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牧
[摘要]口述環境史通過靈活的手段搜集資料,在研究單一的環境問題、環境人物和人地關系方面發揮專長,是環境史與口述歷史方法的有機結合。口述環境史不僅關注受訪者陳述的歷史內容,也關注個人記憶、經驗和表達方式,可以為環境史研究提供更多的材料,并能夠收集最鮮活的人類環境認知和應對方式,有助于進一步探尋人與自然的關系,促進環境史研究的整體發展。此外,口述史料的多樣性也為學科的未來發展帶來更多的可能。
[關鍵詞]口述環境史;環境問題;環境人物;人地關系
口述環境史是近年來出現的新名詞,其表現形式多樣,但本質上是環境史與口述歷史方法的有機結合。口述環境史的出現,一方面是為了順應環境史發展的現實需要,另一方面也與口述歷史的發展趨勢緊密相關。
口述歷史研究誕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隨后在世界范圍內傳播開來并得到廣泛應用。20世紀末中國口述史學逐漸起步并呈現良好的發展態勢,它將歷史研究逐漸引向關注下層的視角和“自下而上”考察的態度,標志著史學研究觀念的轉變和研究方法的更新。口述歷史研究的對象和話題與社會需求聯系緊密,因此也更傾向于隨社會發展而變化。隨著近年來全社會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口述史的研究方向也隨之發生轉變。有學者在分析了近10年(2008-2019)國際范圍內的口述研究成果后發現,口述研究內容的熱點分布正逐漸向環境相關的議題推進。國內研究中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口述史發展呈現多元化趨勢。如左玉河所言,口述歷史的動機多樣性使其跨學科性得以彰顯,也間接證明其與環境史結合的可能性。
2019年環境口述歷史作為特別話題被提出并獲得顯著發展。2019年8月云南大學舉辦了“口述環境史:理論、方法與實踐”研討會。會議中大多數論文都將研究重點放在口述環境史實現的范圍和可實踐角度上,體現了研究此類問題的迫切性。2020年初,一些口述環境史成果陸續發表,代表者如周瓊闡述口述史料對環境史研究的重要性,耿金通過對云南大理洱海流域北部進行田野考察來分析口述田野調查對環境史研究的幫助,以及袁曉仙對滇池口述環境史資料進行收集和分析等,都說明了這種將口述史與環境史結合的可能,并進一步證明了口述環境史研究的發展對拓展環境史研究范疇有重要作用。
什么是口述環境史?迄今為止尚沒有研究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本文試圖通過整理和總結現有國內外環境口述成果,將當前口述環境史的核心概念、研究對象以及主要內容和價值呈現給同行研究者,并希望在口述環境史對環境史發展的價值方面引起更廣泛的思考。筆者認為,口述環境史的史料價值已經獲得眾多研究的證明,而隨著社會發展需求的提升,其研究時效性、地域性特色以及突出個體調查等優勢,都會對環境史的整體發展產生推動作用,甚至在促進人與自然關系具象化等方面產生更大的影響。
一、口述環境史的概念探討
要定義口述環境史并非易事,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學術領域,口述環境史(或環境口述史)都是一個新的提法,即便用英文“Oral Environmental Histo-ry”表達或者用“Environmental Oral History”檢索也同樣收獲寥寥。但這并不意味著口述環境史毫無前人經驗可循,只要稍微擴大考察范圍就會發現,在不同的學科領域中都存在著將口述與環境相關要素結合運用的研究嘗試。比如,一些口述史和公眾史研究就農場農民對農業活動和自然保護的看法做了采訪,另一些研究則通過采訪當地居民了解歷史環境教育情況;還有不少環境史研究用了口述歷史的調查方法,或是采訪土著居民以了解環境變遷,或是與調查地點居民接觸以重現當地的環境歷史;有的研究利用口述史對個人環境經驗加以整理,也有的強調口述史對環境傳播的作用,等等。上述研究都可以看作是各種環境人文研究試圖與口述史方法融合的實踐。
