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年后,經歷了一連串的事,武則地意識到,所謂的奔頭,對自己來講,就是蒼蠅撞玻璃——光明在前,卻頭破血流。
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想法再多,得把眼下的事干好。眼下,武則地和王三思扛著氣墊,正往人民路趕。他們被師范學院前一條街上的紅綠燈叫停了,站在路口望去,人群從人民路一直延續到華中路,大家都仰著脖子,后面的人把雙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踮起腳尖。武則地猜想,這群人都是來看熱鬧的。
不一會兒,所長打來電話,問武則地到了沒。武則地喘著氣說,在等……沒等他把話說完,所長就急了,說,等,你也要看什么事吧?綠燈亮了,他來不及申辯,讓王三思把氣墊后身托起來,自己用頭頂著氣墊的前部,向前小跑。
本來可以開車過去,所長是這個意思。但武則地要表現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建議,這地方離百貨大樓不遠,開車去路上堵,指不定什么時候能到,還是跑著去方便。但他顯然低估了氣墊的重量,也忽略了路邊多如過江之鯽的行人與一道道紅綠燈。那氣墊像踩住了他的尾巴把人往后拽,他甚至懷疑王三思在后面使了絆子。
新開張的一家超市門前,請來了一幫打腰鼓的大媽,大媽們面容沉醉,目若流星,一邊揮舞鼓槌,一邊用眼瞟著行人,擋住了武則地的去路。武則地心急如焚,想快卻快不了。讓開!讓開!他氣喘吁吁地喊叫,聲音被淹沒在激越的鼓聲里。武則地硬著頭皮,霸王硬上弓,在大媽們的罵聲里,突出了重圍。
快到人民路路口的時候,武則地的胸部像被繩索緊緊捆住,吐不過氣來,只好肩膀一歪,氣墊落地。他對王三思說,喘口氣吧!王三思看看天,說,事情急,還是別喘了。
天與地像兩只蚌殼,黑沉沉的,越夾越緊。武則地氣喘吁吁,抬眼望,好似討價還價,我就喘口氣,天還能塌下來?
你到沒?武則地停下來也有等武人杰的意思,朝后看,沒武人杰的人影,于是操起電話問。那頭怯生生的聲音,電插板掉在來的路上了,我得回去找。武則地沖霄一怒,想罵一句粗話,想想還是咽了回去,嘆了口氣,說,我真是無語!他一直希望武人杰不蒸饅頭爭口氣。
武人杰與他的名字沾不上半點兒邊,這孩子干啥啥不行,技校讀了兩所沒畢業,地產公司打工兩年沒賣掉一套房,汽車城賣汽車,非但沒賣一輛,還偷著把車開出來撞了樹,讓武則地賠了好幾千。在家閑著沒事干,陳冬的意思是跟著武則地在所里混混,不用所里管吃喝,也不用所里管工資,如果出息了,能跟武則地一樣,干個輔警。陳冬抱怨,你就不能管管他?武則地指指腦袋,這是能管好的嗎?心想,一繼子,管?人還以為老子虐待他。
氣墊鋪開了,武人杰也從另一個方向一晃一晃地過來了,刀片一樣瘦,拎個鼓風機像搬一座泰山一樣吃力。武則地讓他趕緊把氣充上,不一會兒,氣墊像蛋糕一樣蒸上來了。武則地抬頭看看天,云青青兮欲雨,風吹了過來,街上的廣告標牌嘩啦啦地響,風不放過它能抓得住摸得著的一切鉚足了勁兒地親。樓頂上的人見樓下鋪上了氣墊,顯然膽子大了起來,他試探著把身子翻過來,往下滑,隨后用手扶欄桿,顫顫地向前走。
廣場上仰酸了脖子的觀眾,并不滿足眼前的一切,希望觀賞到更多的精彩,武則地感覺這種氛圍對樓頂上的人不利。一個小青年叫起來,跳哇,跳下來,老子給你一萬塊!賞大洋一萬塊啦!武則地不做聲,繞到他身后,一伸胳膊就把他的腦袋掰了過來,大洋呢?
警察打人。那小子顯然是被武則地震懾住了,沒敢大聲喊,只輕輕地嘟囔。是啊,要不去告我啊?武則地說,我還告訴你,我就一輔警。輔警還這么牛?小子鄙夷地嘟囔一句。輔警怎么啦?武則地敏感起來,動了怒,扭動身子,腰上的手銬發出嘩嘩的響聲。小子立馬認慫,周圍的人也跟著沒了聲音。
抬頭看樓頂上的那人,武則地心里焦灼,雖說下面有氣墊,但風大,樓高,掉下來不知能不能落到氣墊上。武則地想沖著他喊,讓他別來來回回地走,但又擔心把他驚著。
左等右等,不見所里人的人影,武則地心里越發焦慮。不能再等了,武則地給所長打電話。所長說,望江的方向來了個逃犯,身上可能帶著家伙,全所的警力都壓過去了,連燒飯的老陳都操菜刀上了,這事就只能交給你了。末了,所長叮囑他,人民群眾的安危無小事,事事要考慮周全,別出紕漏,尤其是臨近年關,要注意社會影響。武則地聽了,全身一震。
這也就是說,自己要獨當一面了?武則地整一整被一身肥膘繃掉兩粒扣子的警服,輔警也是警,這次正好讓全所上下看看,看他武則地這位資深輔警是如何英明神武獨當一面的,是如何給全所提供一個教科書式的解救案例的。武則地覺得自己全身發抖,不知道是因為緊張,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樓頂上的孩子。
轉眼間,王三思不見了。眼睛一搜,發現小個子的王三思在人群里像耗子一樣亂鉆,這人最近工作熱情比火焰山還高,他在安撫廣場上的群眾,維持秩序。他揮舞著手臂,像指揮一場音樂會,似乎所長就在他身后看著他表演。夸張的動作,讓人覺得別扭。
自從消息從市局里傳出來,全市的輔警都在惦記,這讓武則地和王三思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武則地比王三思當輔警早十多年,王三思私下里喊武則地師父,關系說不上多鐵,也相安無事。但近來傳聞中的事讓兩個人都不淡定了,武則地心想,人往高處走沒錯,可你也不四兩棉花紡一紡,我在你前面干了多少年,你上躥下跳,算怎么回事嘛。
水澹澹兮生煙,要下雨了,武則地來不及細想,上陣還得父子兵。武人杰低著頭在給氣墊沒完沒了地充氣,干瘦的屁股翹起來像個叉子。武則地上去輕輕踢了踢,沒有說話,武人杰一扭頭,武則地朝他使一個眼神,這小子也能心領神會,跟著武則地就上去了。
上樓梯的過程中,武則地的腦子飛快地轉動,想了個方案。古時蘇秦憑口舌之勞,能掛六國相印,足見攻城首在攻心。他想見面劈頭一句:“我一看你就是個孬種!”第二句話:“你連死都不怕,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第三句話:“你一跳解脫,被你狠心撇下的父母妻兒呢?”寥寥數語,穩準狠,句句戳心。
眼皮跳,心跳,身體上能跳的器官都跟著跳,怎么跳得這么厲害?莫非自己過于緊張?這次好像不同以往,武則地預感要出事。接下來,他要不斷否定自己的預感,勸自己。
百貨大樓地處繁華的人民路,年年樓頂都有人爬上來跳,年年都沒人真的跳下去,眼下的所謂解救,不過是給跳樓的人一個臺階下,要是真想死,還等幾個小時,等著你來鋪氣墊,等著你上來勸?早一頭扎下去啰。
好了,上到頂樓了,武則地提醒自己別掉以輕心,現場不可預知的因素很多,可變的因素也很多,防不勝防,畢竟所長要求的是別讓人跳下去,要把人勸下來。而一縱身,也只是秒把鐘的事。
腦袋露出樓頂的瞬間,武則地似乎為預感找到了依據,天空飄起了小雨,光線越來越暗,黑云壓城,風聲嗚咽,樓下人聲嘈雜,憑著直覺,他覺得環境不對,氛圍不對,心里感覺也不對,莫非輪到自己獨當一面就要出什么岔子?他給自己打氣,有我武則地在,天還能塌下來?
