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代儒者師門相傳的“家法”傳統隨著漢唐以來的社會演進而日漸衰落。宋代朱熹在治經學時以儒家“道統”為皈依,既恪守“孔門心法”,又參酌兼取眾家之說。在《中庸章句》中,朱子將儒者的“家法”觀念與儒家的“道統”“心法”聯系起來,拓展和升華了“家法”的視域和境界,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宋代理學事業的發展。
關鍵詞:朱熹;儒者家法;《中庸章句》;道統;理學
中圖分類號:K24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2096-5982(2020)08-0031-05
家法最初是指漢代儒者師門世代相傳的學問,即所謂“儒有一家之學,故稱家法。”① 據《后漢書·儒林傳》記載,東漢光武帝時期曾經“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可見漢代官學中也有嚴格的儒者家法傳統,以保持本門學說的純正性。但隨著魏晉以來士族門閥的興起,儒者所謂的“家法”開始有了士大夫家族內部所承襲之“禮法”(禮儀法規)的新內涵。張國剛先生的研究即表明,漢代的“家法”觀念歷經漢唐間漫長的歷史發展,逐漸由儒者師門傳授的“一家之法”演化為士族教授子弟的“禮儀法規”,在此進程中,使原本屬于上層社會的士族禮法隨之逐漸下移,從而形成了宋代理學賴以生成的社會、文化土壤。② 張先生的論斷極為精辟,可以說為我們認識漢唐以來社會和文化的變遷提供了宏觀而深刻的大歷史視角。但我們還需注意的是,儒家學者在治經中所恪守的師門“家法”的傳統在宋代社會并未消失,依然發揮著不容小覷的作用。如朱子在《學校貢舉私議》一文中,提到學者需遵守儒者“家法”的重要性時說:
其治經必專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于人之一心,然圣賢之言則有淵奧爾雅而不可以臆斷者,其名物、制度、行事本末又非今日見聞所能及也,故治經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說而推之。③
由此可見,儒者治經必專的家法傳統在宋代并未消失。實際上,宋元以降,此類“儒者家法”(亦稱“孔門家法”“孔子家法”)的稱謂依然史不絕書。④ 有學者斷言“宋明儒口中的‘家法‘師法,與漢儒所謂‘家法‘師法,含義有本質的不同”,恐怕未必完全符合事實。盡管如此,這也在客觀上說明,宋代社會“儒者家法”的內涵較之前代而言,的確發生了某些較大的變異。筆者以為,此種變化對于宋代理學的發展產生了較大影響,而這恰是我們值得注意的地方。遺憾的是,目前尚未見到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問世。以下本文在簡要回顧儒者家法發展演化的基礎上,試以《中庸章句》為例,對朱子關于宋代“儒者家法”⑤ 的繼承與發展,及其所產生的歷史影響等問題略作探討。
一、漢唐以來儒者家法的興衰
“家法”一詞的出現,與秦漢之際儒學的發展境遇密切相關。眾所周知,秦代“焚書坑儒”之禍,使儒家經典滅失殆盡。秦末漢初以來,由于政治與文化上的打壓,儒生們不敢公開傳播儒學,于是在私下傳授經學時多靠口耳相傳,結果便導致數傳之后,在句讀、義訓方面互生諸多歧異,以致分為各家。在此過程中,各家為了保持經義的純正,往往以本門師之所傳為尊,弟子一字不得更改,其各家界限甚為嚴格,且帶有一定強制性的色彩,故稱“家法”,也可稱為“師法”。如清代學者王鳴盛所總結的那樣:
漢人說經重師法。……又稱家法,謂守其一家之法,即師法也?!w前漢多言師法,而后漢多言家法?!雹藿泴W大師皮錫瑞解釋說:
前漢重師法,后漢重家法。先有師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師法、家法所以分者,如《易》有施、孟、梁丘之學,是師法;施家有張、彭之學,孟有翟、孟、白之學,梁丘有士孫、鄧、衡之學,是家法。家法從師法分出,而施、孟、梁丘之師法又從田王孫一師分出者也。⑦
皮氏之說大體不謬,因而此說成為后代學者的基本看法。⑧ 總之,從以上學者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在秦漢之際,無論是“家法”還是“師法”,雖然有所側重,但在本質上都是指儒家的師門傳承之法,當是沒有疑問的。
