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筆者于本刊2019年第10期發表的《吳兵入郢之戰之進退軍路線考辨》一文中,將秦楚軍反擊聯軍首戰之“稷”地推定于漢新野之黃郵聚一帶,秦楚軍接著于此南下沂邑擊潰聯軍之夫王部。根據甘肅酒泉金塔縣肩水金關出土的一枚“新野稷里王常年□二廿一”漢簡,結合發生于該地區諸多先秦以來的戰例、交通事件和地理形勢,補證漢新野縣之稷里為吳兵入郢之戰中的稷地,為此役確立了一個可靠的地理座標。
關鍵詞:吳兵入郢;稷地;補證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周代漢淮地區列國青銅器和歷史地理綜合整理與研究”之子課題三——“漢淮地區周代遺址、墓葬與地理環境調查分析”(15zdb032)
中圖分類號:K25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2096-5982(2020)08-0124-03
筆者于本刊2019年10期發表的《吳兵入郢之戰之進退軍路線考辨》一文中,將此役后期重要戰場之“稷”地推定于漢南陽新野縣的黃郵聚一帶,并舉前漢末新市平林兵從隨州北上合兵劉縯一路進擊棘陽、小長安、黃淳聚與宛城,晉劉弘從南陽經新野南下平定張昌之亂,西魏楊忠從南陽進兵安州,唐山南東道節度使樊澤出擊淮西李希烈叛軍等大型軍事行動的行軍路線為參照,皆可證據為吳兵進退軍路線之佐驗,惜未找到更直接的文獻資料。近見甘肅酒泉金塔縣肩水金關出土漢簡中,有一牧“新野稷里王常年□二廿一”竹簡①,是稷地在秦漢新野縣的直接證據。
《漢書·地理志》載南陽郡有新野縣,哀帝永始元年(前12)和建平三年(前4)先后封王莽為新都侯、王嘉為新甫侯于該縣②,王莽封邑之新都見于包山楚簡,故城位于新野東南40里之唐河西岸,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后漢書·郡國志》謂:“新野有東鄉,故新都。”劉昭補注:“王莽封也。”③ 其后哀帝“以黃郵聚戶三百五十益封莽”,是黃郵聚當與新都相近。一地同時封兩王姓封國,兩漢當地王姓居民一定不少,這位肩水金關漢簡所載的那位21歲的王常籍貫在此地也就不足為奇。
王常戶籍所在的“稷里”,應是定公五年(前505)六月秦楚軍發動反擊聯軍首戰之“稷”地。秦楚軍隨后于稷南下進擊沂,大敗駐守沂的聯軍精銳夫王軍,拉開了反擊戰的序幕。七月,秦師從間道滅唐,剪去聯軍一翼并重創其后勤供給系統,取得反擊戰第一階段勝利。雙方進入主力相持的戰役第二階段,兩方未見交戰記錄,均在尋找決戰之機,在沉寂約兩個月后,戰局出現重大轉機,聯軍分裂內訌,夫王以其所率殘余精銳歸國自立為王,闔閭不得不引軍歸國平叛,秦楚軍乘機向聯軍發起全面進攻,戰役進入決戰的第三階段。楚軍率先向駐守雍澨的聯軍發起進攻受挫,秦軍又打敗聯軍,楚軍用火攻擊破進入麇地之聯軍,雙方遂于公壻之谿展開決戰,聯軍大敗撤軍。至此,歷時一年之久的吳兵入郢之戰結束。
新野與樊、鄧為荊襄門戶,眾多先秦以來的著名戰例和南北交往活動,足以據證此役中秦楚軍從稷至沂地的征戰路線與地理形勢。
楚襄王二十年(前279),秦將白起率六十萬大軍從南陽南下滅楚,率先攻拔襄陽漢水以北之楚鄧縣和西陵,繼拔位于宜城南的鄢,翌年攻克位于江陵以北的郢都。④
《高祖本紀》載劉邦于宛城西下南陽所屬諸縣之際,“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西陵,還攻胡陽。”⑤西陵位于新野西南樊城淯口之上十二里處的淯水旁(詳后)。
顯然,從稷至沂的秦楚軍進軍路線與白起、高武侯鰓、襄侯王陵的進軍路線相同。后漢初,劉秀令岑彭、吳漢南擊秦豐割據勢力之戰與此役雙方的對陣形勢與交戰結果更為一致:
