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大學 中國語言學院,新疆 喀什 844000)
語言作為交際工具,基本功能之一是傳遞信息。人們在作出判斷、陳述事實或報道事件時,對自己所述事實是否真實和準確并不一定總有把握,在言語交流中為表現話語的“言之有據”,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交代清楚所說話語的來源是一手信息還是傳聞得來的。如果所報道的信息是親身經歷或證據確鑿,說話的口氣就堅決和肯定;如果報道的信息是道聽途說或主觀臆斷,則口氣猶疑或籠統,日常用語中常會出現“聽說”“據說”等話語,以示信息來自傳聞。
說話人在具體言語表述中,如果沒有明示第三方身份,而是用一個模糊的概念來代替信息出處,是為了表明說話人對信息來源不確定,或者存在質疑,所以在語言表層無法或者不愿意明示。傳聞指沒有指出具體報道來源的信息,傳聞表達方式上,國家通用語表達手段豐富,有典型詞匯手段“聽說、據說”等。維吾爾語有典型的傳聞標記“-0ptu”和“ikεn”,轉述系詞“imi∫”和“-dεk”也可以表達傳聞。國家通用語和維吾爾語無論在傳聞表達手段上,還是在語義功能上都存在差異。本文通過考察國家通用語和維吾爾語傳聞表達形式的語義功能差異,及其在“形—義”對應關系上的表現,進一步探究二者傳聞表達的類型特點。
國家通用語中的傳聞表達呈開放式,大致可以分為“據”類(“據說”“據聞”“據悉”)和“聽”類(“聽說”“風聞”“傳聞”)。從組成形式可以看出兩類的語義差異:盡管信息來源不明,但“據類”強調信息來源的“依據性”,因“據”由動詞的“依據、憑借”用法虛化而來,可以引介論斷的依據和信息的來源;而“聽類”強調信息來源于“聽覺”。
前人對“據說”“聽說”的相關研究較多。據樂耀(2014)對這兩類傳聞標記進行了差異的分析,指出兩類標記共性在于都說明了信息的獲取方式是傳聞,而具體的信息來源,即信息來自誰,尚不清楚。“聽類”標記和聽說類動詞相關,可以作謂語動詞,但當它們位于句首作為一個指明小句所承載信息的來源和獲取方式的標記語時,動詞性特征減弱,有去范疇化的傾向。[1]董秀芳(2003)將這類喪失了動詞主要語法特征的傳聞標記歸為統領整個后續句子的副詞。[2]
呂明臣(1999)將“聽說”“據說”類歸入信源功能類;[3]張成福、余光武(2003)認為“聽說”“據說”類具有引證功能,[4]認為說話者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歷的事情畢竟有限,所以在陳述事件或說明問題時,有必要引證他人所說來幫助自己。司紅霞(2006)以“聽說小王結婚了”和“據說小王結婚了”為例,說明“聽說”表示說話人的視角和平實的態度,而“據說”表明所述事件和說話人之間的關系不是直接的而是轉述的,因此具有主觀性。[5]從前人觀點可以看出,“據說”“聽說”作為典型的傳聞標記,表達信源功能是無異議的。
通過對《喬家大院》《龍須溝》《駱駝祥子》《我愛我家》等文學作品和電視情景劇的考察,我們發現“聽說”“據說”使用頻率相對較高。具體見下表1。