口述歷史與環境史的最初結合大多體現在方法的借用上。事實上,口述歷史與環境史在各自的發展歷程中,都與對方研究的核心要素發生過聯系,這種聯系也刺激了兩個學科在研究范圍上的進一步擴展。口述史在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很早就融入了對環境問題的考察,除了常見的對歷史上環境相關話題的訪談外,還在專門記錄突發性環境災害的第一手訊息方面自成一派,將時效性發揮到極致。當然,將口述訪談推到災難發生的前沿戰場上,也是一種必然的研究需要。在早期的口述調查中研究者經常發現,當受訪者回憶過去發生的重大創傷性事件時常會出現記憶缺失的現象,在現代心理學理論解釋中這是創傷后的一種正常心理防御和自我保護,但對于歷史研究來說卻是一種損失。
唐納德·里奇(Donald A.Ritchie)把這種群體對重大災難性事件的選擇性遺忘,稱為“集體記憶遭受集體失憶癥的發作”。他舉出麥克尼爾(William McNeil)家族對大流感記憶斷層的案例,說明災難親歷者似乎有將“最恐怖的經歷從家族記憶中抹去”的傾向。為及時記錄災難記憶,口述史學家們開始像新聞記者一樣奔波在突發災難的第一線,在“悲傷的十字路口”收集第一手資料。二戰之后的許多大型災難都與自然環境相關,有的直接由洪水、林火、地震、重大疾病等因素導致,因而產生了一批關注自然的口述調查。這類口述歷史不僅為災害親歷者提供了一個發泄渠道,還保留了他們最真實的回憶和觀點,拓展了口述史的研究范疇,進一步刺激研究者在“歷史間隔、歷史客觀性、歷史反思和情緒創傷等問題”中進行思考和討論。
從環境史的角度看,其與口述研究結合也是一種趨勢。20世紀70年代以來,環境史在全球范圍內茁壯成長,其倡導的跨學科跨界域的研究理念鼓勵研究者利用多種方式對各種與環境相關的現象進行探尋,口述史自然也逐漸進入到環境史學者的視野中。口述史不僅是一種理論,也是一種方法,尤其在資料搜集、工具利用方面逐漸發展成一套成熟系統,可為各學科研究提供素材。正如一些學者總結的那樣:“在實踐工作中,現代口述史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逐漸成為了一種研究工具,被廣泛使用在收集和保存未被文獻記載下來的信息,可以用于補償歷史聲音的缺失部分。”環境史與口述史結合,自然能夠獲得更多新角度的素材,并有希望在新材料的引領下打開新的研究視角。
當然,口述環境史不是兩個學科以索取話題或是拓展材料為基礎的機械連接,它也將在思維的高度進行拓展。一些研究者已經開始進行這方面的嘗試。2015年11月,一群學者來到澳大利亞墨爾本,參加以口述與環境史結合為主題的研究工作坊活動,并共同參與了一場田野調查。他們從斯蒂爾斯谷(Steels Creek)的森林大火遺址出發,進入周邊的自然世界,穿越了半徑20公里的區域。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看到了近半個世紀以來最顯著的“生態破壞”現象——人類曾經用火燒、斧砍、犁耕等方式改變的自然,也收集了許多“故事”,并隨后著手探討那些“記憶和故事講述方式如何改變了我們對地點與事件,聚落及其如何維持存續,環境和變化之間關系的理解”。這場調查最大的收獲不是收集了多少第一手資料,而是嘗試將關注重點落在人們對自然的認知和理解上。這種新思路也拓展了口述史能夠帶給我們的福利,即獲得最新且仍然存在的人類應對自然挑戰的辦法。
