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說我母親目不識丁她就目不識丁了。
我母親有文化。相當有文化。即便我們總把文化的含義狹隘固定在了識字多少、讀書多少的基準上,母親認識的字數和識字的能力也還要用“驚人”一詞去形容。
她到底能認多少字?
統計是件愚蠢的事。而另外的說法在統計學的基礎上,卻又顯得科學而精準,如希臘神話中風神艾爾洛斯吹了一股風,讓風去丈量一下他即將下凡要走多遠的路。風回了,他就知道天與地間的路道距離了。應該這樣去描述我母親:生活需要她認識多少字,她就能認下多少字。這個說法是我二姐對我母親的總結和概括,精確得如天旱需要下場雨,天就果然下了一場雨。
早年隊里記工分,幾乎沒有人教過我母親,她就學會了阿拉伯數字從1到10的寫法和記法。于是間,我家院里的上屋門墩兒上,總是扔著半截白粉筆,泥墻的半壁都是我母親記的各種數字和畫的圓圈、三角和五角星。那些數字多是我家一季一年記下來的工分數和分糧數;三角或五角星,代表的都是那年秋季或夏季糧食是豐年或者歉收年。
當然了,如果畫四角方框兒,那就是那年無所謂豐收還是歉收了,日子正常得和樹木一到三月發芽樣。
一九七八年底,我當兵走掉了,到一九七九年初,我母親就會寫“周靈仙”這三個古老而又寄寓著人類民間厚望的字了。問她為什么要學寫自己的名,她說我從一九七九年一月,開始從部隊往家寄錢了。她去郵局取錢就必須要在匯款單上簽自己的名,郵局的工作人員就把她的名字寫在一張白紙上,讓她照著那字描著畫在匯款單的簽字欄目里,她描畫了兩次就會寫下自己的名字了。不僅能認、會寫自己的名,而且還能認(不知她會不會寫)“嵩縣”“田湖”“閻連科”“閆發科”(我哥),和我大姐、二姐的名字“閆素景”“閆素粉”。母親說,她每次去洛陽,從長途汽車站回我老家嵩縣田湖時,都要問人去嵩縣的長途汽車在哪兒。有一次,她問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沒有回答她,而是瞅了她一眼,朝天上看看就走了。后來她知道,去嵩縣的汽車就在她的身邊上,而她問話那地方的正頭頂,汽車頂蓋半空里,也正有篩大的“嵩縣”兩個紅字豎在天空間。于是母親不再怨怪那中年人的不理不言了,下決心要認識“嵩縣”“田湖”和她的四個兒女,及其他侄男甥女的名字了,就讓和她同住的我的外甥女圓圓每天教她一個字,也就很快認識了我們的名字和我家的地名、村名了。
除此外,母親還認識“男”“女”“洛陽”“河南”“中國”等。認識“男”和“女”,是為了離開家和村莊時,去廁所不要走進男廁所,于是就努力認識了“男”字和“女”字,知道了男字的下面“有一條腿是拐著的”,女字的下面“有兩條腿是交叉分著的”。至于她為什么要認識“洛陽”“河南”“中國”這些更為悠久龐大的字,我想那其中一定有岳母刺字寫下的“精忠報國”的意味在其中,于是又有一次問她為什么要認識“河南”“中國”這樣的字,母親卻笑笑告訴我,說因為她到洛陽必須認識“嵩縣”“田湖”才能回到家,那么有一天,我不僅帶她去北京、廣州和深圳,而且還帶她去香港、臺灣、日本和別的地方和國家,那她不就應該早點認識“河南”“中國”這些字?
原來母親還等著我帶她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甚至出國到日本、韓國、新加坡,再或更遠、更遠的美國、英國或法國。可惜我孝道不夠,除了二年前把她和大姐、二姐帶到香港,用輪椅推著她在香港走游了一周外,再沒有帶著她朝香港以外更遠的地方和國家去。只是我每次出國時,無論到哪個國家里,都會依她所說拍很多照片帶回到那個叫田湖村的小院里,搬個凳子和母親坐在一塊兒,給她看日本國的東京塔,蒙古國的大草原,法國的盧浮宮和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還有美國的自由女神像和直立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國家森林公園中科科瓦多山頂上相當于十五六層樓高的耶穌像。這時候,也許是春天,也許是夏天,天空上白云片片,四周靜謐,我家院落的楊樹上,鳥語吟吟,現實溫潤,我的母親就會告訴我:“世界真大啊,我去過香港了,活得值了呢?!?/p>
時至此,我的姐姐、哥嫂們回來了。鄰居村人也來了。他們總是會讓我帶回來一些有我簽名的書,自己看,也當作比煙酒好的禮品送給他們的同事和領導。這時候,我把帶回去的書分給大家時,母親會接過其中最厚的一本在手里掂掂重量道:“我老了,不能識字了。你寫那么多書我認不下來一句話。早知道你這輩子是干寫書這事兒,我就該在年輕時候多認一些字,也好知道你在書里都寫了一些啥?!?/p>
說著母親眼角有了淚,哥和姐們就在邊上笑著不說話。而鄰居和我的叔伯兄弟媳婦們,就大聲、大聲地嘲笑她:“你不識字都走遍天下了,你要再識字,你不還真的成仙跑到天空、宇宙了?!?/p>
華麗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