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珊
“小妹子會呀,會繡花呀。”是隔壁鄉來村里曬谷場唱戲人的聲音。
走了后,我和徐子回到家,趁著外婆去刈魚草的工夫,躥她屋里四處翻找。找出一條綠色的針織大圍巾,往肩上一披,把小胳膊藏在里面,再學著那鯉魚精的模樣,一寸一寸地把手抖出來。徐子倚靠在我腿上,仰著頭看我。我一邊裝模作樣地做出繡花動作,一邊哼著晌午才學到的那一句曲:“小妹子會呀,會繡花呀。”
徐子是我的表妹,那年我六歲她三歲,我們都是被在縣里上班的父母放鄉下外婆家里長大的孩子。村里像我們這樣的孩子不只我和她,但女孩兒也就只有我們倆。我們這兩個從城里來到鄉下的女孩子成日里跟著舅舅家的表哥們在田野間闖蕩,不會爬樹摘梨棗,我們承包撿果子的活兒;不會抓泥鰍魚蝦,我們撿柴燒火。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我們也是大有作為的。
但是,當我和徐子見到舞臺上身披魚鱗閃閃的鯉魚精時,內心那種渴望瞬間開始往外流淌,玫紅色的裙角在腳尖上的微顫波及到了我們的眼睛、心尖。人群逐漸散去,鳥雀開始聚集,我們兩個人傻傻地站在曬谷場的中央。那個午后,我感覺到有些什么在我身體里撞擊,交替著催促我往回走。我時而驚喜得撒腿狂奔,恨不能立即到家,時而卻沮喪得邁不開腿來。徐子和雀兒一樣一路嘰嘰喳喳,興奮得不能自已。
我和徐子咿咿呀呀學唱了一個下午,外婆早就刈了一背簍魚草回來,搬一把竹靠椅,提著水煙壺坐在堂屋門口,“呼嚕、呼嚕”,抽一口,一瞇眼地笑看著我們。我們惶恐于她會不會因為綠圍巾的事而責罵,發現好像不會,更加得意了,起勁地在堂屋里亂唱亂舞。
堂屋里開始有風,風開始吹亂我們的頭發。我提議去把散亂的小辮再重新扎一下,徐子便跟著我,她給我扶住鏡子。我看著鏡子里有一個女孩子,紅撲撲的臉蛋,劉海被汗水打濕躺在額前,我再看看徐子,她亦如此。我說:“來,你看看鏡子里是誰。”
把鏡子轉過去,鏡后一朵褪色的手繪桃花就這樣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我驚訝地看著這朵躲藏在鏡子后面的桃花,發現旁邊還有兩個字:復秋。才知道,“復秋”是外公的名字。呵!這是外公畫的。
外公畫的也就不足為奇了,他的畫在我們那幢破舊的土磚屋里隨處可見,床頭、碗柜、儲物柜上都是他畫的圖案,更何況這只是一朵小小的貼在鏡后的桃花。所以,當時的我也就沒怎么覺得稀奇。
有一天,兒子小然從幼兒園回到家說:“女孩子還是穿裙子漂亮。”我媽笑瞇瞇地接上一句:“是嗎?那我天天穿裙子好不好?外婆也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哦。”小然轉過頭來奇怪地看了他外婆一眼,很認真地說:“外婆,我說的是女孩子,只有女孩子才可以穿裙子的!”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到的那朵桃花,那朵外公畫的藏在鏡子后面的桃花,那朵我從未把它和打柴、作田、抽水煙的外婆聯系到一起的桃花,不知道在那面鏡子后隱身了多少年,它把外婆的羞澀藏起來,它把一個女孩子的身份藏了起來。
無人想起,外婆也是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