另一個探尋口述環境史研究方式的案例,是凱瑟琳·紐芳德(Kathryn Newfont)和戴比·李(Debbie Lee)的《大地能說話:口述與環境史交錯中的新聲音》。在這部論文集的序言中,兩位主編強調了“大地會說話”(the land speaks)的概念,并認為大地有自己的一套用于表達的語言,這套語言種類繁多且充滿地方特色。為了更好地了解自然,人類應該努力去學習和領悟。他們認為,在現實社會中已經有很多人掌握了與自然“交流”的能力,比如不少漁夫可以了解魚一舉一動的所有含義,一些農民對自己耕種的土地擁有超乎常人的認識。而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新幾內亞進行野外生物調查時見到的福雷部落的朋友們也是如此,在沒有任何科學分類和學術研究的基礎上,他們能夠對新幾內亞島上所有的蘑菇了如指掌。因此,對他們進行口述環境史采訪,可以展現出人類“聽到”“讀懂”自然并隨后作出反饋的整個過程。這本書倡導一種超越人類的交流,關鍵點在于記錄那些已經對周邊環境極其了解、積累了豐富經驗且與自然產生特殊關系的人的歷史。在兩位主編看來,環境史強調自然對人類歷史的影響,并將其推上人類歷史的舞臺,而這位舞臺上的新主角實際上早已在歷史中留下了自己精彩的“演講”,只是研究者發現的遲滯才讓它成為了一種“新事物”。從某種角度看,口述環境史就是開啟考察“自然的演講”的重要手段。
上述各種研究從不同角度豐富了口述環境史的內涵。總體看來,口述環境史應該是一種結合口述史研究方法的環境史學。研究者圍繞與環境相關的事件或問題設計訪談,或為調研某地環境狀況而采訪當地人。但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借助口述史對個人歷史的整理能力,了解獨立個體對環境和環境事件的觀點和看法,并通過了解個人或群體記憶對聚居點環境的影響,更準確和直接地探討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系。因此,口述環境史研究的終極追求與環境史學—致,仍然是對人類與自然關系的不懈探索。
二、口述環境史的研究對象和方法
由上文對口述環境史的概念探討可知,口述環境史的研究對象大致包括三個部分,即具體環境問題、個人環境記憶以及地域與人的關系。
口述環境史首先可以研究某個具體的環境問題。與傳統史學研究相比,口述訪談調查更強調研究以個人為單位的記憶。當然,這種突出某一個體的形式也可以用于調查有相似工作或生活經歷的某一群體。由此看來,只要調查對象群體設定明確,訪談設計得當,口述環境史便能夠還原某個被傳統記錄忽視了的環境問題。它可以調查一場自然災害或是一場瘟疫,也可以重現歷史上發生過的某一疾病的影響或是某個區域的環境變遷歷程。這種類型的考察已經出現在口述和環境史探索的前沿,并積累了一些可供參考的經驗。例如一些研究明確地以口述訪談呈現環境變遷為目標,包括程林盛對湘西苗疆環境變遷的口述調查,崔鳳、張玉潔對環渤海環境狀況的調查等,調研目的明確,訪談設計也直奔主題。而另一些研究則側重將訪談與傳統研究結合,如龍尼·約翰斯頓(Ronnie Johnston)和阿瑟·麥基弗(Arthur Mclvor)通過對蘇格蘭克萊德地區工業發展與職業病患者的關系進行調查,重現20世紀中期《清潔空氣法案》實施之前的環境污染狀況,便在口述環境研究的對象和方法上作出了一個經典的研究示范。在這個研究的前兩個部分中,作者通過大量的文獻調查和對以往研究成果的梳理,還原了蘭克萊德工業發展的基本狀況,而在后面的工人與工作環境部分才開始運用口述調查材料,因此也得以從歷史和現實的雙重角度,整理出環境污染背景下的人類生存狀態。盡管從整體而言他們的論述仍然延續著傳統史學研究范式,但正因為有口述材料的幫助,才能夠更鮮活地呈現出研究對象所在時代的環境狀況。
口述環境史也可以研究人物。口述歷史的基礎是對個人記憶的總結和整理,本就適用于人物分析,因此口述環境史在以個體為單位的環境類訪談中可以發揮出得天獨厚的優勢。這種類型的訪談既可以獲得訪談者對環境的認知和感受,也可以單純為環境工作者作傳。值得注意的是,從訪談中獲得的個體環境認知,不僅可為研究某一時期的環境狀況提供材料,其本身也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從而開辟環境認知研究的新方向。正如波特利(Alessandro Portelli)所說:“如果說口述史有什么不同,就是它向我們講述事件的意義大于事件本身。”在利用口述方法探討人類的環境感知部分,環境史研究的對象不應該僅僅局限于人物陳述的歷史內容,更要關注這些陳述者自身的表達和感受。
