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革新
一
八人同行南下,散落在同一節車廂里,抬頭聊聊天,低頭扒手機。
就只兩個小時,從浙南到閩南,這次行程的目的地就在我腳下。如果穿越,就回到了唐總章二年,我族祖先從中原來到閩地,平定叛亂,遂被后人稱為“開漳圣王”。就回到了明崇禎十五年,我族這支祖先從這里遷徙到了浙南,他們北上的路程,不知走了多少時日。
“浙江的朋友,走嘍,走嘍!”舉著小旗的地陪在喊。我卻跟隨祖先的腳步,回溯來時的路。
史上從閩到浙有三次大移民,路徑大多是浮海到赤岸的地方,再陸路向北。
大兵之后,必有荒年。但見荒郊野外“扶老攜幼,肩挑背扛,蓽路藍縷,以啟山林,黃茅白葦,棲身斥鹵”,生存何其艱難。
山陬海滋,古道逶迤。想象中,莽莽間春季多雨潮濕,泥濘難行。夏季瘴氣濃重,蟲蛇甚毒。若是秋季,跋涉情況會好些,途中有柑桔、芭蕉、野柿、薯、芋牛蒡之類可以充饑,但野柿中看不中吃,多吃會脹肚閉結,不像西游中老豬行為那么滑稽好玩。
向北只是個方向,但沒有具體落腳目標。一路走走停停,尋尋覓覓,有時還難免爭地打斗,你死我活。我的祖先,終于來到了一個叫坎頭的地方。
我族肇基之地,真是一塊福地,這里的山,我可以叫家山。家山上,五代后漢乾桔年間,僧愿齊率徒眾到此建十八道場,吳越王錢俶為設司庫,征一縣之賦贍養其師徒。崇寧三年,經正經邦諸兄弟自建中靖國元年至崇寧間從學程頤和太學,學成返鄉,結廬三間,建書院,教授生徒。慶元五年,朱熹到此,游山水,尋訪慕名已久的書院,并為書院題額。史實非傳說,牛吧?
前輩手握鋤頭,子孫拿起筆桿,算是順理成章了。
二
血液里流淌著修譜牒建宗祠的秉性,當不用為溫飽皺眉頭之時,興建一座宗祠便提上“工作日程”。
那是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在田園間,卜塊地,右邊山峰嶙峋,溪流繞帶,前方遠山疊翠,隆起筆架之勢。初建規模不大,兩進均為五間平房,左右各三間廂房,磚木結構,白墻青瓦,香樟映印,屋脊塑有龍鳳。山墻上端砌成半圓圖案。門楣上方由半橢圓、長方形和棱形幾種圖案拼成,從右到左,浮雕“陳氏宗祠”四字。一對泛綠石板,陽刻一副七言門聯。前庭,豎起八副旗桿石。后來擴建第三進時,我已參加工作領俸祿,家鄉宗親來我家按人丁收取捐資,從此,宗祠距我就不那么遙遠了。
宗祠是族親每個人的宗祠,婚喪嫁娶操辦,柴鹽油米調解,囊括了生活巨細。其中最榮耀的一項是讀書。從清嘉慶間入邑庠,光緒間東渡扶桑入法政大學、早稻田大學、九州工業大學,到近代入黃埔軍校及國內諸多大學,小小山村中,這宗祠一門,譜寫著一部族人的耕讀史詩。
祠堂里,大門邊有一塊青石碑,刻著“黌門遺澤,科苑流芳”。上款為宗一太先生頌,下款為后學蘇步青敬撰。這塊碑重啊!
宗一太出生在浙北安吉。他的祖輩太平天國年間,從這里遷徙去了安吉墾荒。到了清朝末年,當時的科舉,客籍人不得參加考試。于是,十七歲的宗一太又回到了原籍讀書。在偏僻山野怎么有書可讀肯定是個疑問,答案就在宗祠。這祠堂右邊有書齋為“致用學堂”,由族人留學生藜青、少王、少銘和子蕃創辦。宗一太由宗親接濟,獨自吃住在祠堂里,學習經史輿地格致等課程,二年間完成了學業,于光緒三十二年冬回歸安吉。次年在藜青校長介紹幫助下,赴日本留學——東京宏文學院日語班、大學預科、北海道東北帝國農科大學森林科畢業,浙江省甲種農業大學校長、江蘇第一農業學校林科主任、上海圣約翰大學進修、美國哈佛大學樹木學碩士、德國撒克遜林學院進修、金陵大學森林系教授、中國林科院林研所所長,出版巨著《中國樹木分類學》,八寶山公墓……這些關鍵詞,足夠串起“林學泰斗”壯闊的人生“三部曲”。
他留給我最親切的感受,來自祠堂碑廊,其中一方是宗一太用隸、行二體親筆題字:“黃河流碧水,赤地變青山——謹錄梁部長名句以祝中國林業之前途。”視線模糊了,我觸碰到了一個人的體溫。
三
七八年前,有宗親提議,拆了重建。
刮的是流行風。對鄉村古建筑,我屬守舊派。“不能拆!不能拆!”我再使勁喊,也只是微弱的氣息,抵擋不住老板發展的美意。想想也是,歷史上某商某商某商,發達后,哪個不是大興土木建造某家某家某家豪宅的?建宗祠屬公益事業,非議好像不占理。畢竟是有文化一族,來了一次全族宗親民主表決,少數服從多數,拆!原址擴建,占地十幾畝。第一進全木結構,門窗花板,左右憩亭。第二進為“陳嶸紀念館”,分兩層。一層擺放陳嶸銅像及十個展柜陳列陳嶸著作、手稿等,二層為“致用學堂”。第三進是“聚星堂”,也分兩層,一層為活動場所,二層供奉祖輩牌位。
