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個月獲利31億之謎
——“2·12”特大網絡“套路貸”案偵破始末

林達

2019年5月24日，甘肅省蘭州市公安局發布一則通告,向全社會公開征集“2·12”特大套路貸案件犯罪集團線索。該集團犯罪分子在不到8個月的時間內，誘騙47.5萬余人貸款，非法獲利31.41億元。

案情觸目驚心！此案系公安部掛牌督辦案件。在公安部統一指揮協調下，蘭州警方調集千余名警力奔赴多省（市）集中收網，一舉打掉了這個套路貸案件犯罪團伙，共端掉窩點6個，抓獲涉案犯罪嫌疑人210多人，偵破刑事案件19起。共扣押、凍結涉案資金、財物價值10億余元。2020年4月中旬，當地檢察機關對主要犯罪嫌疑人王某濤等第一批37名涉案人員提起了公訴。

借3000元竟要還款50萬

網絡貸款3000元，還款50萬元；App貸款2000元，賣房押車還不盡；逾期一天，罰息100元；逾期未還錢，全家被騷擾——這是2018年以來蘭州市數百名市民接連遭遇的“煩心事”……

2018年6月，蘭州市民邡女士在網上看到一則貸款廣告，稱借貸手續簡單、1%低息、放款快、金額高。由于資金緊張，她按要求下載了一款名為“閃電虎”的App。“通過軟件，提交了身份證、家庭、工作、銀行卡等信息，還上傳了手機通訊錄，拍了人臉識別。”邡女士說，想貸款就必須提交詳細的個人信息，上傳手機通訊錄、微信聯系人更是必不可少的步驟，如果不同意，就無法進行下一步操作。

提交資料后邡女士選擇貸款6000元，可App顯示她只能貸出3000元。雖然實際金額與需求有差距，想著總比沒有強，邡女士便接受了3000元的信貸額度。放款前，邡女士按要求簽署了一份電商購物分期貸款合同。不一會兒，她就收到了銀行短信。短信顯示其銀行卡轉入2100元，貸款期限14天。明明申請貸款3000元，但只收到2100元，差額900元去哪了？正在她疑惑時接到了一個電話，來電人自稱是“閃電虎”App客服，說差額900元是手續費，需要先扣除，貸款到期后必須按3000元還款，否則逾期一天罰息100元。

邡女士當時就有一種被蒙騙的感覺，而且每天罰息100元，大大超過了1%的利率。此時，邡女士已騎虎難下，只想著能盡快將貸款還清。沒想到，14天后，邡女士湊足3000元聯系“閃電虎”App還款，卻始終聯系不上。就這樣，邡女士的貸款被“人為”延遲成“逾期”狀態。3天后，她又接到一個電話。來電人自稱討債公司的，說其貸的3000元已經逾期，三天罰息300元，總共3300元要在當天還清，否則會告訴邡女士的親朋好友。

這個電話令邡女士十分緊張，只得先還了3000元本金，繼續欠下300元利息。催債的人又推薦了另一網貸App給邡女士，讓其申請貸款時用于還利息。邡女士想“借新還舊”，隨即又貸了2000元。

>>資料圖

借貸周期短，還款壓力大，利息高，還款本息金額不斷增加。邡女士只得不斷拆東墻補西墻，前前后后通過56個網貸平臺申請貸款80余萬元，實際到賬40余萬元。“我每天一醒來就想著怎么還錢，壓力巨大。”邡女士說，每個平臺她每月還4次款，一天最多還7個平臺，早已超出她實際還款能力。而更讓她害怕的事情還在后面。“由于逾期過多，我手機接連收到各種催債電話和短信，全是威脅辱罵的內容，我父母、老公、親戚以及單位領導同事都接到過催債人的電話。”邡女士說，高峰時期，她一天接到60余個催債電話，侮辱謾罵恐嚇信息更是上百條涌進手機。更過分的是，親朋好友還收到了她的“裸照”。“他們把我頭像PS在別人的裸照上發給和我認識的人，說實話，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邡女士說。迫于無奈，邡女士的丈夫賣掉汽車，在親朋好友幫助下勉強還了50余萬元，這早已超出網貸平臺轉賬給她的實際金額。即便這樣，她仍欠網貸平臺30余萬元利息。

邡女士的遭遇并非個例，蘭州市民袁某也是受害人之一。2018年7月開始，她先后在“甜兔”“閃電虎”“網牛”等56個網絡貸款平臺上多次進行6000元以下的小額貸款，貸款總額80多萬元人民幣。這些網貸平臺都宣傳低息、無抵押、放款快、手續簡單，但袁某實際到手的資金卻只有40多萬元，可還款額高達129萬元。袁某說：“最后感覺每天一起來就是還款，到后來實在還不了了，他們又給我推薦別的貸款。貸到最后發現，好像就是一個公司開發了好幾個App，貸款流程、頁面、讓我實名認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包括放款之前的砍頭息都是一樣的。表面上看是不同的網貸平臺，但其實背后老板是同一個人。”

