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格何以“美麗”？

梁吉平

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美麗”的釋義為“使人看了產生快感的，好看”。從釋義可以發現，“美麗”是人視覺感知的一種狀態，感知對象常為可視物，如人物、景觀等。近年來，“美麗”又發展出新的用法，如以下語例：

（1）若不喜歡“批量生產”式的標準化星級酒店，可尋找藏于海邊美景中的客棧、民宿、青旅，不僅“價格美麗”，還能觀賞專屬海景。（《山西晚報》，2020年2月7日）

（2）此時的梭子蟹個頭不大，肥度不錯，勝在價格美麗，口感鮮嫩。（《都市快報》，2020年3月27日）

（3）專柜價5折上下的美麗價格，簡直是分分鐘剁手的節奏。（《新聞晨報》，2020年5月2日）

（4）又到了一年中換空調的季節，美的要用美麗的價格，為用戶帶來精致生活。（《新安晚報》，2020年4月17日）

以上四例中，“美麗”并非指代視覺感受，而是與抽象名詞“價格”搭配，主要用于商品交易語境，在語義上表示某種商品價格低廉，實際成交價格比市場價格低，義同“低廉、便宜”，可稱之為價格范疇“美麗”。除了詞義發生變化外，價格范疇“美麗”在語體及來源上也與詞典用法有較大差異。

一、“美麗”的語體分布

形容詞的典型語法功能是在句中作定語和謂語，視覺狀態“美麗”除了定語及謂語功能外，還可以在部分語境中作主語或賓語，價格范疇“美麗”在句法功能上目前僅有謂語及定語功能，而且在使用語體及頻率上有較大差異。我們利用Python程序采集2020年2月4日至5月4日三個月的網絡數據，經過數據去重整理，發現“美麗”與“價格”搭配時，其謂語句法功能在不同文本語言中使用頻率較高，如下表所示：

從上表數據統計可以看出，在句法表征中，價格范疇“美麗”在句中承擔謂語功能是占據絕對優勢的用法，定語功能用法則出現頻率較低。而且從文本來源看，由于微信、微博、視頻、網頁等媒介多為網民自媒體發布的商品交易信息，語體自由，且具有較強個人語用色彩，多使用“美麗價格”或“價格美麗”類2+2韻律結構。報刊雖然具有較強書面語特征，但整體使用頻率較低，所以表示價格屬性時，“美麗”主要出現于口語中，較少見于正式書面語，謂語功能為其高頻用法。實際上，高亞輝（2015）曾以國家語委語料庫作語料統計，認為“美麗”偏書面語，用于比較莊重的場合及正式文體，而且在所收集的799條語例中，定語功能占比69.09%，謂語功能占比21.67%。可以發現，視覺范疇“美麗”屬于詞典規范用法，出現早且多見于書面語體，而價格范疇“美麗”為近年來新生用法，還主要出現于口語體網絡文本材料中，在報刊書面語中使用頻率很低，語言規范接受度不高，甚至需要附加引號，以暗示詞外之義或超常語用。“美麗”的詞典用法與新生用法在語體及功能上具有鮮明對比，其新生用法不僅具有突變性，而且語用來源也比較獨特。

二、“美麗”與“價格”的超常搭配來源

作為視覺狀態時，“美麗”常與人物、景觀等可視對象搭配，而“價格”本質上為抽象事物，在漢語中多與“高低”“便宜”“優惠”等詞搭配，所以“美麗”與“價格”的超常搭配關系在語言規范上具有一定語義角色沖突。一般而言，語法超常搭配多源自說話人語用修辭創新，具有求新求異及引人注意的特殊語用目的。而在來源上，“美麗”與“價格”的超常搭配除了與個體語用修辭創新有關外，還與英漢語言接觸有著直接關系，可以說“美麗價格”的直接來源即為英語直譯。在英語中，price的主要修飾詞除了high、low外，還常用good及beautiful，兩詞兼有“好”與“美”義，如以下兩例：