武則地朝思暮想的,是幾個月前聽到的風聲。據說市公安系統為了獎勵那些長年奮斗在一線有突出成績的輔警,給了幾個轉正指標。按慣例,輔警轉正需立二等功以上,這次是個例外。眼下的消息只是口耳相傳,尚沒有正式行文,具體到幾個名額,什么資歷、條件,誰都還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轉正,對當輔警二十余年的武則地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又將一個冬去春來,武則地暗暗地下決心,這次要抓住機會,修成正果。他對自己的身份,一直很糾結:干了半輩子還是個輔警,好講不好聽。當然還不僅僅是面子問題,不能釋懷的遠不止這些。
輔警和有正式編制的警察雖在一個鍋里攪馬勺,但之間的差距如鴻溝。武則地對這些比較敏感,就說早晨,有編制的嘴里啃著大餅包油條,晃晃悠悠地過來,遇上事,打個電話給輔警,那個誰,我可能晚來點兒,你先招呼著。值了一夜班的這幫子輔警,則在這陣熱氣騰騰的喧嘩聲到來之前,小跑著打開院子的大鐵門。
再說收入,真叫有的不知無的苦,有編制的工資高,有津貼,還有年終一次性獎勵,而且近幾年收入越提越高,輔警的收入幾乎原地不動,還是世紀初的標準,一個月兩千來塊錢。活兒卻是全天候,還不敢有半點兒怠慢,人像上了發條,弦始終繃著。
雖說輔警也是警,但跟有編制的警察比,還是差了一大截。人家將高就低平等相待,刻意抹平優越感,那是人家的修養和禮貌,改變不了利益的格局和固化的不平等,自個兒心里應該有數。
懊悔的事,讓武則地至今想起來直掐大腿。當初他在刑警隊當輔警,有了次機會,不料自己敗走麥城。一名嫌疑人從白天審到夜里一兩點,死活不開口,兩名警察累了,打著哈欠走了,讓武則地跟他耗。人在訊問室里,被鎖在椅子上,等于鴨子燜在鍋里,不急,武則地跟他泡蘑菇。就這么耗幾天,還愁不開口?屎都會吐出來。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這小子突然開口了,說,你叫我一聲大爺,我啥都跟你說,幫你立個功。武則地當時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兒,這家伙突然特別亢奮,滿嘴跑火車。
牛不是我吹的,我啥人?三進三出,進籠子進宮,我都是頭鋪,還掛角,管十幾號人,我讓他們背監規,不會背頭頂墻站三個小時,用牙刷刷馬桶干凈到能從里面舀水喝,我沒縫過皮球也沒搓過二極管,活兒都是別人替我干,我出宮帶回來多少錢可知道?都是貢的份子錢,我說出來嚇死你……
管教,管教,我要出大毛,出小毛。
憋著!武則地罵完,繼續睡覺。
凌晨五六點鐘時,武則地被一股惡臭熏醒,心里一驚,感覺不對,走過來發現嫌疑人垂頭閉眼,胸前一堆泡沫,褲襠一泡屎,摸摸鼻子,沒氣了。找誰說理去?幾小時的工夫,改寫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跑去向閻王爺報了到,一個與機遇擦肩而過。
雖說嫌疑人是突發心梗死亡的,但你武則地脫得了干系?及時發現送醫,就不是這樣的結局了。武則地因為這個,被發配到派出所,隊長說這樣的處理算輕的。這一走,終釀成千古恨。他前腳剛抬,后腳輔警夏懷義就轉正了,夏懷義什么人?心虛氣短,人瘦毛長,武則地認為自己甩他三條街。
往者不諫,來者可追,立足眼下,武則地分析,自己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高中畢業,在輔警中算是有點兒文化的,尤其還愛好文學,嗜讀唐詩三百首,高中時還曾產生過創作的念頭;從警二十余年,資深;能力上不含糊,抓嫖賭偷盜,掃黑除惡,逮住蛤蟆能捏出尿;所長信任,管所里的油卡,負責給全所車輛加油,還管著食堂的伙食。
劣勢,好吹牛,動輒“說起這事,還得說老武我英明神武……”諸如此類的,估計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因為安城人自己好吹牛,但又最煩別人吹牛,安城人認為別人吹牛是在搶風頭,壓自己一籌,尤其是武則地還是一名輔警,弄得桌子板凳一樣高,當然令人煩。還有,得罪了人,尤其是副所長,該領導幾次要用所里的油卡給私家車加油都被拒,便氣急敗壞地問武則地,所長能加我就不能加?武則地回答,所長還真沒加。該領導無語,但芥蒂是存下了。
還有,來該所沒有過獨當一面,每次出警都是跟在后面。跟在后面只能是牛尾巴,趕趕蒼蠅蚊子可以,沒機會突出表現,也就沒法兒木秀于林,恐怕這一點還是主要的。
……
身后,武人杰的腦袋從樓頂露了出來,武則地沒說話,用手朝他做了個手勢。武人杰爬了上來,武則地用手朝他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別說話。小雨霏霏,黑云壓城,武則地格外地小心,因為心里有重負,覺得手腳像被捆住了似的放不開。兩人一前一后,躡手躡腳,像走在冰面上,這個位置距離欄桿足有五十米,他們希望更靠近點兒。
越來越近,武則地看見那人后腦勺上的頭發被雨淋得透濕。那人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向后朝武則地扭過頭來。
“陳雨飛,別跳!”武則地的身后,傳來一聲驚魂大叫。
突如驚雷炸頂,那人的手脫離了欄桿,身子向后晃了晃,兩只手在空中亂抓,想拼命抓住欄桿,但最終還是向后畫起弧線,隨著啊的一聲,眼前的人從武則地的視線中消失了。
武則地聽見樓底下一片尖叫聲,腦袋像被拍了一磚,雙眼一黑,懸在嗓子眼的心隨著那人,一起落了下去。
老太太端著槍,對著三樓陽臺比畫,圍觀群眾七嘴八舌地議論。接到報警,所長和武則地一行人趕了過來,疏散圍觀群眾,老人的情緒更為激動,做出扣動扳機的架勢。那是一把雙管霰彈槍,殺傷力很大。事情的起因很小,老太太在樓下的陽臺曬被子,樓上未甩干的衣服向下滴水,且類似的情況發生多次。所長企圖安撫老人,意想不到的情況卻發生了。老人在轉過身來的同時,槍口也轉了過來。