2018年10月，剛入職不久的小琪，看中了一款新手機。因為沒有積蓄，轉而選擇在網貸平臺“甜兔”上借了3000元。但由于一周內沒有及時還賬，利息越滾越多，她又向另一網貸平臺貸款再還款，最終欠款高達15萬元。為逼迫還款，該平臺偽造小琪的暴露照片，四處分發至其同事、親友處。嚇得小琪差點尋短見，無奈之下只好求助家人，四處借錢才得以償還。

分工明確外包催收業務

該犯罪集團分工明確,集團內部設話務部、審核部、財務部、催收部,企圖通過40多個殼公司逃避打擊。主犯王某濤是個深諳互聯網金融操作的高手，他從事“套路貸”就是看中利潤高、賺錢快。王某濤拉攏了一幫懂金融、會I T、知法律的專業人士。“我們先后搭建24個各類名稱的網貸App發布在互聯網，這些App功能內容相同，名稱不同，一般人辨別不了，實際都是我們的產品。”王某濤說，這樣做可以“廣撒網多撈魚”，貸款人還不了前面網貸App的錢，就推薦公司旗下另一款網貸App，繼續“套路”借款人貸款還錢。“甜兔”的源代碼是正規小貸平臺軟件，他們買來后進行了所謂的“完善升級”。王某濤先后招募24名程序員對源代碼進行改寫。“改寫之后，‘甜兔’擁有了‘AB面’，A面用來應付平臺審核，成功過審之后立即運行B面，進行放貸。”以“甜兔”為基礎，該犯罪集團先后克隆開發了24個類似應用，從2018年5月開始已成功上線運行19個。

辦案民警說，王某濤還與多家第三方服務公司合作。著作權登記代理公司為20多個平臺軟件違規辦理著作權證，用于通過各應用商店審核上架；銀行卡鑒權公司根據犯罪集團提供的基礎信息，違規查詢受害人的銀行卡賬戶信息、流水、使用情況等；風險控制公司對受害人個人信息、銀行卡信息和銀行卡鑒權公司的鑒權結果進行風險評估，綜合評定受害人還款能力。該犯罪集團利用第四方支付平臺，向受害人放貸、收款。同時，其下屬各公司之間也通過第四方支付平臺轉賬。王某濤等人由于沒有貸款資質，在放款時不與受害人簽訂貸款合同，而是通過40多個殼公司與之簽訂所謂的“消費墊付合同”，逃避打擊。

據警方披露：如受害人貸款1000元，平臺先期以服務費的名義扣除300元的貸款利息，受害人實際拿到700元，貸款時間為7天，逾期每天加收10%的利息，利滾利重復計息。通過高額逾期，讓受害人從幾千元負債在短短幾個月內變成數十萬的負債。

據悉，貸款申請通過以后，受害人需在7日內或14天內還款。若逾期未還，該團伙便根據前期掌握的受害人通訊錄信息，發送催收騷擾短信對受害人及其家屬、好友等進行轟炸。一旦短信轟炸不奏效，和王某濤合作的河南鄭州、安徽亳州等地的24家催收公司便粉墨登場。王某濤坦承：“專業催收公司的介入，是為了保證催收效果和結款率。”

“他們合作協議上約定不能暴力催收、上門催收等，但這只是他們逃避打擊的幌子。”蘭州市公安局七里河分局民警談存俊說，王某濤對這24家催收公司設立了激勵機制，對其催收公司業績進行排名，排名越靠前的，接下來獲得的業務量越大，提成比例也越高。反之，進行業務處罰。在這種激勵機制下，事實上，為獲得高額回報，這24家催收公司幾乎無一例外地采取了威脅恐嚇等暴力催收手段。“他們之間以合作分成的方式，形成了一個較為固定的利益集團，進而形成了方式更為隱蔽、更難打擊的新型‘套路貸’。”

這些催收公司成為王某濤等人高息放貸的幫兇，他們以電話騷擾、言語威脅、短信轟炸、發送侮辱短信、發送或上傳有被害人頭像的PS淫穢、裸體圖片、靈堂圖片等手段滋擾、威脅受害人及其父母親朋，用多種“軟暴力”方式進行催討收賬，強行索債。給當事人造成巨大壓力,致使多名受害人精神抑郁，離職退學，被單位辭退等，多個家庭因此傾家蕩產、家庭破裂，嚴重影響和破壞了正常社會生活秩序。

王某濤等人利用不到2億元本金，在短短8個月的時間內，迅速做大犯罪集團。該犯罪團伙所選擇的借款對象，有相當一部分是無節制消費群體，同時也有正當職業但手頭又不寬裕的群體。這些人欠錢之后既害怕催收，也擔心被親朋好友知道，因此明知上當也想盡辦法忍痛償還，未選擇報警而暗吞苦果。

“套路貸”犯罪團伙被摧毀

2019年3月15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3·15”晚會專門曝光了網貸平臺各種“套路”借款人的手法，其中一款名為“節氣貓”的App在節目中被曝光。