令彭率傅俊、臧宮、劉宏等三萬余人,南擊秦豐,拔黃郵,豐與其大將蔡宏拒彭等于鄧,數月不得進。⑥
《后漢書·吳漢傳》載:
復遣漢進兵南陽,擊宛、湼陽、酈、穰、新野諸城,皆下之。引兵南,與秦豐戰黃郵水上,破之。⑦
不妨再舉數例以彰其理:
初平三年,術使堅征荊州,擊劉表。表遣黃祖逆于樊、鄧之間。堅擊破之,追渡漢水,遂圍襄陽。⑧
劉備屯駐新野北拒曹操,曹操兵出新野收服荊州之役亦可與此役相參照。《三國志·先主傳》載:
曹公既破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麋竺、孫乾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⑨
《三國志·武帝紀》載:
秋七月,公南征劉表。八月,表卒,其子琮代,屯襄陽,劉備屯樊。九月,公到新野,琮遂降。⑩
關羽攻樊城,于禁、龐惪從宛城星夜南下增援被關羽圍困于樊城的曹仁,“仁使惪屯樊北十里”,樊城北十里乃沂邑所在。正始年間(240—249),魏征南將軍王昶將荊州治所從宛城南徙新野,將水軍從宣池轉至二州屯訓。 晉景帝甘露四年(259),“分荊州置二都督,王基鎮新野,州泰鎮襄陽”。 太安二年(303),“義陽蠻張昌舉兵反”,眾至十余萬,擁南陽之棘陽、蔡陽、穰、鄧、山都、新野六縣為封地的新野郡公司馬歆率軍抗擊兵至樊城的張昌,為張昌所殺,新野陷落。 直至宋元襄陽之戰時,蒙古軍將圍攻襄樊二城的大本營設于白河口,于此筑城,屯兵積谷,依靠唐白河及其旁的南北大道為前線提供源源不斷的兵源和物資補給,發起了歷時五年之久的圍攻襄樊二城之戰,樊城以北的鄧城,以東的鄾城、古城、白河為其圍困襄、樊十二連城之四城。 可舉之戰例尚多,無不是先下新野,再進擊樊、鄧,反之亦然。
至少從周昭王時起,新野就是一個重要的南北交通節點,除《安州六器》《鄂君啟節》等器銘足資鑒證外,《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更詳載有從西陵至南陽宛城的里程:
宛梁門下行淯到鄧西陵四百九十一里。(04—203)
武庾到鄧西陵四百八十里二百步。(04—200)
宛宜民庾行淯水到西陵四百五十里,莊道三百六十里。(04—202)
所載從淯口至新野百余里水路及沿途鄉聚是《里程簡冊》中內容最為詳細的一段里至:
育(淯)口至西陵十二里。(04—231)
西陵水道到陽平鄉五十九里。(04—199)
西陵水道到平陵鄉六十六里。(04—189)
西陵水道到陽新鄉百卌八里。(04—075)
西陵水道到新鄉百五十一里。(04—076)
比口到淯下口百卌里三百步。(04—084)
簡文表明,秦漢時期淯水下游新野至樊、鄧一帶交通發達,經濟繁榮富庶,傳統文獻亦載該地是鄧氏、陰氏、樊氏、王氏諸大族的聚居地,前漢鄭業、趙欽及前述王嘉、王莽四位重臣的封地,有新都、新甫、陽新諸帶“新”的鄉集,集中分布于新都周邊至穰縣東境的淯水、比水兩側,如此深厚的經濟文化根基自當歸功于楚的開發,此地與楚國密切的關系及地名與秦楚反擊戰涉及地域的高度重合性,皆是此役之佐驗。
顯見,無論是戰時的南北攻守還是和平時的南北交往,新野與樊、鄧都連為一體,讓新野偏離于南北主干道以東約40里,是20世紀70年代將新建的焦枝鐵路與南襄公路一并西移至鄧州以后事。