表1 國家通用語傳聞表達方式的使用頻度統計
進一步考察發現,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與“傳聞”“據聞”“風聞”“據悉”等詞語的文言、書面性質有關,另也與語體表達有關,在對CCL 語料庫統計中發現,“據悉”主要出現于新聞報道中。
鑒于“據說”“聽說”在現代漢語文學作品中的高頻使用,我們以這兩個標記為代表進行重點分析,主要從虛化來源、語義的交叉性、功能的多樣性三個方面考察這兩類表達形式內部的語義功能差異。
“據”和“說”最終組合為“據說”有一定的歷時發展依據。關于“據說”的虛化過程郭思華(2011)進行過概括,[6]指出表示信息來源的方式介詞“據”在唐代已經出現,其后動詞多與言說義有關,如“據……云”“據……言”“據……稱”“據……聞”等。“據……說”形式大量出現于宋代,此時,“說”成為表示言說義的核心用詞。“據說”先是從一個可拆分、擴展的結構“據……說”變為一個固定的動詞“據說”,作為一個整體在句中作謂語,后面的內容作賓語;再從動詞發展為插入語的形式,地位獨立,不與句子的其它成分發生結構關系,位置靈活,具有可刪除性。從語義看,“據說”的詞匯意義減弱,主觀認知性增強,如(1)(2)。可以看出,“據說”是詞匯化而來。
(1)后面懸崖上有一條大裂縫,狹長多褶,晦暗神秘,潮水涌進涌出,據說這是觀音現身處。(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2)這個女人像瓦匠一樣把天重新砌好,使我們人類得以繼續繁衍。據說,也是這個女人,同她的同胞交尾產卵,提供了第一批人種。(王朔《浮出海面》
董秀芳(2006)指出,“聽說”是由中心詞合并從而詞匯化的動詞性復合詞。“聽說”由“聽X 說”演變而來,“聽”和“說”都處于中心詞位置,“X”為“說”的動作的發出者。[7]例如:
(3)正當悵惘之中,邂逅一位廈門文化局的領導——爸爸的老朋友。聽他說廈門有一個劇團曾赴金門演出歸來。(1995 年人民日報)
(4)聽端納說,夫人也要來,子文也來,這些是真的嗎?……(史傳 宋氏家族全傳)
由于經常連用發生詞匯化,在實際使用中,常省略“說”的主語,即省略掉“X”,以處理來源不明確的信息。“聽”和“說”的長期連用,使得兩個中心詞合并,“聽X 說”詞匯化為“聽說”。“聽說”依然保持了動詞謂語的功能,除了不用“不”否定,后面不能帶體助詞“著”和趨向動詞,不能重疊外,動詞其他的語法特征“聽說”都具備,在句中做謂語。例如:
(5)你喝酒的工夫不錯,我聽說北京有好酒,等我有一天打進北京,你得請我喝酒!喝好酒!(朱秀海《喬家大院》)
(6)高瑞異常雀躍,滿嘴念叨:“哈,過去聽說過乾隆皇上七下江南,這回我也跟著東家下江南了!”(朱秀海《喬家大院》)
從例句可見,“聽說”具有時體性,句法形式上帶主語、賓語,這是和“據說”最大的區別。作動詞的“聽說”在句中承擔句法成分,不可以刪除。而“據說”不具備動詞的特性,主要強調消息的不確定性,大部分現代漢語教材將其歸入插入語,認為去掉“據說”不會影響句子的結構。
動詞“聽說”進一步虛化,可以作為副詞出現在句首,不再具有時體性,句法形式上沒有主語,不承擔句法成分,具有可刪除性。例如:
(7)志新:那趕緊讓她走——哪兒那么些說的!和平她們家那房子裝修完沒有?
志國:聽說早完啦!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回家,非得把咱爸這事說成不可。(《我愛我家》)
此例中,志國的話去掉“聽說”,轉換為“早完啦!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回家,非得把咱爸這事說成不可”,也不影響句法的合法度。可見,“據說”和“聽說”的虛化來源不同導致二者在語義功能上不完全對等,呈現交叉性和多樣性。
“據說”一般可以和“聽說”替換,原因在于二者語義的交叉性。“據”和“說”原來是兩個獨立的詞,重復使用后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去范疇化”后,改變原有的結構和語義特征,作為短語和動詞的“據說”在虛化過程中主觀性得到加強,進一步虛化為一類體現言者主觀認識的“插入語”。由于語法化程度的加深、主觀性的增強,獲得了傳聞功能,不再強調具體的信息來源,信息的可靠度和確信度降低。例如:
(8)旗下分給的住房,也早被他的先人先典后賣,換了燒鴨子吃。據說,我的曾祖母跟著一位滿族大員到過云南等遙遠的地方。(老舍《正紅旗下》)
(9)死者的尸體已經搬走火化了。門上貼著封條,據說死者的兒子已經把這所房子出售了,被一個城里住的律師買去作了別墅。(王朔《許爺》)《現代漢語八百詞》指出插入語“聽說”的意義是“我聽別人說”,其中“聽說”已經暗含了言者主語“我”。“聽說”作為副語表示間接信息來源,而且是沒有明確的信息來源。例如:
(10)“你那‘情兒’情緒不高。”杜梅笑著對我說,“聽說她最近失戀了。好容易看上一個人,人家又看不上她。”(王朔《過把癮就死》)
(11)“哎喲,超英,你怎么回來了?”我忙跳下床,高興地迎上去。“聽說咱們軍官來了,怎么沒穿軍裝啊?怎么著,中校了還是上校?”(王朔《過把癮就死》)(10)和(11)中,“聽說”表示信息是間接獲得的,如同“據說”也沒有指明具體的信息來源。而“據說”隨著語義泛化、虛化和主觀化,“據”和“說”的黏合度不斷增強,致使“據說”由強調“依據義”演化為突出“聽說義”,由強調信息來源的客觀性,發展到主觀性。此時,在語義功能上出現了和“聽說”對等的情況,句子中“據說”替換為“聽說”也不會影響句子的意義。如例(10)(11)可以轉換為:
(10’)“你那‘情兒’情緒不高。”杜梅笑著對我說,“據說她最近失戀了。好容易看上一個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11’)“哎喲,超英,你怎么回來了?”我忙跳下床,高興地迎上去。“據說咱們軍官來了,怎么沒穿軍裝啊?怎么著,中校了還是上校?”但在一些情況下,“據說”不能和“聽說”互換。例如:
(12)中國上古神話中,有一位化育萬物、造福人類的女神,這就是女媧。據說天地開辟以后,大地上雖然有了山川、湖泊、花草鳥獸,可是還沒有人類的蹤跡。
“女媧造人”屬于神話傳說,因此,例(12)中的信息具有非常明確的信息來源,即神話傳說。此時,只能用保留“依據義”的“據說”引介信息。“據說”雖然不重于強調信息來源,但其后信息具有較高可信度,在新聞報道、書面文獻中,往往選用“據說”引入信息。
由此看來,“據說”和“聽說”在語義功能上存在差異:1.當“據說”與“聽說”互換時,“聽說”句法上需要滿足:失去動詞性、不具有時體性,不能有句法主語和賓語。2.語義語用表達上,“據說”和“聽說”不完全對等。“聽說”表達的信息來源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語用上具有隨意化、口語化特點;“據說”暗含有一定的“依據性”,語用上具有正規性、書面化傾向。3.從信息來源看,“聽說”的信息來源只能是“人”口耳相傳,而“據說”則不限于“人”,還可以是其它渠道,如書籍文章等。
漢語中通過詞匯手段表達傳聞功能呈現多樣性,這種多樣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不同的標記功能差異很大;另一方面是同一個標記可以表達不同的功能。
不同標記間的功能差異,“聽說”和“據說”已作過闡述。需要補充的是,在不同文體中,這些標記的使用頻率差異較大,如“聽說”在口語中使用頻率最高,“據說”次之,“據悉”“據傳”“據聞”“耳聞”“聽聞”“風聞”等多見于書面語體。盡管“據說”暗含一定的“依據性”,但在新聞報道方面,其使用不如“據悉”頻率高,因隨著主觀性的增強,其語義不斷虛化,信息來自第三方的確指逐步變為虛指,可證性下降,而新聞報道對其來源和準確度的內在要求排斥非真實性的話語表達。
同一個標記可以表達不同的功能:1.強調信息的依據;2.強調信息來源的不確定;3.“真實的謊言”,把“已知”當作“不知”,委婉禮貌的表達方式。例如:
(13)孟朝陽:對呀!圓圓,你好好想想,咱們家,里里外外哪兒不得指著你爸,你就說今兒個吧,聽說你作文成績不大理想,連飯都沒吃直接就奔了學校了。
(14)傅 老:聽說你現在一場演出比我半個月的工資掙的還多,我這解放前革命的倒不如你這解放后唱戲的,啊?
(15)孟朝陽:您說您說。
傅 老:聽說呀,你們倆的關系發展的……
孟朝陽:(馬上接)順利!順利,非常順利,就著登記了……(《我愛我家》)
例(13)有“聽他人說”之義,重在表達信息來源的“有據”,想向聽話人傳達“所述信息是有確實的信息來源”這一觀點,其中可以插入信息的來源,如“聽小王說”等。例(14)說話人想表達信息通過何種渠道得知是不確定的,但使用“聽說”表示信息是有來源的,不是毫無根據的主觀臆斷。例(15)是一種委婉表達法,即使消息是親眼所見或確切得知,但出于禮貌原則,或為了避免自己的責任,使用“聽說”表達信息的來源。
“聽說”表現出細微的語義差異,在“據說”的表達上有相似性,這與說話人的主觀視角有關。可以看出,漢語傳聞表達方式在語義功能內部存在差異,從宏觀上看有一個雙向分化的趨勢,如下頁圖1 所示:

圖1 國家通用語傳聞表達形式語義功能的雙向分化
這類標記中,“聽類”更傾向于主觀表達,而“據類”更傾向于客觀表述。這一方面與虛化來源不同有關,另一方面與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和主觀情感密不可分,主觀化起到關鍵作用;而“聽說”“據說”兼有主觀化和客觀化的兩種傾向,間接反映出說話人的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面強調信息的理據性;一方面傾向于表達一種不確定的態度。
維吾爾語傳聞表達中,間陳過去時構形詞綴“-0ptu”與間陳系詞“ikεn”是典型的表達手段,此外,還有轉述系詞“imi∫”和“-dεk”。“-0ptu”和“ikεn”作為間接傳信標記,表達傳聞功能只是其功能之一,此外,還有感知和推斷功能。“imi∫”和“-dεk”僅具有傳聞功能。
這四個標記語義功能的共同點在于事發時說話人并不知曉,命題所述信息是說話人在事后作為接受方從第三方處得知的,即信息來源于第三方,包括從他人那兒聽說,或通過報紙、新聞、廣播、閱讀材料等其它渠道獲悉。說話人/作者在向聽話人/讀者陳述命題信息時,不可避免會帶有自己的主觀動機、立場、情感和態度,這種主觀動機、立場、情感和態度表現在語言中,從而使語言帶有一種“主觀性”的特性。這四個標記的差異在于主觀化的介入程度。
“-0ptu”和“ikεn”傾向于真實地陳述從第三方獲悉的消息,不加進說話人自己其他的主觀態度。從第三方獲悉的消息一般來自他人,在上下文語境中會出現相關的信息提供者。例如:

有一天縣領導們討論決定的,他剛剛在店里告訴我的。(阿里木江·司馬義《孤獨的世界》,2011:92)


我在他朋友那里聽到這樣一件荒唐事:他年輕時候開始就喜歡喝酒,每四天就帶著他的狐朋狗友留宿在家。(阿拉提·阿斯木《在世間》,2012:22)
從例(16)(17)中可以看出,“-0ptu”和“ikεn”表達傳聞功能,說話人僅是客觀陳述從他人處獲悉的信息,不夾帶個人情感和態度。例(16)中使用“-0ptu”表示信 息“qɑjsi kyni nɑhi jini? bɑ∫liqliri ?iqip ∫undɑq muzɑkirε qili∫iptu(有一天縣領導們討論決定)”是從他那里得知的。例(17)中兩處使用了“ikεn”表示信息“u jɑ∫wɑqtidin bɑ∫lɑp bεk hɑrɑq i?idikεn,t?t kyndε bir qetim sorundiki ɑ?inilirini ?jiɡε bɑ∫lɑp kelip qondurup qɑlidikεn.(他年輕時候開始就喜歡喝酒,每四天就帶著他的狐朋狗友留宿在家)”是說話人從陳述對象的朋友處得知的。
從第三方獲悉的信息還可以來自廣播、電視、報紙或其它材料,一般在上下文中也會顯示出具體的信息獲取渠道。例如:

上面來文件了,說是在新村蓋房子,政府免費提供磚和水泥。(阿里木江·司馬義《孤獨的世界》,2011:5)