一段隱情在武則地心里發酵,他繞過所長,沖了上去。槍口下意識地對準了武則地的胸膛,老太太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整個世界仿佛靜下來,失去了聲音。只聽咔嚓一聲,幸好沒裝子彈。
回去的路上,大家還在議論剛才的險情,有人說武則地奮不顧身,有人說他操之過急,有人說過激也會引發對方下意識的過激反應。不過,大家都認為,情急之下,千鈞一發,也不容武則地多想。副所長沉默不語,把槍接過來把玩。
這支槍三個月前就應該收繳了吧?他看看武則地,又轉過臉問所長。這把槍所里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老伴兒有持槍證,老頭兒三個月前去世了,槍支和持槍證按規定應該收繳,這事當時交給武則地辦的。武則地上門做工作,老太太答應上繳,但老伴兒剛去世,她需要睹物思人一陣子,武則地心一軟就答應了。第二次上門,大門緊閉,武則地找到老太太的女兒。老太太女兒說她結伴出去旅游了,恐怕要幾個月才回來。一個星期前武則地打電話詢問,被告知悠游未歸。不料就發生了眼下這樣的事。
所長沒有說話,驚魂未定的武則地也沒有說話。副所長的話,加重了他的心思,人家顯然是要抓住這件事不放,所長是什么態度?捉摸不透。人未下車,又接到報警,龍前路口,有兩車相撞,這本是交警處理,但寶馬車司機涉嫌酒駕,撞了人家車,還躺地上耍賴。那家伙果然蠻橫,躺在地上閉眼睛裝死,甩手把伸過來的酒精檢測儀打到地上,聲稱自己不會吹。于是,所長把嘴嘬成一枚印章,教對方吹氣。
莫非你是魚類,用鰓呼吸?連吹氣都不會?武則地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吼起來。地上的人睜開眼睛,盯著武則地被肥膘繃掉兩粒紐扣的警服,覺得這人像小品里穿著制服的陳佩斯一樣滑稽,老子一看你就是輔警,老生瓜蛋子,你沒資格說話!武則地揚起的胳膊,幸虧被所長用力接住。接連兩件事加在一起,所長皺起眉頭,老武,你還這么沖動!弦外之音是,剛才往槍口上撞,已經夠沖動了。副所長話里有話,老武這不是沖動,是立功心切!
一個上午就這么過去了,雖緊張、忙碌,但武則地已經習慣了。回想上午兩件事,武則地發覺,從有了心思,自己就失去了平常心,人也變得不那么淡定,要么好大喜功,好額外表現,要么弄巧成拙。他琢磨,當務之急是怎樣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
草草吃過午飯,所長把他找去鄭重地談了談,最令他吃驚的是王三思在背后的小動作。恰好從所長辦公室出來,遠遠地就看見王三思過來了,似乎背上還扛著什么東西。
所長是通透之人,上午兩件事點到即止。重點是百貨大樓那件事,所幸的是那孩子掉在了氣墊上,但是左手觸地,左胳膊骨折。所長為什么強調勸下來?跳下來,留下的是走向不明的隱患。
市長打來了電話,問了情況,并對善后做了指示。接下來還有麻煩事,要像趕蒼蠅一樣趕走一幫記者。
現在最麻煩的還不是記者。所長把聲音壓低了。當下圍觀者都是記錄者,都有手機,拍照片、拍視頻,發在論壇上,一轉,網絡上到處都是,說什么話的都有。還有些噴子,不分青紅皂白,逮到事就噴,你說天是藍的他說不,你說海是深的他說不,你說鳥在空中飛他說不,你說魚在水中游他也說不。所長把武則地叫到電腦前,武則地看到了陳雨飛各種飛翔姿勢的照片、視頻,和各種議論的文字,直看得頭皮發麻。
所長把征詢的目光投向武則地,把辯解的機會送給他。攬功諉過不合適,這個時候無論怎么辯解都不合適。于是武則地低頭不語。
有沒有麻痹大意的僥幸心理和經驗主義在作祟呢?我這是關起門在家里說啊,你們在人民路路口歇了會兒,要是在這個當口兒人跳下去了呢?那時候氣墊都還沒有鋪上。所長脫口而出地問,武則地心中一震。倒是沒有兄弟鬩墻之慨讓他心寒和心痛,本來就鷸蚌相爭,但沒想到對手連這個細節都沒有放過。其實,當時歇會兒他是有底氣的,他看見坐在樓頂上的人,屁股不停地往后挪。但武則地仍選擇不去辯解。
唯一讓武則地感到慶幸的是,所長沒有提到那一聲大叫,也幸虧他留了個心眼兒,沒把王三思叫上去,聽見那聲叫喊。實實在在地說,武人杰那一聲驚叫,誰聽了都能嚇出尿來,與人掉下去有直接的關聯。想必所長是不知情的,否則也會提及。
武則地心里暗暗著急,他得盡快找到陳雨飛。陳雨飛掉下去時,武則地在樓頂,人落了地,就歸王三思管了,撥打120,送醫院,王三思快速攬了下來。
陳雨飛現在在哪兒?有空我想去看看他。臨出門,武則地問。所長告訴他陳雨飛在海軍116醫院骨科,轉過來對這一問表示贊賞,老武,你這一問,我很欣賞,很人性化,人心都是肉長的,不管我們有沒有責任,畢竟人家受傷了。
盡快見到陳雨飛——這個念頭讓武則地越發感到焦慮。
傍晚時分,武則地回到家里,從腋下取出一個飯盒交給陳冬,陳冬把蓋打開,一盒熱辣辣的狗肉還冒著熱氣,武則地讓她趁熱吃。這女人給人的印象,一張嘴整天都在吃東西,可怎么吃還是瘦,武則地希望她長胖點兒,免得旁人以為他虐待她和武人杰。
武則地則站在自己的一幅字前,敝帚自珍。書法作品是一張廢報紙,被四個圖釘按在墻上,上書“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一有空,他就從所里帶點兒廢報紙回家,在上面寫寫字。他不斷推陳出新,墻上新作品覆蓋舊作品,但都是這幾個字。他太欣賞了,說得多好啊!窮寇勿追,那是偷奸耍滑,人民警察就要窮追到底,直搗黃龍。某年的夏天,不良青年小黃毛,喝了擺攤老太太的一碗綠豆湯不給錢跑了,武則地放馬就追。那時武則地不像現在這么胖,還能跑幾步,愣是追了三條街,把小黃毛摁倒在公廁,此為宜將剩勇追窮寇實戰一例而已。
陳冬從飯盒里抬起頭,說,牙齒都啃酸了,沒啃到丁點兒肉,什么野狗?瘦得盡是骨頭!