諸多地理書籍對這一區域的交通及相關史地的記載亦可相互參證發明。先秦至六朝時,新野東南、唐縣以南、棗陽西北至襄陽市襄州區東北的大片低洼地區,被唐白河下游以東、滾河下游以北的眾多支流匯聚為一個湖沼丘澤聚集的大湖區及諸多散湖,其后湖區逐漸淤積成地勢較低的平原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尚有眾多的小湖泊存在,是著名的洪泛區,湖沼沉積相明顯,保留不少帶湖的地名,先秦至宋之湖陽縣因位于該湖之陽而得名,湖周遍布著《小雅·蓼蕭》《蓼莪》二詩以之起興的蓼這種濕地草本植物,位居其地的故蓼國應以此得名。春秋前期,楚滅蓼以為湖陽縣,今唐縣南半部當是其主體轄域,現唐河湖陽鎮有不少相關遺存和傳說,是為西蓼,徐少華先生考之詳覈。 故我們經常看到,從南陽宛城南下往往有兩條道路,一條東南向經棘陽、湖陽過隨棗走廊至江夏,即是新市兵北上南陽和子常從柏舉逃往鄭國之路;一條順淯水經新野南下樊、鄧(沂),亦秦楚軍反擊聯軍之道;湖南之一條東西向崗丘廊道為筆者所考之東津道,亦即吳兵入郢之路。《水經注·淯水》對新野稷至樊鄧之間的歷史地理記述得較為詳實:
[經]又南過新野縣西。[注]淯水又南入新野縣,枝津分派,東南出,隰衍苞注,左積為陂,東西九里,南北十五里……又東南與棘水合……又南逕棘陽縣之黃淳聚,又謂之為黃淳水者也。謝沈《后漢書》甄阜等敗光武于小長安東,乘勝南渡黃淳水前營,背阻兩川,謂臨比水,絕后橋,示無還心。漢兵擊之,三軍潰,溺死黃淳水者二萬人。又南逕棘陽縣故城西。……
[經]又西南過鄧縣東。[注]縣故鄧侯吾離之國也,楚文王滅之,秦以為縣……濁水又東逕鄧塞北,即鄧城東南小山也,方俗名之為鄧塞,昔孫文臺破黃祖于其下。濁水東流注于淯。
經上述一番來蹤去跡的補證,稷的地望被坐實于漢新野之稷里,沂位于樊城以北的鄧城,結合前文唐國地望的考訂,有此兩個可靠地理座標為壓艙石,揆情度理,筆者所考吳兵入郢之戰的進退軍路線庶幾可以成立(圖1),雖不敢稱為確論,但較他解為優當無可疑。
注釋:
① 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壹)〉釋文》,中西分局2011年版,第131頁。
②《漢書》卷18《外戚恩澤侯表》。
③《后漢書》卷32《郡國志四》荊州·南陽郡“新野”條、“有黃郵聚”條。
④《史記》卷40《楚世家》;《史記》卷15《六國年表》;《戰國策》卷6《秦策四》“頃襄王二十年”章。
⑤ 《史記》卷8《高祖本紀》。
⑥ 《后漢書》卷17《岑彭傳》。
⑦ 《后漢書》卷47《吳漢傳》。
⑧ 《三國志》卷46《孫破虜討逆傳》。
⑨ 《三國志》卷32《先主傳》。
⑩ 《三國志》卷1《武帝紀》。
《三國志》卷17《于禁傳》;卷18《龐惪傳》。
參見《三國志》卷27《王昶傳》。
《晉書》卷2《景帝紀》。
《晉書》卷4《惠帝紀》;《晉書》卷38《宣五王傳》。
《宋史》卷46《度宗本紀》;《元史》卷128《阿術傳》;李賢等撰:《大明一統志》卷60襄陽府·古跡“鄧城”條,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920頁。
參見辛德勇:《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初步研究》,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四輯,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35—36頁。
參見《漢書》卷18《外戚恩澤侯表》。
《水經注疏》卷29《比水》。
參見徐少華著:《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4—56頁。
《水經注疏》卷31《淯水》。
按,筆者于《吳兵入郢之戰之進退軍路線考辨》也提及沂與新通,甚至可以說是一字,如此,沂亦有可能為新,于整個戰爭路線亦無影響。
作者簡介:葉植,湖北文理學院教授,湖北襄陽,441053。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