信上說,他很平安,一回去就投入了工作。還問了我們安好,向我們表示祝愿。
使用“-0ptu”和“ikεn”表達傳聞功能,具體信息來源在上下文中有跡可循。例(18)中使用“ikεn”表示信息“je?i mεhεlliɡε ?j sɑlimiz deɡεnlεrɡε h?kymεt χi∫bilεn semontni bikɑr?ɑ beridikεn.(在新村蓋房子,政府免費提供磚和水泥)”是說話人閱讀文件后得知,將信息真實地轉述給聽話人。例(19)中三處使用“-0ptu”表示信息“yrym?iɡε qɑjtip beriplɑ χizmεtkε ?y∫yp kεtkεnlikini,sɑlɑmεt turuwɑtqɑnliqini jeziptu,bizdin hɑl sorɑptu,jɑχ∫i tilεklεrni bildyryptu.(他很平安,一回去就投入工作,問了我們安好,向我們表示祝愿)”是說話人通過閱讀信中所寫內容得知的,然后轉述給聽話人。
“-0ptu”和“ikεn”與懷疑或假定的意義“水火不容”,當說話人想要表達對話語信息的懷疑、驚訝、不滿、嘲諷、不確信、感到荒唐可笑等主觀情感色彩,可以使用轉述系詞“imi∫”和“-dεk”。
轉述系詞“imi∫”和“-dεk”也具有傳聞功能。據力提甫·托乎提(2 012),“imi∫”出現在“-0ptu”末尾或系動詞“ikεn”末尾構成過去時轉述語氣,出現在“-Ar”形容詞化短語末尾、“-A”副詞化短語末尾或系動詞“i-”末尾構成了非過去時轉述語氣;而“-dεk”綴接在由“-0ptu”構成的間陳語氣末尾構成過去時轉述語氣,綴接在由帶有將來必然體意義的名詞化成分“-GU(-?u/-qu/-gy/-ky)”構成的短語末尾,構成非過去時轉述語氣。[8]這些形式在意義上有一個共同點,即說話人使用這些轉述語氣結構中的任何一個,是為了強調自己所敘述的事件或狀況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
“imi∫”和“-dεk”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可以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和主觀情感,但細微差別在于:“imi∫”重在表達說話人對所述內容的不相信、諷刺等主觀情感;而“-dεk”重在表達不肯定、不確定、對信息真實性無把握的主觀態度。例如:

這被咬過的馕的主人為什么這么喜悅?因為如果他的老婆不生育的話,據說吃了踩繩人咬過的馕,就能生孩子……

剛剛不是他自己說的嗎?(阿里木江·司馬義《孤獨的世界》,2011:20)
例(20)中“imi∫”用于動詞的或然將來時形式之后,既表達傳聞,也有對信息“dɑrwɑz ?i∫liɡεn bu nɑnni jεp tu?ɑrmi∫(據說吃了踩繩人咬過的馕,就能生孩子)”難以置信的情態義,甚至含有說話人嘲諷的含義。例(22)中“-dεk”用于疑問句中,在表達信息來源于他人的同時,表達對信息“tejipkɑmlɑr je?i mεhεlliɡε ?j sɑl?udεk(鐵依普大叔他們要在新村建房子)”一種不十分肯定、不確定的主觀態度。
可以看出,“-0ptu”、“ikεn”、“imi∫”和“-dεk”四個標記的主觀化程度有一個由弱→強的趨勢,如圖式2:

圖2 維吾爾語傳聞表達形式的主觀性介入程度
我們通過在同一語篇中考察這四個傳聞標記的主觀化差異,以體會說話人通過不同形式標記表達不同主觀情感的細微差異。例如:

我聽說,城里那個愛開玩笑的亞森最近開了一個幽默班,教孩子開玩笑呢,你要有孩子的話就給他當徒弟吧。”烏布里大哥說道。(阿拉提·阿斯木《在世間》,2012:38)
例(22)中除句首插說形式“ɑ?lisɑm(聽說)”明確表述信息來自傳聞,語篇中也使用不同的傳聞標記表達,但有所區別:“i kεn”是說話人客觀地陳述間接得知 的 事 實“jɑsin ?rdεk jeqindɑ bir ?ɑq?ɑqlɑr kursi ɑ?idikεn(亞森最近開了一個幽默班)”,“imi∫”不僅表達說話人對信息的傳聞得知,而且表達對信息“bɑlilɑr?ɑ ?ɑq?ɑq ?ɡitεrimi∫(教孩子們開玩笑)”難以置信,甚至感到荒唐可笑的主觀看法;“-dεk”的傳聞義已經弱化,重在表達認識情態功能,信息“bɑliliri? bolsɑ ∫ɑɡirtliqqɑ berip qojsɑ? bol?udεk(有孩子的話給他當徒弟)”是說話人假定的信息,帶有說話人不確信的主觀態度。
維吾爾語表達傳聞功能的形式主要分三種類型:標記的單用、標記的疊加、標記與插說形式的搭配使用,不管三種類型在說話人的情感表達和態度方面有何差異,核心語義功能皆為傳聞。例如:

聽說,阿依努爾讀過這本書。[9]
維吾爾語“一義多形”的特點在(23)各例中可以得到具體體現,a 句是單用形式,b 和c 句是疊加形式,d 句是插說形式“ɑ?lisɑm(聽說)”和“-0ptu”的搭配使用,盡管不同形式會造成語義的表達發生微妙的變化,但核心語義功能都是明確表述信息來自傳聞。
國家通用語表達傳聞功能的形式多樣,這些形式語義呈現交叉性、多樣性,即一個形式會具有多種意義。國家通用語的“一形多義”導致對應于維吾爾語時,一個形式會對應于維吾爾語的多種形式表達。
以“據說”為例。“據說”的多義性表現在“隱含定指來源”“不定指的虛指來源”,這與語義泛化、虛化、主觀化有關。
義項1:語義定指,來源隱含,具有客觀性。
“據說”的最初形成與“據”有關,“據”在引出信息來源和行為依據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據”后一般會出現“實體成分”。進入“據X”構式后,“據”逐步虛化,引介功能減退,但“據”的特性使其并非呈現光桿形式,其后總會有空位回溯,空位回溯的對象實際為行為實施的主體。“據說”在表達傳聞功能時,看似沒有出現信息來源,即言說行為的主體,但實際是隱形的空位回溯,在具體上下文語境中有“據”可循。例如
(24)廟祝道:“太太有所不知。這是前年的事了,這位東家所以要出銀子重修這座廟,據說是為了他想見卻不能去見的一個人。”(朱秀海《喬家大院》)
(25)致庸看看他道:“曹爺,還有更可氣的呢,我到了山西總督衙門,想見哈芬哈大人,據說他老人家正忙著娶第七房姨太太,沒空兒,讓一個師爺見了我。”(朱秀海《喬家大院》)
例(24)(25)從信息來源看似乎是“道聽途說”,實則可以提取出可及性較高的所指對象,如例(24)中的信息“出銀子重修這座廟是為了想見卻不能去見的一個人”來源于“這位東家”;例(25)中的信息“他老人家正忙著娶第七房姨太太”,看似沒有具體信息來源,但可以從邏輯關系推知,信息來源于“衙門守門人”。
“據說”表達第一個義項時多對應于維吾爾語表達客觀陳述的“-0ptu”和“ikεn”,以及和插說形式的搭配使用。例如:
(26)據說,他的原配夫人與十二個兒女住在保定,有時候連著四五個月得不到他的一個小錢。(老舍《駱駝祥子》)

(27)據說,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場上失意的文人。

例(26)-(27)中,“據說”對應于“ikεn”和插說形式“ejti∫lɑr?ɑ qɑri?ɑndɑ(據說)”的搭配形式,表達傳聞功能,雖然沒有指出具體信息來源,但是信息來源隱含于上下文語境中,表述較為客觀。
義項2:語義虛指,來源不確定,具有主觀性。
“據說”虛化的第二階段表現為“據”的“根據、依據”義消失,“說”的“述說、講述”義弱化,“據說”間的黏合度增強,誘發“去范疇化”并致使“定指來源”的用法衍生出“虛指來源”的用法。這一階段“據說”的語義功能與“聽說”有交叉,發生主觀化。例如:
(28)曹掌柜接過話頭道:“我也聽說了,據說這位潘掌柜和東家一樣,也是一位少年英才,一位不甘屈居人下庸碌無為的帥才!東家,據說這位潘大掌柜和東家一樣,也有匯通天下之心,繼續留在三江匯票號,已不能讓他實現一生的宏愿!”(朱秀海《喬家大院》)
(29)因為如此,傭仆對喬家一直奉若神明:干活時盡心盡力,克盡職守。據說直到現在,喬家的一些傭人談到主人時,還充滿思念之情。(朱秀海《喬家大院》)
例(28)-(29)中,“據說”義已經發展出“聽說義”“傳聞義”,對消息的來源不再強調言之有據,無法在上下文語境中提取出定指的對象,信息的可靠度低。“據說”可以用“聽說”替換表達信息來源的不確定。“據說”表達第二個義項時多對應于維吾爾語表達主觀陳述的“imi∫”“-dεk”。例如:
(30)上海、廣州、天津的學生也上街游行了,聽說(據說)天津的學生領袖是個回族,叫馬駿。

(31)像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說,臉上有些笑容!