由此出發,調查實踐中的個體感受又可以細化為兩個方向。一是圍繞某個問題對個人感受進行收集和整理。研究者可以將環境事件與心理學方法結合以便深化,如魯思·萊恩(Ruth Lane)關于個人科學知識對認知環境變遷的研究。在對澳大利亞蒂默特區域(Tumut Region)環境狀況的分析中,萊恩獨辟蹊徑地從土地開發者對科學知識的掌握情況入手,分析一些不良土地管理決策產生的原因。他的研究雖圍繞著環境問題展開,卻大量融入了對個體心理認知、思想解析和行為模式等相關內容的分析。這種訪談調研,可以探索受訪者的思想領域,將個體的行為方式與環境認知狀態聯系起來,從而進一步證明口述環境研究具有更好地將人類認識與改造自然行為結合分析的潛力。
同樣,利昂娜·斯凱爾頓(Leona Skelton)對泰恩河(Tyne)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她認為,與其將精力放在重要的官方事件上,不如去了解那些更平凡和日常的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從泰恩河邊人(Ty-nesiders)口中可以獲得更多關于泰恩河的故事。斯凱爾頓發現,雖然那些由17世紀為河畔寡頭公司工作的書記員留下的文獻能夠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并將研究者帶到工業污染與魚類生存的對抗中,但依賴此類文本的研究仍然遺失很多重要內容,比如對那些質樸平凡、在生活的波濤中不斷變化的日常體驗的記錄。盡管17世紀的人已經不在,但研究者若能夠找到一個1950年代在泰恩河上工作的人好好聊聊,同樣能夠最大限度地補充這部分的內容。這種利用口述環境史的探索,同時也是通過收集個人經驗還原或補充歷史事實的過程。
另外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烏斯托克(K.Jan Oost-hoek)對蘇格蘭高低綠化歷史的研究。在調研環境史資料的過程中,作者以林業部各個層級的雇員作為主要采訪對象,包括從林務員、領班、地區官員一直到林業委員會最高層官員的龐大群體,同時也訪問那些參與或反對各種綠化項目的民間組織機構成員。在這些由個體記憶組成的材料中,他成功地收集到官方素材中少見的“第二種意見”,看到了貌似一致觀點后的分歧。這些口述環境史研究更為突出受訪者的個人感受和意見,同時也從采訪個體的信息中獲得了更新的研究。
口述環境史調查個體感受的另一個方向,是分析環境史的參與者和研究者。與普通的口述訪談不同,從口述環境史視角出發的研究,不僅可以搜集整理環境史研究者的個人思想和生活發展經驗,為后世學者留下參考,還能夠把這些個人信息進行組合分析,梳理出某個時代環境史學的發展路徑。丹妮爾·恩德雷斯(Danielle Endres)曾經完成過一些出色的涉及環境問題的口述調查項目。他從經驗出發談論口述對環境研究的價值時,著重強調了口述訪談在檔案方面的獨特貢獻:當某項研究完成后,其使用的口述材料仍然可以被收錄進檔案館中,為后面的研究者提供便利。這種價值非同尋常,因為那些環境實踐的親歷者、參與者、環保組織的成員講述的故事,通常無法被完整留存,后人只能通過報紙刊發的豆腐塊文章、某個活動的片段記錄或者一些知名演講留下的稿件中找到一些蹤跡。但現在卻可以用口述訪談的形式形成檔案,為環境史等學科使用。不僅如此,恩德雷斯還認為,只有對這些與環境活動相關的人物進行訪談,才能為在不同層面親歷事件者以及相關環境組織留下一段精彩的歷史記錄。
