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扁舟

柳翔彬

關鍵詞：查士標;山水畫;人格跡化

中國畫、中國詩文中常現扁舟，這小小輕舠便是中國文人的精神寄托，時或素月懸空，時或水草幽處，時或寒林岸畔，時或煙靄壑谷，扁舟帶著文人的思緒漂蕩在這無垠江水之上，一切的喧鬧紛爭仿佛都與那舟中人無關。

一、外莊內儒，布衣人生

“ 不巾不襪笑閑身， 性懶反夸善率真”，這是位80歲的老者用詼諧的詩詞描述自己。老者名查士標，字二瞻，號梅壑，別號懶標、懶老、梅壑道人，安徽休寧人，出生于明末，成長于明末清初的動亂時期。其善作詩文，性愛山水，浙江海寧查慎行贊譽其“書法入圣詩能仙”，山水師法宋元，境含徽韻，不以奇峰險峻，而尤愛作土石平坡。山水風格正如其作為遺民所選之路，與同時期的文人不同，他秉持著平生不做貳臣、不當義軍、不入空門而外隱于市、內隱于心的自守，以消極的特殊反抗形式去追尋自己的人生之道。查士標性懶而高逸，思慕莊禪且內守儒道，其布衣一生，書畫寫心而詩意傳情。作為新安畫派的重要人物，清張庚《國朝畫征錄》稱其“與同里孫逸、汪之瑞、釋弘仁稱四大家”，《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七十二《雜志二》中有“家家畫軸查二瞻”之語，可見其影響之大。

查士標的詩文中?，F“舟”的意象，“應惜羈遲客，扁舟煙水迷”“歸舟宜夕照，一路好風吹”“孤舟門外系，風雨應相聯”“輕舟行雪月，林影動烏鴉”“欲放湖心問月舟，一葉輕舠不容槳”“苦雨妒人連永夜，殘燈照客臥孤篷”“圖就水云疑夢幻，人來林壑有扁舟”等以舟寓情的詩文不計其數。這或是查士標長期生活在皖南江蘇一帶，因水文條件而常泛舟于江上之故。借物言志向來是中國文人的秉性，“詩以言志，文以載道”，小小孤舟正成了查士標寄心而游的不二載體，不僅在送客、抒情、感寓時常提到，甚至于夢中，都時有扁舟浮現。

水是柔軟的、流淌的，舟行水上而隨波蕩漾，輕柔、孤寂映照著文人內心深處的期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中國古人愛舟，是愛這與世無爭的高蹈自由，而孤舟世界里的內心自由往往為俗世拉上一層帷幕。查士標愛舟，正是如此。

自幼濡染于書香翰墨中的查士標，算得上是當地的才子，20多歲便中了舉人。從這點來看，年輕時期的查士標并不抵觸入仕，其善詩書，通字畫，當地人稱“查文學”。查士標正是以翩翩公子的形象走上了歷史舞臺，可惜30歲時風云突變。30歲正是中國文人的大好年歲，而查士標的30歲卻與崇禎皇帝自縊同年?！吧硎朗挆l值亂離”，國家的動蕩一步一步地從北至南降臨到了皖南的山區之中，休寧望族查氏也不能幸免。當抗清英雄金聲、江天一堅守的績溪從關山為清兵所破時，烽火便點燃了皖南山區。一首“故鄉亂后莫言家，南北浮蹤度歲華。別后逢人頻問訊，恐經明日又天涯”訴說了家破國忘的內心苦楚。而當明朝的殘余星火最終熄滅之時，查士標等一批文人士大夫終成了明朝遺民。在民族災難面前，有人獻媚于敵如錢謙益，有人自殺殉國如馬世奇、魏學濂，有人轉入了地下抗爭如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有人遁入空門如漸江、八大山人，而查士標選擇了“一帆何處泊，離思滿天涯”，將自己藏進了那孤舟之中，不問世事，任憑清軍、殘兵、起義軍斗得你死我活，只將心寄情于山水之中，浪跡于江湖之外。這與世無爭的忘卻也成就了查士標的詩畫雙絕。可即便是“剩的扁舟隨去往，千山明月看云飛”，也無法掩蓋查士標作為遺民對故土家國的思念之情。那一首首思故之詩無不透露出對于家鄉風物的眷戀，也體現了高度的民族自尊心，即便其80歲，已在清朝太平之際，依能吟出“山稀江楓霜葉赤，尤思故國舊桑麻”的詩句。查士標這種未敢反抗清廷，只能乘舟避世以退身的矛盾心理通過其詩文畫作流傳至今，引得人們為之唏噓。

二、性懶非懶，名士風流

查士標是極愛倪瓚之風骨神韻的，查士標不僅深得倪瓚之筆法，也得其逸格。倪瓚自稱“懶瓚”，查士標便自稱“懶標”，從廣州藝博院藏《倪高士筆意圖》、天津歷史博物館藏《仿云林山水圖》、安徽博物院藏《仿倪云林古木遠山圖》等傳世作品中可見一斑。