看一眼陳冬油汪汪的大嘴,武則地嘿嘿地笑了,還真讓你說準了,的確是野狗。
師范學院女生宿舍旁邊,終日環繞著一群野狗,相互撕咬,發出嗚嗚的叫聲,還咬傷了三位女生和一位輔導員。學校向派出所求援,所長讓王三思去解決。刨坑埋尸,還要到郊外去找地方,王三思便把它們背回所里剝皮紅燒。
所長沒有派你去?陳冬的問題很尖銳。
武則地略感刺痛,打狗這樣的小事,殺雞焉用牛刀!他極力做出不屑的樣子。
陳冬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打狗事雖小,畢竟人家也獨當一面了,而且人家成功地把狗肉爛在了鍋里,這事是發生在百貨大樓那事之后,敏感時期,所長沒有派你去,你有沒有意識到,所長對你的信任開始松動了?而且大家怎么看你?
武則地皺著眉說,救人和打狗,孰重孰輕,誰掂不出來?武則地不懈地努力,糾正陳冬的偏見。但怎么說陳冬都不肯點頭附和,武則地有點兒泄氣了。
陳冬沒意識到武則地越往后說越顯得情緒低落,她以為對方永遠皮糙肉厚,其實他也有沮喪的時候。
怎么說你都得提防著王三思點兒。陳冬繼續說道。武則地越發消沉,而且抵觸。提防,就是因為提防,上百貨大樓樓頂才沒叫上他,如果是他上而不是武人杰,結果就不一樣了。
武則地沒把武人杰那一聲大叫轉述給陳冬。
孩子的身世讓武則地憐憫無限,多少年前,具體時間武則地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下午風夾著雪花打得滿臉都是,他跟著片兒警給他們家建檔立卡,一進門就見到了這個孩子,那么瘦,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沒了。也是奇怪,見第一面孩子就靠在他身邊跟他特別親。孩子的親爹是本地小混混兒,埋頭播種不問收獲,陳冬有孕在身,這家伙把人弄殘了,犯事潛逃到越南,也有人說去了緬甸金三角販毒,總之后來就沒了音信。
哎,人哪,都是緣分,你看他這么靠著我,特別親,這就是緣分,武則地常這么想,就算是幫孩子,我也要對他們母子好。武則地幫助陳冬解決的燃眉之急是,把陳冬和孩子搬到了自己的出租屋——被害人的家屬隔三差五來堵陳冬的門,這場面持續了十多年。
事出了以后,孩子一下子衰了,也不說話。你說能怪他嗎?爬上樓頂,突然見到要跳樓的人是自己的同學,受了刺激,孩子善良,生怕同學跳下去,能不大喊嗎?客觀上讓同學受了驚,也是他始料不及的,能怪他嗎?
王三思是個什么人我還不清楚,他是破褲子伸腿自己往外露,往往人算不如天算,還不如簡單點兒好,大道至簡嘛!武則地再一次安慰自己,也安慰陳冬。
你也不能簡單到把自己弄傻,便宜別人吧?陳冬緊追不舍,人家這次露臉了,再小的事,也算是獨當一面,你看,你一露頭,事情就辦砸了……武則地走到了房門邊,陳冬還在絮叨。雖然句句話貼心,但武則地聽了心里煩,真不想再聽下去,不知道怎樣才能堵上陳冬的嘴。
扶著門框,他突然轉過臉來,嬉皮笑臉地說,你看好王三思啊?你跟他過去,他正單著呢,我鼓樂送之。
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一陣沉默。武則地不明白自己怎么心里就這么煩,怎么說出了這么混賬且離譜的話。
這下完了!武則地稍一扭頭,就看見陳冬四下里找武器。最后陳冬脫下一只棉拖鞋,砸在他的后背上。陳冬惱了,后果很嚴重——至少要讓他當七七四十九天的和尚。
還不止這些,對方的確不是軟柿子,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以為我跟你一輔警,還占了多大的便宜?話夠重,是武則地最忌諱的,陳冬也覺得不妥,但覆水難收。二人同時愣住了。武則地的心頭像被刀扎了一下,陳冬也說這樣的話,武則地很傷心。但這個時候他不想去跟她理論,只想一頭扎進被窩里,好好睡一覺。
急著來見陳雨飛,于公于私,武則地都有目的。從海軍116醫院出來,走幾步,就到了北正街,武則地在一家賣肉丸子豬肝湯的店里,懷著幾分安城食客的愜意,坐下來等,等蒼蠅館給舌尖帶來老味道,等花瓷碗在污垢填滿縫隙的桌面輕嘆般一聲落下。他眼里是對面街道燈籠、春聯等一片過年紅。回想起剛才在醫院的那個電話,他覺得奇怪,那聲音像極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多少年了,那個人,他憂思難忘,莫非……他不敢往下想。
下午,武則地刻意早點兒下班,想到陳雨飛,心里就感到焦慮,本想拉武人杰一道去,但武人杰如受驚的牛,屁股往后犟。武則地只好一個人過去。
進了病房,怎么看這個陳雨飛都不順眼。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重塑一次,他愿意上去把面前這小子的一頭黃毛薅下來,把他當面團揉一遍,再捏出另一個人形。武則地見小青年染黃毛就來氣,仿佛頭發這么一弄,無形中在挑戰公序良俗,不學好。
他耐著性子坐到陳雨飛的床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對方沒打石膏的另一只手臂上。他陡然心里一驚,好像一把捏住了蚊子腿,其瘦且長。陳雨飛緩緩地把頭朝他扭過來,用眼瞟著他。
見不到她,我還得跳!陳雨飛說得很慢,用一字一句來彰顯決心。他邊說邊把武則地的那只手甩掉,武則地心中又一驚,看似枯竹般的手臂,力道卻不小。近距離觀察,憑著武則地的職業敏感,眼前這人還會出事,不定在將來某個時候。武則地意識到,對這個孩子只能硬不能軟,因為從表情可以看出,他顯然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武則地覺得要是真想幫他,先要教會他怎么做人。
武則地抬了下身子,眼神跳開,故意看著彎下腰來給患者量體溫的護士。
我支持你跳!借你們一句話說,你一跳,嚇死寶寶了!我還給你找地方!他用眼睛征詢護士,市游泳館那個三米跳臺開放了沒有?哦,開放了,你可以去那兒跳,順便還能把你的臟頭發洗一洗!武則地呵呵地冷笑幾聲。
我跳我的樓,不關別人的事,難不成也犯法?陳雨飛慍怒而視。
是的,危害公共安全!武則地回懟道。接著,他更有力地補了一句,我是來讓你寫悔過書的!
