆天然工巧的美麗畫卷，從這兩句即可見一斑。而孟浩然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寥寥數(shù)語，作者的一片憐香惜玉之情溢于言表。愛極而惜，惜花即是愛春。同樣，“昨夜雨疏風驟”，亦使李清照知覺到次日海棠樹“綠肥紅瘦”的必然，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春夜之雨固然足喜，夏夜之雨更堪可人。受盡了熱浪滾滾，聽厭了蟬聲聒噪，夜里忽然下了一場透雨，氣溫驟降，涼爽立至，則其欣喜為何如？是時聞夜雨，自會有絲竹管弦一般動聽，正像范成大在詩中所寫的那樣：“夜雨洗煩蒸，曉風薦清穆。”

“鄉(xiāng)心忽向燭前動，夜雨先從竹里來。”連綿的巴山夜雨，使秋池之水暴漲，也使李商隱思歸念婦之心陡增，“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聊將當前別離的苦況寄托于未來相聚的歡樂之中，讀之令人動容。《紅樓夢》大觀園中的瀟湘館是林黛玉的住所，里面綠竹猗猗，每當秋霖脈脈的夜晚，就會讓主人觸動身世之悲，遂有《秋窗風雨夕》之哀詞。

大家都知道蘇軾、蘇轍手足情深，蘇軾對弟弟的思念之情，不僅體現(xiàn)在中秋節(jié)，也體現(xiàn)在無數(shù)個雨夜。對此，蘇軾曾不止一次地在詩詞中寫道：“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特別是他在《獄中寄子由二首》里，更是把此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讀罷使人淚目。

陸游也許是古代寫夜雨最多的詩人了，連他自己都說：“吾詩滿篋笥（qiè sì），最多夜雨篇。”其中既有“縱無夜雨何曾寐，不為秋風也自愁”的哀傷，也有“多情今夜雨，先洗馬蹄塵”的喜悅，更有“游山夜雨眠僧院，沽酒秋風上釣船”的灑脫。而最讓人擊賞的詩句，當屬“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慷慨悲壯，拳拳報國心，令讀之者感奮不已。

黃庭堅說：“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文天祥亦云：“瀟湘一夜雨，湖海十年云。”其實，十年的比喻還是太少了。瀟瀟夜雨，會永遠飄灑在詩人的心頭，未有竟歇之時。深夜煮雨，詩句凝香，滋潤了歲月，馨香了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