秦亡漢興,儒家學說迎來新的歷史發展機遇。隨著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推行,儒家“五經”被立為官學,儒學一改昔日受壓抑的局面,獲得了全新的發展。但是,由于受到當時今古文經的學派之爭、傳播地域間的正統之爭,以及官學私學地位的利益之爭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使得漢代儒者“家法”分立的情況頗為嚴重。如嚴彭祖、顏安樂“各顓門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顏、嚴之學”⑨。夏侯建“卒自顓門名經”。顏師古注曰:“顓與專同。專門者,自別為一家之學。”⑩ 又據《后漢書·左雄傳》中左雄上言:“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后漢書·徐防傳》中有云:“伏見太學試博士弟子,皆以意說,不修家法,私相容隱,開生奸路?!庇梢陨戏N種記載可見,漢代儒生家法甚嚴,如果某人不能信守家法,不但很難獲得儒生們的認可,也難以在察舉中受到朝廷青睞。
在某種意義上說,因為兩漢時期的儒者家法林立,使當時的儒學得以相互砥礪、取長補短,從而帶來漢代經學事業的繁榮和蓬勃發展。如范曄《后漢書·儒林傳》中所云:“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專事經學,自是其風世篤焉。其服儒衣,稱先王,游庠序,聚橫塾者,蓋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經生所處,不遠萬里之路,精廬暫建,贏糧動有千百,其耆名高義開門受徒者,編牒不下萬人,皆專相傳祖,莫或訛雜。至有分爭王庭,樹朋私里,繁其章條,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說?!務呷柿x,所傳者圣法也?!边@段評論雖然不乏溢美之詞,但也不失為漢代儒學家法林立、學術交流頻繁、儒學思想活躍的真實記載。
但毋庸諱言的是,兩漢經學在學派、地域、功名等各方面利益的強烈刺激下,在自身獲得極大發展的同時,也隱藏著一些內在的危機。這種危機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過于固守一家之言的做法很容易導致儒學發展的固步自封;二是家法與功利糾纏在一起,很容易讓儒家的“孔孟之道”淪為所謂的“鄉愿之學”。實際上,儒者的“家法”傳統不但難以克服這種內在的危機,反而由于門戶之見與利益之爭,會在很大程度上加劇這種危機。
斯時儒學危機的出現,還來自于外部環境的改變。漢末以來,由于豪強烽起、王綱不振,儒學的獨尊地位屢屢受到沖擊。由于內外危機的并發,使得儒者家法不可避免地隨之衰敗。及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佛老崛起、玄學大盛,門閥士族大多喜好談玄論道,在儒學日益受到世人摒棄的同時,儒者家法自然也隨之式微。更為重要的原因,很可能如張國剛先生所指出的那樣,由于隨著士大夫家族社會地位的不斷上升,傳統儒者“家法”的概念也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變化,使之從儒者傳授專門性學問之法轉變為門閥士族之“家族禮法”的代稱。其中頗為典型的例子是所謂“王太保家法”這一稱謂的出現,史稱:著名門閥士族王導的曾孫王弘“既以民望所宗,造次必存禮法,凡動止施為,及書翰儀體,后人皆依仿之,謂為‘王太保家法”。從中我們不難看出,這里所謂的“家法”顯然已非漢代儒者師門相傳的“一家之法”,而是帶有濃厚儒家化色彩的家法族規之類了。
到了隋唐時期,統治者采取兼收并蓄的統治術,奉行“三教并重”的文化政策,儒學從未獲得過兩漢時代的絕對獨尊地位。繼之五代十國時期的藩鎮割據,時局動蕩,君權旁落,武夫擅政,儒學也難有施展抱負的“大一統”舞臺。也許是因為政治環境的變化,以致于儒者家法自隋唐五代以來也很少見于史籍記載。 但正如前文所言,“家法”一詞少見于史籍,并不意味著其已經完全退出歷史舞臺。相反,因為儒學傳承的客觀需要,儒者“家法”依然不絕如縷地存在于儒學自身的發展脈絡中,只是隨著時代發展被賦予了一些新的內涵。
二、朱子有關儒者家法的議論
在很多學者看來,漢唐以來儒者家法原有意義上的“衰落”,除了儒學長時期喪失獨尊地位的原因以外,還與儒學自身發展中不重“家法”的弊端有關。清代學者王鳴盛即認為,“唐中葉以后,凡說經者皆以意說無師法”,才使得經學逐漸衰落。與王氏議論相仿,對于旨在取法三代、回歸孔孟“道統”的宋代理學家而言,儒學中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治經者沒有真正貫徹嚴格的儒者家法,從而偏離了堯舜之道和孔門真諦所帶來的必然結果。關于這一問題的闡釋,朱子有著非常深刻地分析與檢討,代表了宋代理學家們的普遍性看法。