他沒想到這孩子頑固得像塊石頭,本來他帶著一腔熱忱和感化之心,對方這么個態度,讓他有了挫敗感。陳雨飛也感到沮喪,他本想把再跳作為攤牌的砝碼,但明顯對方不吃這一套。僵持了一會兒,武則地把護士叫到走廊。他想請護士幫忙打聽,這孩子要見誰?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武則地來回在走廊里走,想抽煙,又覺得這地方不合適。
不一會兒,護士從病房里出來,她已經三招拿下了陳雨飛,武則地想知道的,她都套了出來。陳雨飛要見的是一位女孩兒,女孩兒在蕪城,兩人好著好著,突然要跟他分手。
這都是些啥人嘛!腦子的確缺根弦,你就是要跳也應去蕪城啊!武則地暗自思忖。不過有時還得順著他點兒,武則地跟護士一前一后走進病房。武則地答應陳雨飛幫他將女孩兒逼出水面,至于最終的結果就看機緣造化了。他開導病床上的陳雨飛,你們這群小花生米談戀愛,好比蒼蠅耍螞蟻,蒼蠅飛上了天,你螞蟻能怎么辦?
加微信好友,武則地笨手笨腳地弄了半天,對方沒有反應。他只得要來女孩兒的手機號,打過去。沒人接,再打過去,還是沒人接。第三個電話打過去,武則地想再不接,就算了。但這次接通了。
怎么?你有我的號碼,你是誰?對方滿是警覺和疑惑。待武則地欲張口來勸,那邊已沒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她說,她家里發生了大事,天塌下來的大事,她沒心情也沒時間搭理任何人……武則地愣愣地發呆,不是為陳雨飛的事,而是話筒里突然傳出的聲音,太像另一個人的聲音,太像。手機還在耳邊,其實對方的電話早掛了。
那么像?武則地搖搖頭,青花瓷的大碗輕輕放到他面前,這時他想起來,忙著跟陳雨飛斗嘴,自己那點兒私事竟忘了跟他說,下次再說吧,武則地把頭埋進一團霧氣中。一切過往,所有心情,他決定按下暫停鍵,轉而用舌頭去思考。安城的美食,在武則地眼里最美不過肉丸子豬肝湯。
吃到一半,一抬頭,好像看見了什么,武則地突然把碗一放,朝對面的街道沖去。天空飄著些許雪花,武則地的背影在雪花的映襯下,幻化出水滸英雄的影子。后來,替武則地作證的食客都這么描述,他們都覺得武則地的悲情和委屈不亞于風雪山神廟里的林教頭。
事情是這樣的,在武則地大快朵頤的時候,對面的藥店門口聚集了一堆人。武則地扒開一圈腦袋,將自己的腦袋扎進去。他看見了跌坐在藥房門前的老人,老人緊閉雙目和嘴唇,手中握著硝酸甘油藥瓶。藥店的售貨員從屋里出來,也束手無策,因為老人已經失去了知覺。
武警官!有人認出了武則地。武則地對這個稱呼很滿意,職業的榮譽感,衍生出責任感,頓時熱血上頭。
大家向后退一退,這一句是武則地一貫控制場面的句式。他張開雙臂,人往后仰,待站到老人跟前,卻躊躇了。他沒有經驗,怎么救?
你到底行不行?有人急了問。
人民警察怎么會不行,你們幾時見我武警官不行過?武則地心里有點兒急,腦子里飛快地轉,不就心肺復蘇嘛,他想起了央視的那個公益廣告。
武則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繼而雙手一搓,在老人的雙腳前來回晃了幾趟,遲疑不敢下手,舉止審慎。對此,不少圍觀群眾有很深的印象,他們還記得武則地的第一個動作是解開自己被肥膘繃掉兩粒扣子的警服,抖了抖,交給身邊的一個大媽。
天空飄著雪,寒風一陣接一陣,老人被移到藥店屋里,起初幾個售貨員不太樂意,但礙于武則地的警察身份,只能噘著嘴無聲抗議。武則地把老人的外套解開,發現套在脖子上的一塊塑膠卡片上面寫著一個叫鄧小金的人的手機號,武則地吩咐旁邊的人撥打這個號碼,同時撥打120。
事后武則地回憶,當時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他按壓老人的胸部,大概每秒鐘按壓兩下,直到老人睜開雙眼。很快,叫鄧小金的人和救護車同時趕過來。
雪花紛揚,一群人簇擁著老人的擔架,緩緩走向救護車,溫馨動人的場景,被旁觀者用手機拍了下來,發到安城論壇上。武則地當時就跟在擔架后面,一直把老人送上了車才釋然。
救護車尚未發動,鄧小金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從車上跳下來,徑直走到武則地跟前。他緊握武則地的雙手,雙膝軟了下去,說,你救了我爸,我跪恩啦!場面感人,圍觀的幾位老太太哪聽得這話,齊聲贊,這孩子,敞亮人!武則地也受不了這個,雙方一番拉扯。
天湖派出所的,是吧?我明天去派出所給你送一面錦旗!當時的武則地也在劇情中,連說不用,不用。對方則用驚人的力量搖著他的手,一定!一定!
一個令武則地事后隨時都能憶起的輝煌時刻,雙方的大手都如鉗子般有力,救護車則在一旁用喇叭發出一刻也不能等了的催促。
迎江寺的鐘聲煩躁地敲了十二下,武則地焦灼地等待了一個上午。其間武則地幾次臉紅,而且一直紅到了耳根。心情太復雜了,焦灼夾雜著想象中的羞怯,倘若因為那面錦旗,全所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多么不好意思啊!他不停地上廁所,以便走在走廊里,朝大鐵門外看。可是,那個叫鄧小金的人沒有來。有幾次,他在所長辦公室門外偷聽,所長說,好,好,現在就過來。但過來的都不是鄧小金。
短短的時間,一切仿佛都在夢境之中,或者生活植入了某個劇情之中,前面的事還來不及梳理,后面的事就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昨晚華燈初上時分,頭頂著飛舞的雪花,藥店救人之后,武則地快步地去往派出所的方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路燈下溢出他歡愉的表情。走到寵物醫院,一愣,看門前一個矮小的身影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后座上綁了個大紙箱,樣子像王三思,行為詭秘。對方好像同時發現了他,折身進了一個小巷,消失不見了。大紙箱鼓鼓囊囊,這在干啥?武則地想,王三思是不是又在動用糖衣炮彈?又一想,不會!王三思是個屁眼里夾一枚鋼镚都要用老虎鉗夾住往外拽的主兒,他舍得花那錢?走到師范學院的拐角處,武則地的肩突然被拍了一下,回身一看,竟然是陳冬,陳冬滿頭雪花,面有喜色。這種場合相遇,彼此心里都感覺怪怪的,嘴上沒問,趕緊回家。才進家門,武則地想把剛才的事告訴陳冬,未及開口,陳冬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黃色的狹長字條,說,相當于中大獎啦,上上簽!在迎江寺給你剛求的,還熱乎著呢。武則地接過一看,上書:“白鶴九霄鳴,空中萬里聲;犀牛放望月,吉慶在神墩。”什么?神墩?武則地心中一驚,此刻他還不明白“神墩”這兩個字怎么就出現在了簽中。后來發生的事才讓他意識到,這并不是意外的巧合。陳冬神神秘秘地說,你沒整明白,我更是看天書,可是寺里大師說了,預示你有新的轉機。
武則地把藥店門前發生的事一說,陳冬眼前立刻一亮,緊盯著武則地的臉說,果然,沒準這就是你的轉機!