若以新安畫家弘仁來比， 二人同宗倪云林，同以云林之高逸為現身之標榜，而查士標不似弘仁，雖有新安畫風的時代印記，卻和弘仁遒勁的筆法截然不同。查士標的繪畫用筆更柔軟，這和他在早期曾師法米家山水并臨習董其昌的山水有關。其所繪山水并不追求形似或過多細微刻畫，而是以蕭然妙筆把握住了真山真水的特定氣氛，在這之上充分展現出了畫家自己行云流水、幽清靜謐而無所拘束的感情。其所繪丘壑山林、幽亭泉石、煙靄松云常寥寥數筆，便有千巖萬壑之氣勢。金城在《畫學講義》中評二瞻山水：“故其落筆奇警，造境幽邃?！辈槭繕擞腥绱斯P墨，與其平時堅持臨習古畫、臨意不臨似有很大的關系。從查士標平生仿米家山水、仿倪瓚山水、仿董其昌山水，甚至學沈啟南、吳仲圭、黃子久中，都可觀其在臨習前人作品上所下的功夫。金城《畫學講義》云：“學畫有常有變：不師古人，不足以言畫;泥守古人成法，亦步亦趨，亦不足以言畫。畫能有常有變， 方為大家。”查士標的生平摯友程正揆在其《青溪遺稿》中曾說： “ 畫不難為繁， 難于用減， 減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減， 減以筆; 所謂‘ 弄一車兵器， 不若寸鐵殺人?！辈槭繕讼矏鄢陶竦漠嬜?，方亨咸謂之：“當今無近青溪者，其辣處直逼古人，梅壑愛之，是以近之?！辈槭繕伺c程正揆惺惺相惜，兩人時常探討詩文畫風，故相互影響。觀查士標所繪山水皆有減筆意趣。其所繪作品無論擬古而作，還是即興創作，皆以松散筆墨以達天真幽趣，將自身獨有的文人高逸融合新安畫風的時代特點于筆墨中，故而查士標山水頗有“質延古意，而文變今情”之味。

查士標自謂“懶標”，但其筆墨是勤的，一生筆耕不輟，且樂于游歷山水，廣交賢友，常往返于揚州、金陵、鎮江、蘇州、杭州等地，查士標曾在金陵居住過一段時間，其間“問字者珠履滿室”，結果“張顛池水皆黑，智永焦葉成?！?。查士標以84歲高齡辭世，一輩子都在詩文繪畫上下功夫，說其懶實為散漫。查士標言“懶”，其非真懶，而是懶于混跡俗世、懶于理會凡塵，更愿三五知己，吟詩雅聚，在自己的世界中獨得一份高蹈。世人往往批評其順民心態，總將之以民族大義掛于其上。誠然，在國破家亡之際，親歷興亡巨變，只繼續追求著自己看山觀水、作畫吟詩的生活，一句“視富貴如過眼煙云”后便一頭扎進丹青生涯而避世不出。這算不上所謂英雄，也未必值得世人稱贊。但一介布衣書生，一生不仕朝廷，不追求榮華富貴，放下自己的儒家理想，堅持自己的文人秉性，甚至還勸自己侄兒查書云“息駕”，勿醉心于官場。故查士標所自謂之“懶”，除醉心于“倪懶”的人格之外，也是嘆息自身生不逢時，無處施展才華。

三、清矯拔俗，畫如其人

問道山林，看淡人生，寄情山水之間，查士標的山水畫鐘情于問道，常作孤橋一座，問道者拄杖回望或持杖漫步山間。那一縷縷情思如水波漣漪般慢慢散蕩而去，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沉于心底。

查士標的詩文、山水是清潤雅正、不染俗氣的，清法式善《陶廬雜錄》中評說：“余觀所書詩句，亦清矯拔俗?！鼻甯鸾馃R《愛日吟廬書畫錄》中評：“筆極清矯，橫來直去，無一絲渣滓染其筆端?！倍囆g也正是查士標的人格體現，其厭惡俗世、追求高逸，“畫幅青山賣，看來是孽錢”“門外求書畫者轍常滿，袱被臥于其廡以待者，往往經半載不得去，梅壑方仰屋豪吟不顧也”“先時有王額附者，貴甚，擁高資，人翼一見不可得，三顧二瞻終不答”等都是其自我的跡化。這些詩文、山水也成為查士標寓托心靈苦悶和思鄉情懷的精神歸宿。清代《嘯虹筆記》曾云：“查二瞻以書法名世，畫尤工，然不肯輕下筆。家人告罌無粟，乃握管，計一紙可易數日糧，輒又擱筆?！?/p>

文人避世，移情山水的思想產生最早源于春秋時期而發展于漢末士階層的自覺。寄情山水而放浪形骸，這種魏晉風骨的文人品質同樣烙印在了查士標身上。中國儒家思想要求士大夫“窮則獨善其身”。作為明季遺民，查士標固守著文人氣節，而山水畫則成了其“隨意揮灑，以泄胸中意態”的寄托。

布衣一生，查士標正是以這種避世不爭的態度，表明了自己作為遺民不愿隨波逐流的文人氣節。正如石濤所言：“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清逸如梅壑、漸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