朱子關于儒者家法的議論,集中反映在《學校貢舉私議》(以下簡稱“私議”)一文中。正是在振興宋代育人事業的大背景下,朱子對漢代儒者家法存在的價值給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其治經必專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于人之一心,然圣賢之言則有淵奧爾雅而不可以臆斷者,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之見聞所能及也。故治經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說而推之,借曰未必盡是,亦當究其所以得失之故,而后可以反求諸心而正其繆。”他認為,只有堅守儒者家法,才能超越時代的局限,保持儒學的純正和進一步發展。正是因為“今日治經者既無家法”,才使得“其穿鑿之弊已不可勝言”的惡果。從中可以看出,朱子非常看重“治經必專家法”的做法,甚至將其納入到“天理”“人心”的范疇。在他看來,治經者只有借助前代儒者的“已成之說”(亦即“家法”),才能真正理解經義中的原始之義,進而談得上恪守儒家道統、實現歸復三代之治的可能。朱子還明確指出,這也正是漢儒治經時“專門名家,各守師說,而不敢輕有變”的根本原因所在。
難能可貴的是,朱子在議論儒者家法的問題時,并沒有如同時代的很多學者那樣,局限于漢儒內部或是漢、宋儒之間的家法紛爭,而是超越了漢儒和一般宋儒的境界,并在此基礎上,辯證地指出其“守之(家法)太拘,而不能精思明辨以求真”的客觀局限性,進而認為絕不能死守漢代以來“家法”傳統的“一家之言”,必須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有所進化。朱子的這種認識,可以說為拓展和升華原有的儒者“家法”提供了良好的思想基礎。
針對當時社會上儒學發展及其在科舉中所反映出的種種問題,朱子提出:“近年以來,習俗茍偷,學無宗主,治經者不復讀其經之本文,與夫先儒之傳注,但取近時科舉中選之文,諷誦摹仿,擇取經中可為題目之句,以意扭揑,妄作主張,明知不是經意,但取便于行文,不暇恤也。蓋諸經皆然,而《春秋》為尤甚。……習以成風,轉相祖述,慢侮圣言,日以益甚?!彼J為,“學無宗主”“妄作主張”“慢侮圣言”等忽視家法傳承的行為會帶來嚴重的后果,他甚至痛斥這種行為,“名為治經,而實為經學之賊,號為作文,而實為文字之妖”。故而他指出,正是因為缺少純正“家法”的規范和制約,在科舉考試中才會出現“主司命題多為新奇”,而舉子“平居講習專務裁剪經文,巧為饾饤,以求合乎主司之意,其為賊中之賊,文字妖中之妖,又不止于家法之不立而已也” 的弊端。在他看來,不能恪守家法已經不但嚴重影響到人才的培養和選拔,而且會威脅到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危害不可謂不大,后患不可謂不巨。
針對宋代儒者“家法”不修、妄為己說的種種弊病,朱子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即“討論諸經之說,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為主”,這實際上是主張恢復兩漢時期儒者以家法相傳授的做法。如此一來,得以既保證儒學的獨尊地位,又在各種家法的砥礪中保持儒學發展的活力和動力,從而在多元、共存中發展儒學和培養人才。這應該說是非??茖W的教育和學術思想了。
至于如何做到“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為主”,朱子在《私議》中提到:
《易》則兼取胡瑗、石介、歐陽修、王安石、邵雍、程頤、張載、呂大臨、楊時;《書》則兼取劉敞、王安石、蘇軾、程頤、楊時、晁說之、葉夢得、吳棫、薛季宣、呂祖謙;《詩》則兼取歐陽修、蘇軾、程頤、張載、王安石、呂大臨、楊時、呂祖謙;《周禮》則劉敞、王安石、楊時;《儀禮》則劉敞;二戴《禮記》則劉敞、程頤、張載、呂大臨;《春秋》則啖助、趙匡、陸淳、孫明復、劉敞、程頤、胡安國;《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則又皆有《集解》等書,而蘇軾、王雱、吳棫、胡寅等說亦可采。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注疏不僅包含理學家以外的經學著作,甚至還包括與理學家有對立關系的王安石、王雱以及蘇軾等人的經學著作,這充分顯示出朱子既主張“治經必專家法”,又采取兼容并包方略的長遠眼光和大家風范。
具體到科舉考試中,朱子認為等到士人熟悉和掌握了各家注釋之后,則命制試題者“出題需依章句,不得妄有附益裁剪”,應舉之人做到“各占兩家以上,于家狀內及經義卷子第一行內一般聲說,將來答義則以本說為主而旁通他說,以辨其是非,則治經者不敢妄牽己意,而必有據依矣?!?他認為,這樣學風、士風都可以得到有效的矯正。