（5）It is beautiful price sufficient for me.（2012年，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

（6）They wanteda beautiful price for it.（1996年，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

語言翻譯是不同語言接觸時詞匯及語法借用的主要手段，如音譯、意譯等均在語言接觸歷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beautiful price多在漢語中對譯為“好價錢”，如例（6）可直譯為“他們想要個好價錢”，也比較符合現代漢語習用語法習慣。現代社會網購盛行，商家在網絡交易中接觸的語言多樣化，英語俗稱beautiful price也在交易中通過語言接觸而借人漢語。個體商家的翻譯自由度較高，特別是微博、微信使用者多以年輕網民為主，語言多富有個性化色彩，部分網民會選擇直譯，希望通過異于漢語陳詞的新異搭配，傳達豐富的商品內涵信息，以吸引他人關注，這時“美麗價格”的超常搭配即應運而生了。需要注意的是，在英語中，beautiful原本只出現于price的前置定語位置，但在英漢接觸后，通過漢語“美麗”原有句法功能類推發展出謂語用法。此外，在語用中，新生意義“美麗”的定語或謂語功能背后還受到讀者接受心理的影響。在微信、微博等網絡自媒體平臺上，價格事由多出現于商品交易，在商品信息描述上，“價格美麗”與“美麗價格”在買家接受心理中具有不同的信息聚焦作用。在功能語言學視角中，語篇解讀是從已知信息向新信息過渡，不斷轉移話題焦點的過程，一般語篇信息流分布為已知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并成為句中焦點。“美麗價格”側重描述性語義，其信息焦點落在“價格”上，讀者解讀時還需要回溯到定語修飾成分“美麗”，再將定語“美麗”與中心詞“價格”的超常搭配進行概念整合，推導出構式新義“價格便宜”。而在“價格美麗”中，商品買賣勢必會涉及價格因素，價格概念已提前預設于買賣雙方認知心理中，所以自然而然成為語篇中的舊信息，“美麗”則成為信息焦點聚焦于價格屬性中。面對超常搭配，讀者的理解是在價格范疇內對“美麗”的隱喻推導，“美麗”的新義是從視覺范疇向價格范疇的隱喻語用，讀者解讀更直接快速。此外，在表述價格概念時，我們通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檢索，發現“價格便宜”與“便宜（的）價格”的語頻比為502：53，即在日常語言習慣中，我們更容易習用“價格……”的主謂構式表達，所以經過語法類推，“價格美麗”的句法格式在口語體中得以增強，同時形成了異于英源用法的謂語功能。

三、語言接觸中的語用修辭創新及規范性

近年來，受國際貿易及英語學習普及的影響，英漢語言接觸頻繁，詞匯語法相互借用的語用現象時有發生，很多英源詞借入漢語后還發展為網絡流行語。與早期官方翻譯不同，很多英源流行詞是網民自主翻譯后進入網絡語言的，多為修辭創新與語言規范的矛盾體。當漢譯詞能夠融入現有漢語句法語義框架時，其譯詞功能及意義多無語言理解或規范問題，更易凸顯語用創新目的。英語名詞與動詞借人多屬此類，如曬（share）、秀（show）、黑客（hacker）、沙發（sofa）等，這類譯詞流行后會補位原詞的功能或位置，語用具有承繼性，可以與漢語名詞、動詞功能實現無縫銜接，凸顯為詞形及意義的修辭創新。而當漢語中沒有借入詞的相關詞義或功能時，則可能形成超常搭配，在語用中會兼有修辭創新及語用規范問題，突變性詞義或功能所造成的修辭創新在句法語義上不能快速銜接融入目標語，即會出現語言規范問題，如beautiful price直譯形成“美麗價格”后，與漢語視覺范疇“美麗”造成句法語義沖突，所以在報刊等正式語體中還面臨規范性困惑，尚未大量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