擴展這一思路,我們若要研究環境歷史的發展歷程,自然也需要對環境史的研究者和參與者進行訪談。在這方面可以借鑒的案例是美國生態協會歷史資料委員會推進的名為“美國歷史生態協會歷史與記錄”的口述歷史項目。截至2015年,該項目已經采訪了20多位生態史學會的長期會員,并完成了其中10個人的全部錄制工作。每個訪談對象的檔案包括一份記錄文件(大多是電子文稿),一份錄音文件,一個詳細記載可供檢索的內容概要(電子版),以及一份已簽署的豁免表格。采訪對象最初是學會中的獲獎者,后來逐漸推廣到每個成員。每人的訪談時間限定在1-1.5小時,要回答的問題包括:“成為生態學家的動機是什么,它是怎么產生的”,“你事業發展的里程碑事件是什么,它何時出現”,以及“你認為生態學發展過程中有哪些重大進展”等。生態口述史項目的主要目標是保存美國生態學會和生態學的歷史,這一點顯然來自于它的推進者——生態學歷史記錄委員會。后者成立于1944年,其建會宗旨便是鼓勵成員保存所有與學會以及生態學相關的圖片和文字資料。整理儲存和共享,使用口述訪談收集資料,顯然為實現這個目標提供了更好的條件。上述以學科組織為單位進行的口述資料收集項目,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環境史研究機構和群體的方法,而收集和分析這些寶貴的(甚至即將消失的)口述資料的工作,都可以由口述環境史承擔。
口述環境史的研究對象也可以是地域與人的關系。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始終是環境史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既往環境史學家在探尋這種關系時,常常會遇到文獻材料不足以(或不能及時、全面)闡釋調研事件的情況。為了彌補這些缺失,一些研究會在實踐工作中融入社會學、人類學或結合其他學科的綜合調查方法,并強調親臨其境的田野手段。2009年2月澳大利亞發生了一場破壞性很強的森林大火,災難過后澳大利亞政府組織各類科學家建立考察隊,深入林區了解災情并著手制定復原方案。一隊由澳大利亞、美國和英國環境史學家組成的隊伍也參加了對這場大火的實地研究,其中一名叫湯姆·格里菲思(Tom Griffiths)的環境史學家,隨后寫成一部頗具影響力的作品《灰燼之林:一段環境史》。在這部作品中,格里菲思生動地刻畫了此次學者對災區和災民的考察過程。實地考察讓他對森林狀況、林區開發管理手段等內容有了更多的了解,從而幫助他發現這片森林中不時發生的山火本就是自身生態系統的重要一環,歐洲人的到來雖然改造了當地的自然環境,但不能改變生態系統的運作方式。實地調查和隨后的研究成果揭開了人類與自己聚居地之間的深層關系,也開啟了一種新的研究思路。2015年凱蒂·霍姆斯(Katie Holmes)和希瑟·古多爾(Heather Goodall)組織的實地調查項目,便是直接受到格里菲思著作的啟發。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他們進一步拓展了對田野調查、口述訪談以及人地關系等問題的探索,讓口述方法更好地與環境史研究融合,也將研究重點更多地放在人與所在地域之間的互動關系上。
總體而言,立足人與地域互動關系的口述環境史,能夠產生各具特色的個案研究,提供更多可以呈現人地關系變化的典型案例。采訪自然改造活動的參與者,分析其思想意識,能夠更深入地了解人與其居住地(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也將成為口述環境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口述環境史的價值
口述環境史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結合了口述方法的環境史學,它能夠汲取口述史學深入基層的特點,進一步擴展環境史學的研究范圍,讓普通人在環境史的書寫中發出聲音,甚至成為研究主體并作出重要貢獻,如此又可實現普通人書寫歷史的可能。將這種融入了口述元素的新方法用于分析環境問題和環境人物,也為探索和理解人與自然關系提供了更多新視角。口述環境史尚在持續發展中,我們縱然可以天馬行空地設想它可能引發的諸多影響,但為了讓這些推測更有據可循、腳踏實地,本節將從現有研究的可見影響出發,歸納口述環境史的價值。