其實，2018年11月，蘭州市公安局民警李剛就在工作中發現多個網貸平臺App藏有“貓兒膩”，其中就包括這款“節氣貓”App。他通過技術手段進一步確定了其中的“奧秘”。“這些網貸App都有AB面功能，作為逃避公安機關打擊和法律懲處的一種掩飾手段。”李剛說，具有AB面功能的網貸平臺App會通過分析IP地址選擇展示A面或B面內容。如果在北上廣深等重點城市，使用者打開App看到的只有美食、生活等信息，無法找到貸款入口。如果是非重點城市，使用者打開軟件就能直接申請貸款。

這些A pp不僅非法獲取公民信息，經過偽裝還具有AB面的功能。“明明是菜譜，安裝打開后發現是貸款平臺的入口。它們都是相互交叉的，一個App應用里至少有200個貸款通道，每個貸款通道對應一個貸款平臺。我們安裝了幾個典型的，一檢測，首先發現它們非法獲取公民信息。它獲取個人信息帶有強制性，另外，AB面帶有欺騙性。”李剛將情況向局分管領導匯報后，蘭州市公安機關高度重視，2019年2月12日，春節后上班第一天，對相關網貸App及背后運營公司開展徹底偵查的專案組便宣告成立。

經調查發現，“節氣貓”“甜兔”“閃電虎”等網貸App極有可能由同一家公司開發運營，使用者遍布全國各地，平臺每天產生巨額的借貸資金流。與此同時，眾多借貸人反映，借款之后遭遇“套路”，申請金額與實際到賬金額不符，逾期利息高，且不斷接到各類辱罵恐嚇威脅的催收電話與信息。為辦理此案，蘭州警方累計采集數據突破120TB，還專門采購了10臺服務器提取分析還原作案數據。其間，受害人又紛紛報案。偵查人員通過大數據分析比對，基本摸清了這是一個集非法收集公民個人信息、“套路貸”“軟暴力”催收于一體的犯罪團伙。其利用開發的網貸平臺、App，非法收集公民信息，采取“砍頭息”、逾期高額收費的方式，向受害人放貸。

>>警方押解嫌疑人回蘭州 蘭州市公安局供圖

很快，專案組了解到上述網貸App的開發運營公司遠在浙江杭州，同時根據線索確定了犯罪嫌疑人身份。“公司負責人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王某濤畢業于南京某知名院校，曾在某知名電商企業工作，辭職后專門從事網貸生意。”李剛說，王某濤的合伙人分別具備金融、I T、法律等專業知識，有豐富的從業經驗，可謂是一群“專業人士”干違法勾當，共牟暴利，危害巨大。為了規避法律風險，他們將網貸催收業務外包給專業催收公司。“這些催收公司遍布安徽、河南、陜西等地，給銀行做催收的同時也給網貸平臺做催收業務，利潤比銀行還高，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

經過縝密偵查，鎖定相關證據，確定各層級犯罪嫌疑人后，蘭州市警方集結500余名警力，等待抓捕時機。然而，“3·15”晚會點名曝光“節氣貓”App后，警方發現王某濤給公司全體員工放假一周，還購買了前往境外的機票，推測他有可能潛逃。戰機稍縱即逝，2019年3月20日，在公安部刑偵局的統一組織指揮下，在安徽、陜西、浙江、河南等地，蘭州警方相繼將“節氣貓”“甜兔”“閃電虎”等網貸App背后的實際運營者和實施軟暴力催收的公司主要犯罪嫌疑人一舉抓獲，共端掉窩點6個，抓獲涉案犯罪嫌疑人210余人。

至此，這個特大“套路貸”犯罪團伙被徹底摧毀。“在杭州，我們連夜進入王某濤家里搜查，發現4個行李箱中裝了2000余萬元現金、25千克大小金條、17本房產證，車庫里還有多輛豪車。”專案組民警賀小東說，王某濤還提前轉移了部分錢款，正準備第二天和家人逃往境外。“好險啊！”

在看守所，王某濤向民警狡辯：“我沒有想逼迫借款人賣房賣車籌錢還款，如果他們有錢就還，沒錢暫時可以不還，催討欠款并不是由我負責。”他一邊承認自己從事“套路貸”違法犯罪活動，一邊又試圖推脫責任。

經初步查清，以王某濤為首的犯罪團伙自2018年6月至2019年1月15日期間，累計非法獲取1197.6萬余人的個人信息。在不到8個月的時間內，誘騙47.5萬余人貸款，累計放款59.75億元、收回91.16億元，非法獲利31.41億元。此案讓專案組瞠目結舌,也讓公安部領導深感震驚！辦案民警胡向龍說：“一共是24個平臺，我們第一次拿到了8個平臺的數據，就涉及482萬人的信息，113萬筆貸款合同在里面，貸款人數25萬多人，其中涉及甘肅省3萬多人。”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偵查深挖之中。

甘肅省公安廳副廳長、蘭州市公安局局長肖春表示，按照公安部“云劍”行動部署要求，蘭州公安機關將加大打擊“套路貸”犯罪團伙力度，切實維護互聯網和金融市場秩序，維護人民群眾財產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