例(30)-(3 1)中,說話人使用“imi∫”體現的是“據說”第二個義項,即信息具體來源無從得知,是不確定的,同時還表達說話人對信息“天津的學生領袖是個回族/tjεn?indiki oqu?u?ilɑrni? dɑhijsi bir χujzumi∫”“凍死鬼臉上 有 些 笑 容/to?lɑp ?lɡεnlεrni? rohhimu kylymsirεp turɑrmi∫”不確信,乃至驚奇等內涵義。
義項3:表達認識情態義。
進一步虛化的結果是“據說”所帶有的“不確定性”被再度推進,“據說”不再表達定指來源,也不再強調虛指的“聽說”,發展出說話人的一種主觀評價和判斷,相當于“看來,好像”。例如:
(32)胡亦有個涼帽,忘了戴,不時把手捂在額頭上。她額頭很寬聳,據說這種人聰明。(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33)我也說不清,也許是天上,也許是空氣中。但你別不愛去,那地方據說不錯,死去的好人都奔那兒了。(王朔《看上去很美》)
例(32)中,說話人使用“據說”并不想強調信息的來源,也無意于暗示信息的不確定,“這種人聰明”僅是說話人基于生活常識,對“胡亦”作出的主觀評價;例(33)也是如此,信息“那地方不錯”不是說話人從他人那里聽來的,因為“那個地方”我們可以理解為“誰都沒去過的天堂”,那僅是說話人個人的主觀判斷和評價,使用“據說”帶有個人的強主觀性,甚至傳遞出反諷的意味。“據說”表達第三個義項時多對應于維吾爾語表達主觀情態義的“imi∫”“-dεk”,以及疊加形式“-ptikεn”“-ptimi∫”等。例如:
(34)聽說(據說),這兒原來是清朝的皇家園林,跟圓明園是連著的,真萬幸,英法聯軍放的那場大火沒燒到這兒來,給我們留下了這美麗的校園!


(35)還“好好兒地”呢?也許到了明年,你就連玉米面都吃不上了!

例(34)中說話人使用“ikεn”體現的是“據說”第一個義項,對信息較確定;“imi∫”體現的是“據說”第二個義項,即信息來源的不確定;使用“-ptikεn”已經與傳聞義無關,僅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評價。例(35)中根據上下文,信息“好好兒地”是說話人轉述前一句話語的內容。在轉述前一句的話語同時,還帶有說話人強烈的譏諷態度。這里國家通用語中無法補出“據說”,維吾爾語的表達中使用“-ptimi∫”,傳聞義已經淡化,體現的是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情感。
所有語言都可以通過特定的方式指明所述命題的信息來源,表明說話人如何支持所述言論的真值,編碼說話人對所述信息應負的責任。傳聞是言語交際中獲取信息的重要方式途徑之一,提供間接證據來源,聽說雙方對信息的參與度低,信息對于聽說雙方而言都是間接可及的新信息。說話人將來自第三方所擁有的消息通過特定的傳聞表達傳遞給聽話人,從而達到特定的語用目的。
本文通過考察國家通用語和維吾爾語傳聞表達形式,發現其語義功能存在內部差異,國家通用語傳聞表達形式在虛化來源、語義的交叉性、功能多樣性方面各有區別,宏觀上有“客觀化?主觀化”雙向分化的趨勢。維吾爾語傳聞標記“-0ptu”和“ikεn”重于客觀表達,“imi∫”和“-dεk”傾向表達主觀情感,四個標記在主觀化程度上呈現“弱?強”的趨勢。
國家通用語和維吾爾語的傳聞表達在形義關系上也呈現出不對稱分布。在傳聞表達上,語詞匯標記的靈活性和形式標記的規約性導致兩種語言在形義對應關系上呈現差異:維吾爾語在形義關系上呈現“一義多形”的格局,而國家通用語則是“一形多義”,其多義性與語義泛化、虛化、主觀化有關。國家通用語“一形多義”特點導致其一個形式會對應于維吾爾語的多種形式表達。
跨語言研究表明,語言之間的差異不僅是形式類型差異,還反映觀察視角差異,即語言之間觀察視角的切入和特征的提取概括上可能存在差異。對國家通用語和維吾爾語傳聞表達形式的語義功能進行考察,有助于認識和揭示這兩種語言對信息來源處理上的主觀視角差異,有助于深化對相關現象的認識和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