從上可見,朱子對漢代以來的儒者家法及其利弊得失有著極為深刻和全面的認識,并對宋代“家法”不舉的現狀及其危害提出了富有針對性的意見和策略。雖然這些主張多半未能實施,但在思想認識的層面,極大拓展了儒者家法的視域和境界。以下即以《中庸章句》為例,對此問題略加申述。
三、《中庸章句》中的“道統”和“心法”
《中庸章句》(以下簡稱《章句》)是朱子的代表性著作之一,通過這部著作,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出朱子對于儒者家法傳統的繼承與發展。實際上,“章句”之學本身即為漢儒“家法”傳統的重要體現。
已有學者研究指出,《章句》中引注達九家,共計24處,其中包括了漢魏時代的古注和宋代儒生的當代之注。據統計,對于同時代的學者,《章句》所引的各家注中以程子為最多,這未嘗不可以視作程朱理學的“師法”和“家法”。與之相反,《章句》中對楊時、游酢、侯仲良等引用數量則較少,大概是因為朱子認為他們雜糅佛老思想、偏離圣人學說所致。
此外,朱子的較少門戶之見,還表現在對關學代表人物引注亦較多,如在解釋“道不遠人”時,反復引用到張載之語: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蓋責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遠人以為道也。張子所謂“以眾人望人則易從”是也。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嘗不同,則道之不遠于人者可見。故己之所不欲,則勿以施之于人,亦不遠人以為道之事。張子所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是也。
類似的例子,在《章句》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這也充分反映出朱子超越學派之分、以“道統”為宗尚的治經原則。
若仔細分析《章句》中的注文,我們還不難發現:朱子正是以“道統”和“天理”為依據,所以能夠正視漢魏以降的經學成果并給予合理的評述和吸收。因此他在引用他人注疏中,也多半既能有客觀中允之論,卻并未顯示出逾越先圣之言。如在討論中庸的內涵時,《章句》曰:“變和言庸者,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則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是也。然中庸之中,實兼中和之義。”從中可以看出,朱子的釋義較游酢而言,顯然會給人以后來居上之感。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認為,朱子《章句》中所體現出的既堅持堯舜、孔孟之道,又兼取眾家之長的做法,是對漢魏以來儒者家法的改造和傳承,這與其在《學校貢舉私議》中對儒者“家法”的主張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可以說,朱子盡管在《章句》中雖未明言,但他的確是在很大程度上繼承和發展了傳統的儒者家法。
不僅如此,我們如果不拘泥于儒者家法的表面字義,而去探究其背后的義理內涵,不難發現:在以朱子為代表的宋代理學家看來,最當恪守的儒者“家法”實際上是儒家至高無上的“道統”和孔孟“心法”。這一點在《章句》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朱子在《章句》序言中,開篇即云: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
朱子在此雖未明確指出,但我們從文意卻不難看出,堯舜禹之間所傳之“道學”頗類后世儒者師門相傳的“家法”。朱子隨后又分明指出,作為“天下之理”的“堯舜之道”“圣圣相承”,成湯、文、武之君和皋陶、伊、傅、周、召諸臣,皆得“道統之傳”。繼而歷經孔、顏、曾子之傳,“道統”遂傳至子思。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者”。再加上孟子和程子,朱子的《章句》實際上為我們完整勾勒出儒家在“道統”傳承意義上的“家法”系統。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以上的“道統”譜系中,朱子贊譽皋陶、伊、傅、周、召等人,“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充分體現出其“道統”高于“政統”“治統”的儒家情懷。這種看法深得儒家之味,與先秦時期儒家“重道輕勢”“從道不從君”的傳統是一脈相承的。此外,荀子與董子被排除出“道統”譜系之外,則反映出宋代儒者以“道統”主導“家法”、將“家法”從屬于“道統”的色彩。如果嘗試用儒家的“中庸之道”來解釋這一問題,我們似乎可以說,“道統”與“家法”統一于“天理”中,“家法”取其形,“道統”取其義,二者體用一源、互為表里。也許正因為將“道統”作為儒者的家法傳統和最高追求,才造就了宋代士大夫群體高昂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激勵著他們不畏強權,表現出這一群體“以天下為己任”、意圖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共同氣質和精神風貌。