建了三年,花了一千幾百萬元,算是大手筆。落成之前,族里給我下了任務,要我提供三十副楹聯和四個匾額題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作為后裔,這是本分。我在本地組織名家撰聯、揮毫。為了陳嶸紀念館,兩次專程赴京城找大領導,大書家,請他們題詞,求他們墨寶。
紀念館巨匾內容,還差四個字,這光榮的任務,又讓我填空,盡管我腦子里詞匯存量有限,還是勉為其難,從《離騷》中揀出“樹蕙滋蘭”以表達對前輩宗親的敬意。
宗祠落成典禮那天,各地宗親聚集一起,當主席臺上展示大領導從京城寄來的四尺整張題詞真跡時,臉上無不露出激動和自豪的神情。新建的祠堂里,匾額、楹聯均采用進口木整木雕刻,找不出一個電腦字,文化含金量幾近足赤。但在我的內心深處,畢竟還糾結于舊與新的沖突。聽說舊祠堂拆了后,還有三對梁柱木構件,我提出要求,我要一對。這是我的珍藏,拆下的柱形木構件榫頭尚在,正面陽刻各四字,尾部裝飾谷穗圖案,對襯嵌著兩顆藍色琉璃點睛,略有斑駁,正顯出真實歷史感。“俎豆千秋,潁水長流”,這句話流進了我的心田。
這期間,我遇上了書人書事。
宗一太名叫陳嶸,這是在“致用學堂”讀書時,校長藜青給他取的。這個名字,被一個當地眼尖的文史學者在《拉貝日記》中發現。我打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版《拉貝日記》中譯本,三天兩夜,讀正文592頁至“再版后記”,再加上扉頁、版權頁、出版說明、目錄、序、前言12頁,計604頁,結果,只有一處出現“陳嶸”二字。
德國人拉貝抗戰期間任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管轄九個安全區及25個難民收容所,收留難民20多萬人。在他即將離寧回國時,各安全區區長和各難民收容所所長簽上名,給拉貝寫了一封信,感謝他所做的一切,并挽留他繼續在南京工作。這封信附有原件圖片,“陳嶸”的簽名赫然在目。從日記中獲悉,當時金陵大學已西遷,留下六人保護校產,陳嶸是其中一個。此外,我讀到另四個同事的名字和“事態報告”,金陵大學在蠶廠、圖書館和宿舍就有3個收容所,收留難民7500人。他們都做了什么事,發生了什么事,驅使著我探究的極大的好奇心。
四
去年清明,宗一太的孫子即和叔,代表全家人,從京城返里省親謁祖。
還真是雨紛紛的時節,宗親代表幾十人,出動十幾輛小車,一路打開雙閃燈,浩浩蕩蕩,陪同他祭墳。說“陪同”他,是因為他身份特殊,實際上應該是他回鄉加入裔孫掃墓隊伍。那天早早集合從祠堂出發,先是祭掃我族的始遷祖墳,接著去祭掃和叔房頭兩座祖墳。
如今的山路野草叢生,并不好走,由最熟悉的宗親帶路,還不時得調頭折返重新尋路。在墳頭,和叔雖然是退休多年之人,還是非常虔誠,按規定象征性地點香燭燒紙錢,然后雙掌合十跪拜。當禮畢之后,還反轉身,拱手作揖一再感謝宗親一同前來,了卻了他爺爺、父親及自己多年來的心愿。
回到祠堂里,熱熱鬧鬧吃了一頓掃墓酒席。清明掃墓,按習俗是一年中僅次于過春節的大事,隆重是必須的。
餐后,我陪和叔在紀念館二樓“致用學堂”美人靠般的廊椅坐下聊天。驚奇又一次出現,和叔跟我講福建話。其實不怪,現在浙北湖州、安吉一帶講福建話的大有人在,因為我們的祖先多來自閩南,又從浙南移民到浙北。那年我在湖州叫了一輛出租車,駕駛員聽聽我口音,主動用福建話跟我搭話,讓我與妻子面面相覷。他說自己的祖輩就是從我家鄉來墾荒的,一直習慣講著家鄉方言,到他這輩已三四代了,還講家鄉的話,盡管家鄉在哪兒只是聽說,從未回去過。鄉音,骨髓里的聲音。
這時,一個宗親帶一個姑娘找和叔。從她言談舉止看出,這姑娘見過世面,已經很老練了。一詢問,原來是彼國留學生,現已在太平洋彼岸工作生活。再一問,巧了,竟是我小學同桌的女兒。和叔說,他的子女也都在彼國,孫子也在那邊出生,自己有時也在那邊住一段時間,如方便時,同宗姑娘可加強聯系。是哦,空間上,這一脈宗親,距宗祠就遠嘍。
姑娘樂意,為我和和叔用手機拍了張合影。我倆挨近些,坐在祠堂,以家山為背景,雖有些逆光,還是這樣選擇了。拍完遞給我和和叔看,風趣地說,你倆前輩的頭發,都長到山坡上去了哈……我們會心地開懷大笑。
宗祠是生者的精神家園,逝者的靈魂歸宿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