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蘇一向擅長書寫鄉村題材,而且是與當下現實生活緊密相連的鄉村生態學與倫理學。他的“油菜坡”已經成了當代文學中一個顯著的文學地理坐標。在那里生活的人們依然保留著鄉村生活的原貌:開荒、耕地、種田,但同時又多了與“外界”進行連接的通道,就是那些逢年過節從城市回來的打工者、外出者、衣錦還鄉者。由于人生經歷已迥然不同,“離鄉者”與“未離鄉者”的觀念、思想、行為也大相徑庭,它們相互碰撞、彼此排斥、暗中較量,共同構成了豐富而意蘊深長的鄉村現狀。
《家庭游戲》便是如此。曉蘇通過“油菜坡”一個普通家庭中不同成員的心態和行為,巧妙地撬開了觀察隱秘人性的一個小“窗口”。谷豐在城里是個干部,因此,當他帶著妻女從襄陽回到鄉村時,就成了最受歡迎和重視的人,不但兩個弟弟要畏懼和尊重幾分,連爹娘對他說話也要仔細些。這一次,谷豐突發奇想,要給家里人各派一個“官職”,讓大家各司其職,各主其事,共同協作,過一個“團結、向上、喜慶、祥和、幸福的春節”。
這便是“家庭游戲”的開端,它似真非真,說假不假。因為有了這位慣于發號施令的城里干部的安排,一家子便都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不過,成年人固然將之當作了“游戲”,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卻當了“真”。一個是老二家的孩子谷已黃,一個是老三家的孩子谷未熟。谷豐任命谷未熟為“紀律部長”,因其純樸而未失“真”性。這樣一來,那個非常渴望當“紀律部長”的谷已黃就被晾在了一邊。在谷豐看來,這個孩子太渴望“官位”了,這種強烈的功利心會使其在執行“任務”時失去“公正性”。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游戲”。家庭“官職”和規則的設定,既能夠充分顯現出谷豐作為衣錦還鄉者的自得和自大,又能通過兩個少年心性的分野和行事風格之差異一窺人性的“真實”。而小說敘事者的設置就更有意味了,是谷豐的女兒、女大學生谷苗子。她的年齡剛好介于成人與少年之間,她的講述又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作為女性和大學生的別一番柔軟與犀利。
這同時也是一個巧妙的設置。在這套“游戲”的制定、任命和實施里,涌動著復雜的令人不安的人性暗流。小說的精妙和精微在此彰顯出來。在短短的篇幅里,通過對家庭成員多方面的“對比”與“交手”的細描,曉蘇將那些深藏在人性深處的“陰影”和“暗區”巧妙地剖析出來,鋪展開來。
在這個“家庭游戲”中,曉蘇先是讓“新官上任”的谷未熟燒了“三把火”,將一些牽扯不清的“矛盾”按照紀律分別進行了懲辦。谷未熟確實是一個認真的孩子,一上任就非常嚴格地執行“紀律部長”的職責,就連罵奶奶為“蠢豬”的爺爺也未能幸免于處罰。在小說的前半部分,谷未熟對紀律的實施尚未涉及到谷豐,它們草蛇灰線地潛伏著,直到“枸杞事件”的爆發。圍繞著為谷豐購買枸杞的報銷細節,各色人等內心的盤算、計較、抉擇都紛紛現出了“原型”,上演了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又無法鐵口直斷的矛盾沖突。在“枸杞事件”中,谷已黃以精明的考量和主動的“背黑鍋”,贏得了谷豐夫婦的青眼相加。而那個一直以“紀律標準”認真行事的愣小子谷未熟,則被拉下了馬。大概到最后,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使用的是同樣的方式、同樣的標準,到了“游戲”制定者這里就行不通了呢?
少年不明白的是,這不是“家庭游戲”,這是一個“社會”的小型生態實驗場。擴而展之,它是規則制定者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它考察的不僅是少年,還有成人。到最后,制定規則者反被規則所限制、所困擾,而推動他陷入困境的,恰恰是他在任命“官職”、制定規則之初最為看重的“真”。在“真”的照耀下,谷豐夫婦最后只能更換用人策略,以掩飾其狼狽和尷尬。
曉蘇用輕巧而又豐富的敘事層次,以“家庭游戲”的方式消解了“權威”的權威,也消解了“規則”的規則。在看似“輕喜劇”的筆法里,包含著作者的諸多用心。他為“真”(谷未熟)的被出爾反爾、被辜負、被輕視而憂心和傷感,但他終究心有不甘,于是讓敘事者谷苗子最后沖著父母留下了意味深長的一聲“冷笑”,接著“調頭轉身,摔門而去”。這是一種“弱反抗”,它可能無效,卻能充分地表明,在“真/偽”難辨的混沌世間,“真”的本性和品格雖遭踐踏,卻如寶如玉,至貴至堅,終會被辨別出來。這是小說的表述,亦是曉蘇的堅持。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