除了“道統”傳承上的“家法”色彩,朱子在《章句》中所說的“孔門心法”也不無受到“家法”觀念的影響。如朱子《章句》中稱《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比艚Y合前引《學校貢舉私議》中“治經必專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于人之一心”的說法,這里所謂的“孔門傳授心法”,也便可以理解為“孔門家法”。那么何謂孔門家法?明儒王陽明的《傳習錄》中提到:“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辈浑y看出,這里的“孔門家法”分明具有了儒家“道統”和“心法”的意味。因此也可以說,儒者的家法傳統對于歷代儒家而言,實際上一直在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結語
綜上所述,盛行于兩漢時期“治經必專”“各守師說”的儒者家法,隨著漢末魏晉以來社會秩序的變化、統治者政策的調整以及儒學絕對獨尊地位的喪失而漸趨衰落,但并未因此而完全消失于經學發展的歷史。及至宋代,朱子深刻認識到儒學傳承中“家法”不修、“圣道”中絕、“妄言”肆虐的弊病,盡管他并未明確提出復興儒者家法的主張,但在實際中將其改造、升華并融入到“道統”“心法”乃至“天理”的理學體系中。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宋儒眼中的“道統”即為“孔門家法”,這種認識也可以看作是對儒者家法的升華和進一步發展。此舉對于推動孔孟儒學的復興和理學事業的發展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注釋:
①《后漢書》卷61《左雄傳》。
② 具體演變過程,參見張國剛《漢唐間“家法”的歷史演變》,《史學月刊》2005年第5期。
③ 朱熹:《晦庵集》,《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60、3360、3360、3360、3360、3361頁。
④ 許記霖先生在《學術研究中的家法》一文中指出:“90年代的中國知識界,正在慢慢地重建自己的學統、重建自己的家法。這一學統或家法是多元的、開放的、交叉的和復數意義上的。正是在這里,潛伏著新世紀中國學術的希望。”(許記霖:《學術研究中的家法》,《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3期。)可見古代治學中的家法傳統即使在當代也沒有完全消失,且發揮著不小的作用。
⑤ 宋代文獻中的“家法”包括“治經必?!钡摹叭逭呒曳ā?,治國理政的“祖宗家法”,修身齊家的“凡人家法”(或稱“家法族規”)等,涉及政治、社會、文化等諸多領域,影響廣泛而持久,且彼此間存在一定的互動和關聯。本文僅就“儒者家法”展開討論。
⑥《十七史商榷》卷27《師法》。
⑦ 皮錫瑞:《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29頁。
⑧ 楊青華、楊權:《“師法”“家法”辨》,《現代哲學》2017年第6期,詳細探討了這一問題,可以參閱。
⑨《漢書》卷88《嚴彭祖傳》。
⑩《漢書》卷75《夏侯勝傳》。
沈約:《宋書》卷42《王弘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22頁。
需要注意的是,唐代官方所修《五經正義》,未嘗不能視為唐政府對漢代儒者“家法”官學化的繼承與欽定。
耿芳朝、王振钅玉:《從〈中庸章句〉引注看朱熹經典詮釋的原則》,《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
作者簡介:白賢,咸陽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研究生,陜西咸陽,712000。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