我壓根兒就沒想什么錦旗,若不是警察,我也得做,按我的性格。武則地說的是心里話,但這個敏感時期說,未免有點兒心虛。他體會到什么叫無欲則剛了,以前沒有欲望,理直氣壯,自從有了那個想法,人就變得有些猥瑣,說實在的,那面錦旗,他多少有點兒惦記。武則地嘆了口氣。陳冬不這么認為,俗話說金杯銀杯不如群眾的口碑,一面錦旗啊,掛在會議室的墻上,鮮紅鮮紅的,上面寫著贈武則地同志,只要你單位不拆遷,就永遠掛在那兒,跟載入史冊差不多,你那點兒心事,就是小菜一碟啦。陳冬故意夸大其詞,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她不恰當地稱頌他的豐功偉績,就差把永垂不朽都扯上了,邏輯也開始混亂。他能理解,同樣處在困頓中的陳冬,也只能靠這些虛幻過把癮。
愿意這么想就讓她這么想唄,武則地想,陳冬沒有這么快樂過,畢竟自己沒有給過她一次像樣的快樂。他呵呵地笑著,接過陳冬投過來的媚眼和水蛇一樣靠過來的腰身,他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忐忑感持續了整個上午,直到聽見迎江寺十二點的鐘聲,他意識到上午沒戲了。或許人家在醫院正忙著呢,再說人家說的明天或許是指將來的某個時間呢。他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想。這時,所長火急火燎地走到他身邊,讓他去出個110轉來的警。說話間,給他發了定位,具體情況去了就知道。
所里這天警力并不緊張,兩輛警車都停在院子里,所長獨獨派他來獨當一面,他心頭又一震,百貨大樓解救失利,惹下的麻煩尚在解決中,所長還是信任他,給他機會……還能說啥,不說了,好好干吧。
地點在迎江寺后面一條小街的居民區里。天轉晴了,陽光在殘雪上閃光,多少年了,安城沒下過一場像樣兒的雪。樓群的陽臺上掛滿了咸魚臘肉,安城人喜歡腌制臘貨,其中香腸的總長度恐怕能環地球繞幾圈。找個停車地,就在竹竿挑著的一圈香腸下停了。鎖了車,武則地沖上樓。
門是敞開的,從屋里飄出煤氣味,兩位老人沉著臉,坐在屋里的沙發上。見有人來,手里揮舞著打火機的老太太大聲說,我說點就點,我讓你做烈火金剛!
別急躁,吸取前面的教訓,得講究方式方法。武則地暗暗告誡自己。他像走親戚一樣進了門,也不客氣,給自己倒了杯水,又給兩位老人各倒了一杯水。緩了會兒,氣氛有所松動,他才試探著跟他們攀談起來。老頭兒是一中的退休教師,近來迷上廣場舞,摟著三位固定的大媽,不是華爾茲就是探戈,一不小心打翻了老太太的陳年老醋。這不,打開煤氣,要點上了,要兩人一起在烈火中永生。
老年人要是閃了腰可就不好玩了,偏要整天蹦擦擦干嗎呀?武則地先得安撫老太太。他把臉轉過去,發現似曾相識。他回憶起五年前發生在百貨大樓前的一幕,黃毛小混混兒喝了杯綠豆湯沒付錢就跑,他撒腿追了三條街,硬是把小黃毛摁倒在公廁,賣綠豆湯的,應該就是眼前的這位老太太。老太太也同時想起了這位拽著小黃毛回來付了款的警察。
跳舞啊?肚臍眼貼肚臍眼,搞腐化呀,不要臉哦。老太太捂著臉,向武則地傾訴老頭兒如何人老心不老,年齡越大越不懂事,說到動情處不免聲淚俱下。武則地感同身受,倒,繼續倒,他讓老人家把苦水全都倒出來。他又大著嗓門,闡述做人要培養高雅的情趣和愛好,進而消除治安隱患促進社會和諧的道理,其用意不在于糾正老頭兒的生活情操,而是想當著老太太的面把老頭兒數落一通,替老太太出口氣。
輪到做老頭兒的工作了。老頭兒坐在沙發一角蜷成一團,身子越縮越小,仿佛要把自己縮進一個無形的殼里,不時用鼻孔嗯嗯著表示不屑。武則地看見對面墻上的一幅字,突然驚叫失聲,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我記得在故宮乾隆的“三希堂”啊,國寶怎在您老這兒?老頭兒抬抬眼皮,說,是我臨的。他隨即來了興趣,打開手機讓武則地看,還有兩幅,一幅王獻之的《中秋帖》,一幅王珣的《伯遠帖》,都是老頭兒用手機拍下后照著照片臨的。武則地贊嘆,這完全可以亂真,您老這造詣,在安城要說第二,可沒人敢說第一。老頭兒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有些地方臨得還不太像。武則地說,您這是創新,齊白石不是說嘛,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嘛!兩個人都笑起來,覺得這話講得是時候,用得是地方。
這邊才安撫下來,那邊一波又起。老太太淚眼婆娑地看著武則地和老頭兒,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機,轉而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武則地心中一驚,跟著老太太去了陽臺。原來老太太來割幾根香腸,武則地幫她出了氣,她要感激懂她的人。
老頭兒則爬上凳子,要把墻上的那幅字揭下來,贈與知音。武則地均婉言謝絕。
臨走前,武則地留下了手機號碼,老兩口夠孤單的,都是孤單惹的禍。他們的兒子在大洋彼岸定了居,三五年才回來一趟,武則地讓他們把自己當自家孩子,有事打電話,千萬別客氣。走到車邊,他回頭一看,老頭兒手握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老太太拎著一掛香腸,站在樓道的暗處,還在眷戀地看著他。
回到車上,武則地感到一身輕松和愜意,莫非新的轉機開始了?眼下這件事的出色完成,還有那面等待中的錦旗,都重新給了武則地信心。這時,手機微信一聲叮咚。
你是誰?找我干嗎?陳雨飛的女友,一個叫莞爾的女孩兒,加了他好友,在微信上問。他沒有急著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打開了她的朋友圈。猝不及防的畫面,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遠忽近地撞擊著他的神經,那張臉的輪廓沒變,只是虛胖和蒼老了許多。子衿啊!他扶著方向盤,聽見了自己心底的呻吟。
鄧小金沒有送來錦旗,卻送來了律師函和一張CT片。辦公室里,所長把CT片抽出來,對著窗外的光線,彈著黑黢黢的塑料殼,回過頭來好奇地問武則地,你當時到底用了多大的勁?這下好,把人家的十二根肋骨全按斷了!沒有冤枉你吧?他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武則地,用稍帶不滿的語氣問。
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武則地不是心不在焉,而是很抵觸,也很委屈。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是多么的嚴重,眼睛茫然地對著窗外的一片光。他回憶起來,當時下手是狠了點兒,像按一個沙袋,沒有彈性,越是沒有彈性,越是得拼命按,否則那一口氣上不來啊。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景容不得他有另外的選擇。
人家說要告你!所長沒有給他過多的時間去梳理來龍去脈,一句話驚得武則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告我?武則地的腦袋像被人拍了一磚。事情就是這樣,鄧小金沒有露面,而是讓他的弟弟送來了這些,并愿意溝通,通過協商來解決問題。武則地掃了一眼CT片,仿佛看見了一片幽暗和不可知的恐懼。他把電話打過去。