首先,口述環境史可以為環境史提供更鮮活的資料,同時有助于環境史向更為晚近的時段推進。中國的現當代環境史與古代或近代環境史研究相比,成果和研究者數量都相對較少,其中自然有學科發展過程的影響,但更多的困難是在材料的獲取上,由于研究的時代比較晚近,經常受到檔案保密期限或是文字記載不足等問題影響,而這些困難都可以用口述調查方法一一化解。盡管口述訪談的材料價值十分明顯,不僅大大補充了傳統史料未記載的空白地帶,也可以將研究推向更晚近的時段。然而環境史與口述史的結合絕不是材料匱乏情況下迫不得已的選擇,兩者的碰撞產生了更多深入的影響和變化。
隨著時代的發展,即便在文獻資料非常豐富的領域,口述環境史研究者也會主動選擇利用口述訪談來搜集材料,因為這種調查可以補充缺乏文字記載或者從未被考察過的地方,彌合文字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瑪麗安娜·達德利(Marianna Dudley)在對英國塞汶河進行研究時提到:“對于一個對人類與特定自然環境感興趣的歷史學家來說,口述史是更自由的一種資料搜集方式。”因此,盡管當地歷史文獻對于這條久負盛名的河流已經留下了大量的記錄,她還是選擇用口述方法支撐一種新的視角觀察,其目的只是為了讓研究更自由和貼近生活。同時,從學科發展角度看,那些早已開始累積的不同時期的口述材料,也是口述環境史最重要的研究對象,因為它們擴大了環境觀察的角度。
西方在二戰后開始逐步推進口述史項目,已經完成了相當數量的音視頻或文本資料,并建立了若干口述歷史中心,創造適宜保存影音和紙制品材料的圖書館,這些材料已經成為歷史學科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內容。而將相似話題在口述資料的長河中串聯起來,又會發現一些普通文檔難以記錄的問題。特洛伊·里夫斯(Troy J.Reeves)和琳達·莫頓基思利(Linda Morton-Keithley)對美國愛達荷州公共用地的研究便是如此。愛達荷州位于美國西北部,與加拿大相連,其70%的面積都屬于公共用地。兩位作者依靠愛達荷州口述歷史中心多年來收集整理的口述訪談材料,發現長期以來這些公共用地的使用者和管理者之間存在一種緊張關系,這一問題在之前的諸多類別口述調查和歷史研究中都有跡可循,尤其體現在最近一個世紀涉及野外水源和道路使用,以及木材的砍伐收獲等方面的材料中。他們正是從這些以口述為主的材料中發現了州政府與聯邦政府管理下的公用地與私人企業之間隱匿的矛盾問題。無疑,豐富的口述材料為他們關于荒原的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和思路。
其次,口述環境史還可以更深刻地剖析人類行為和思想,展現不同的觀點,讓環境史研究的內容更為具體和深刻。人的思想和行為是環境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而以人物考察為專長的口述方法自然可以在環境意識、自然開發行為、環境知識影響等方面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目前環境史研究中使用的口述材料大多僅僅是被用于證實環境變遷或還原環境狀況,而口述環境史卻能夠將關注重點轉移到人的記憶、描述事件的方法以及談話進展的整體過程中。這樣做最明顯的好處是可以更廣泛地搜集觀點,讓僅僅留在官方記載中的只言片語更立體,甚至幫助我們聽到歷史的“不同聲音”。比如烏斯托克(K.Jan Oosthoek)調查綠化事件時便遇到了類似情況。當訪談得出的一組結論在會議發表時,他卻意外地收到來自另外一群親歷者表達的不同意見,而這些人的觀點并沒有在任何官方記載中留下過痕跡。這種被他稱為“第二種意見”的素材,是除口述調查之外難以獲得的寶貴財富。
突出以人為主體的考察,也能促生環境史研究的新視角,比如從性別角度切入研究。此類作品已有不少。比如關注女性研究的賀蕭所著《記憶的性別》一書,便是通過采訪陜西省72名老年女性對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回憶而完成的。這本書提醒我們,記憶可以按照性別區分,而實際上口述環境史的調研中已經出現了這種區分的嘗試,而且也有所收獲。漢森(Anne-Marie Hanson)就收集了墨西哥尤卡坦州海岸線一帶女性的口述材料,并以此為基礎分析她們的回收行為及其與城市化、塑料產品消費的關系。