時而高亢的激憤,時而低沉的痛心,所長聽來,武則地的陳詞至少能起到點兒作用,結果卻沒有打動鄧小金。最后的獅子大開口,是意料之中的,對方開出二十萬的價碼,少了免談。
訛訛訛,曲項向天歌,多少隨他要去,武則地搖搖頭,不想再說什么。所長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抽了支煙,所長說,你也別急,我回頭請分局的領導出面,再跟鄧小金溝通看看。武則地點點頭。
轉機才曇花一現,又回歸到焦頭爛額。他讓武人杰把電瓶車騎回去,自己想一個人走回去,在大街上吹吹風,讓腦子靜一靜,把事情捋捋。電瓶車上放了兩袋米和一壺金龍魚,所里物品類的福利輔警也有,往常這些東西足以讓陳冬喜出望外,可眼下武則地沒了與陳冬共享的心情。如果我不做這傻事呢?他邊往回走邊想。這沒什么錯吧?他愿意相信臨出門時所長說的,老武,你沒做錯什么,只是現在社會上某些人的猥瑣,超出了你的想象……
可是,這給家里給陳冬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他走到五岳街十字街口時,遇上了往北部新城騎車而去的王三思,自行車的后座上依然綁著一個巨大的紙箱,紙箱破洞里伸出來兩只剝了皮的羊腿。
單位里流傳一個笑話,王三思如廁,撕卷紙如手捧哈達,到用時揪下一小塊,長條收到袋里帶回家,王三思上三次廁所,單位廁所里的一卷紙便一卷而空。按通常的生活邏輯,王三思就是饞得舌頭掉地上,也不會買羊腿犒勞自己,此行的方向是北部新城,所長和副所長都住在那里。武則地思忖,又在發射糖衣炮彈了?這到底是第幾發了啊?想到這一層,一陣焦慮涌上心頭。
或許全城的輔警都聞風而動了,只有他武則地在坐以待斃。
還有更蹊蹺的事潛伏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等他,往前走,突然一位靠在電線桿上的婦女攔住了道。婦女背著孩子,用北方口音跟他說,先生,咱商量個事?
她托住孩子的屁股向上聳了聳,說,孩兒他爹在小煤窯打工,塌方被砸死了。武則地頓時有點兒蒙,孩兒他爹被砸死了跟我又扯上關系啦?
看那孩子,津津有味地咬著自己的手指,一會兒又把手指抽出來,跟手指說話,風吹干了他的眼淚和鼻涕。武則地鼻子一酸,他想起了自己三歲死娘的身世,又替孩子慶幸,幸虧死的是爹。
他瞬間明白了面前這位的意思,要多少?他謙卑地對她笑了笑。這個時候他也特想跟一個人說說話,我也挺背的,做了件事,本以為是好事,不想惹下了麻煩,天大的麻煩,我怎么也沒想到會這樣……對方說,世上事都是“想不到”造成的,孩兒他爹一心挖著煤也想不到會被煤砸死呀,我看你也挺不容易,那就五塊唄,好心的先生。武則地一摸口袋沒有零錢。對方說,沒關系,微信、支付寶任你選,來,來掃我的二維碼!聽這話的時候,他心里確實犯了點兒嘀咕。
進入小區,撞上正拉開鐵門讓一輛車進來的看門老頭兒楊老漢。楊老漢朝他詭秘地招手一笑,你的事,我放在心上!武則地怔住了,我什么事?楊老漢說,就是陳冬說的那件事嘛!陳冬又說了什么?武則地站在那里發愣。
快到家門的時候,武則地腦子里突然跳出那位北方婦女的影子。其實一路上他都惴惴不安,后悔掃了二維碼。此刻他猛然一驚,我是不是遇上了騙子?掃二維碼不是常有人被騙光了錢財嗎?
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他想起來還感到后怕,那點兒錢是子衿的救命稻草,如果沒了,天真的塌了。
此刻他站在寒風里出了一身汗,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一看,錢還在。他長吁了一口氣,才伸手去敲門。門縫里露出陳冬一閃而過的臉,就這一瞬,他看見了陳冬臉上奇怪的表情。
蔚藍的天光和星辰,向著北邊的天空傾倒下去,月亮隱進了云里。從河的這邊看去,穹頂之下是黑黢黢的群山,風撫林濤,千巖競秀,這里原是老抗日游擊根據地。武則地讀高一時,春游來過此地,聽老村長講過去的故事,走近河邊,血脈僨張。
山外邊約莫五六十里的地方是武則地的老家,武則地回家還要經過這河上的一座橋。
一群人丟盔卸甲,跑到河邊,恰恰是來到橋的上游大約三里地。河流就在不遠處,作為長江的一條分支終年流淌不息,此刻水面泛著黑油油的光亮,截斷了一行人的去路。逃跑的人從公路上丟棄了摩托車,穿過路邊連片的菜地,企圖擺脫緊追不舍的警車。警車閃著燈停在路邊,一群人跟著下來,向著逃向河邊的黑影緊追不舍。
跑過一塊菜地溝,武則地累得舌頭差點兒拖到地上。所長邊跑邊說,老武,你該減減肥了。武則地雙手撐著膝蓋說,我真想歇會兒。所長說,不行。
咚的一聲,被追的人跳下河去了。所長蹲下身解鞋帶,武則地說,別,這河我熟悉,下邊有座橋,我們跑到對岸去等他。所長停頓了一下,說,那這樣,我下去,你們由老武帶著去對岸,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可這水溫?幾個人伸著腦袋朝下看。所長快速弓起一條腿,又屈下一條腿,說,我是冬泳協會的會長,你們不知道?他用手做著決斷的手勢,于是眾人不再饒舌,各行其是。
武則地一行人到達對岸相應位置的時候,水面上看不見逃犯和所長,剛才他一直邊跑邊用眼睛瞟,河面上有兩處水花四濺的點,而且后面的水花越來越接近前面的。這時,幾個人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心里都有了不祥的預感,但誰都沒說。于是分頭去找,找到天亮,還出動了分局民警和特警隊,尋找無果。第二天中午,才在下游約莫五十里的一處河灘,發現了糾纏在一塊兒的兩具尸體。武則地見了,兩眼一黑,腦袋像被人拍了一磚,差點兒一頭栽下去。
變故總是來得太突然,好端端的,突然天就塌下來了。回想起殯儀館送別所長的那一幕,武則地的心里真有天塌地陷的感覺。
三天前的那個夜晚,陳冬開門的那一刻,他就覺得她表情怪怪的,像揣著什么秘密。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個秘密跟所長有關。
陳冬告訴他,楊老漢的一個親戚在市公安局當領導,傳出來話說所長開年就要提拔到分局當副局長。陳冬的意思,武則地心里明白。像所長這樣的人,就該提拔!武則地想的并不完全是這個,他真的高興,晚上喝了幾杯酒,越喝越高興,仿佛被提拔當副局長的是他自己。要說,知我憐我也就所長一人,別人只見我的笑臉,只有所長知道我老武心里苦,不容易。想到動情處,他又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唉,人真是,年齡越大越矯情。
陡然所長就這么走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啊,武則地幾乎不能自拔。無論是迎迓日出,還是聽迎江寺的鐘聲伴著長江濤聲,武則地都要扭動肥胖的身軀早起跑上幾圈,值夜班也好,在家也好,都在堅持,腦子里是所長那句話:“老武,你該減減肥了!”我得進步!想起所長,武則地的眼睛就被淚水蒙住了。他想振作,卻又感到欲振乏力。從所長辦公室經過,總覺得所長還坐在那兒喊:“老武,過來一下。”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就這么沒了,讓誰受得了啊!