與傳統研究中淡化個人、強調整體的趨勢不同,口述環境史可以放大個人信息,通過收集單一個體對某一地域的所思、所想、所為,讓本就不完全依賴檔案材料的環境史學研究變得更加靈活而貼近生活。美國佛蒙特大學的一個學生項目就很能說明這點。他們在與周邊農場合作的過程中嘗試完成創作“地域故事”的工作,用物理學生態學和人文學角度分析自然景觀變化的原因。他們在項目研究中相信:口述訪談能夠為自然資源計劃創造出更多生態學知識和社會福利:盡管這些口述描述更多展現的是農場的土地使用經驗,但也足以體現景觀變遷中一些主要因素。
第三,口述環境史可以將研究推進到普通人更好地完成探尋人與自然關系的工作。口述重現的是個人的故事,而每個人的講述都體現了自己獨特的思維表達方式。《講述環境史》一書寫道:“上千年來,人類用火、石頭、斧子、鋤犁和拖拉機來探索這片土地。他們關心它、掠奪它、照顧它,也同時生存于其中,在他們的頭腦中形成對這片土地的印象,再用他們的雙手去創造。”同樣,恩德雷斯也認為,口述史料除了可以收集到關于人的信息之外,也能收獲大量重要的人類之外的自然世界的信息(盡管依然要通過人類故事的角度表現出來)。從這個角度看,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不僅僅是改造和變化的關系,或者變化與適應的關系,更應該包括人類對自然的認知過程,畢竟人類天生就會思考與自己生存密切相關的環境,并善于通過講述來表達他們的認識。近些年來口述史對于人類與自身居住地的研究,已經逐漸證明個人故事能夠展現出人們對親近的生存空間的認知。人們對自己生活、居住和工作的環境最熟悉也思考最多,因此口述調查可以將這部分信息完整地收錄起來并加以分析,借此深化對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探索。
四、結論
口述環境史是環境史與口述史學方法的有機結合,是應研究需求和學科發展而出現的新方法。它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索建立在口述調查基礎之上,因此更強調個體認知的作用。它的研究對象不僅是訪談中關于環境的部分信息,也包括口述調查本身呈現出來的個人記憶、經驗和故事陳述的模式。
口述環境史突出了個人陳述在環境史研究中的作用,它如同一把放大鏡,可以幫助研究者無限接近研究對象及其現實生活。盡管目前口述環境史仍處于萌芽階段,但我們仍然可以從現有的一些研究成果推測出這個新興分支學科將會產生的影響:它可以為環境史研究貢獻出一批具有重要價值的新資料,并能夠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一套資料整理、存儲、分類系統;它也能考察以個體為基礎的人的思想,推進環境史研究視角向人的記憶、陳述表達、環境經驗甚至不同性別的環境感知角度延伸:它同樣能夠幫助我們更全面地了解個體認知,將其與環境改造行為結合起來,深入分析人與特定區域之間的情感聯系。
更重要的是,口述環境史將會帶給環境史未來發展更多的“可能”。比如口述材料雖然常常因為人類記憶的不確定性而飽受詬病,但卻擁有其他研究所不具備的優勢:它保留的不僅是受訪者的語言,也包括訪談過程的其他細節,如語言、表情、動作、語調語氣等內容,而受訪者的表達顯然是由上述提到的語言和非語言信息共同組成的。盡管今天這些表達中的很多部分(比如肢體語言和微表情)尚未進入環境史學研究者的視野范疇,但誰也不能確定這些暫時無用之物未來是否會在研究角度等方面帶來新的變化。
總體而言,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口述環境史都應是一個擁有巨大潛力且有待研究者開發的新方向,它在材料收集、研究時段推進以及研究視角拓展等方面對環境史學的推動尤其值得期待。
責任編輯: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