除了這,還有愧疚和責任,當時大家都跟著所長下水,所長可能就不會出事,到對岸去等的建議是他武則地提出來的。暫時主持工作的副所長幾次當著眾人的面問,武則地,你怎么提了這么個建議?你當時是怎么想的?副所長的問話,用意是在暗示誰該承擔這個責任嗎?
建議是經所長考慮后認可的,再說兵分兩路是所長的意思,也暗合兵法啊。武則地心想。但是他嘴上沒爭辯,還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對所長的不敬和傷害。
對于承擔責任,武則地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把自己封閉起來,君子居易以俟命,沒事練練書法。看門的楊老漢倒是經常來串門,提供有關轉正的二手信息。他攛掇武則地說,轉了正不好嗎?我說得不好聽,沒轉正是小妾或者丫鬟,轉了正就成一品誥命夫人了,你得為你身邊的人想想,他們不靠你靠誰呀?男人一慫慫一窩,你聽懂了我的話,就知道我完全是為你好,陳冬送的煙酒我忘了帶來還給你,我不圖啥,只想幫你。武則地聽了,沒把話茬接過來,因為沒了信心,也就沒了興趣。所長不在了,扯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事,沒什么意思。
臘月二十,接到了鄧小金寄來的律師函,鑒于無法和武則地達成和解,他決定向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武則地并非不想達成和解,是的確沒有達成和解的經濟實力。六十平米的二手房,首付按揭都欠著,拿什么去喂肥鄧小金啊?
天塌不下來,愛上哪兒告上哪兒告去!往者不諫,來者可追,可他又焦慮地想,往往都是禍不單行,不知道隨之而來的,是哪一根壓垮驢背的稻草。
安城的論壇上,陳雨飛的事還在繼續發酵。武則地擔憂的是那幾個噴子,他們蠱惑陳雨飛的家屬來派出所找那天解救的警察問責、賠償。這事是件麻煩事,所長要是在,那都好說。現在麻煩的是副所長的態度,他是滅火還是暗地煽風點火,說不定。
這天下班,武則地去醫院看陳雨飛。離上次來有十多天了,幾件事疊加起來,促使他迫切想再次見到陳雨飛,尤其是想從他這里了解些莞爾的情況。這次,武人杰倒是有說有笑地跟在他后面。武人杰拽了幾下武則地的衣角說,你別看陳雨飛瘦,上次他還獲了省里跆拳道的亞軍呢。武則地聽后很詫異,看不出來啊!小黃毛的胳膊跟柴火桿差不多粗。不過由此想到另一層意思時,武則地倒是心里一震。后來發生的事,的確應驗了武則地此刻的預感。
進了骨科,武則地一驚。原來的病房里沒見到陳雨飛,找醫生護士一打聽,他們連忙問他是不是來替陳雨飛結賬的。
陳雨飛三天前的夜里撂下一堆醫院欠款單,還有寫在床頭柜上“謝謝啦”的三個大字,之后帶走一套病號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去哪兒了呢?陳雨飛的不辭而別,有可能跟一個人有關,他想到了莞爾,由莞爾又想到了她媽,武則地心里一陣難過,莫不是子衿的病情加重了?
武則地掏出手機,看了看微信朋友圈,預感中的事還是發生了,武則地的心一下子像一只拳頭一樣越攥越緊。
子衿的病果然加重了,莞爾在朋友圈里求救。想起這對無依無靠的母女,武則地仰天一聲長嘆。
往江心看去,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巨輪泊著,由于距離遠,不能分明地感知它的移動。太陽出來了,冷冷的江面上漸漸地霧氣蒸騰,一群魚尾隨巨輪的尾部躍起驚人的高度。
照著莞爾發來的定位,武則地找到了臨江邊的一間出租屋。門外,就能聽到屋里的咳嗽聲。輕輕敲門,門開了條縫,露出女孩兒的臉。武則地推門進去,看見了站在門邊的女孩兒和斜靠在床頭的中年婦女。
婉兒,你是婉兒嗎?女孩兒的真名叫婉兒,武則地一遍遍地打量著她,說不上是什么樣的心情。他等著婉兒喊他,婉兒卻回頭喊了聲媽。于是,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轉向了子衿。子衿虛弱地喘息,形容枯槁。
對誰來說都一樣,失敗的婚姻像一次截肢手術,雖然你活下來了,但也肯定失去了什么。
你還恨我嗎?子衿輕聲問了一句。武則地搖搖頭。當初子衿突然帶著婉兒離家出走,他并沒有恨,只怨自己是個毛紡廠的小保安,連個輔警都還不是。
回想當初,武則地看著進進出出的女工咽口水,不久他就盯上了她。那時他眼里的她,肌膚嫩玉生香,眉眼雨恨云愁,而她看他也是虎頭虎腦,聲如洪鐘。于是,他們在一起了,不久,迎來了婉兒的出生。接下來的,是生活和情感對生存在物化背景下的低收入者的考驗。婉兒三歲時,子衿憑著自己的長相去一家夜總會坐臺,不到半年,她就帶著婉兒在一個雨夜里消失了,據說是跟一個港商跑了,武則地傷感了好一陣子。
眼前子衿的境況,讓武則地感到吃驚。他不知道子衿后來的事,她到底經歷了什么?他沒有提,也不想知道,觸碰往事,也無非是雪上加霜。現實則像一把刀子擺在面前,子衿的白血病已經是M3b型了,前幾期在醫院治療,現在已經囊中告罄,沒法兒再去醫院了。
武則地想起楊老漢的忠告:“你是男人,你身邊的人沒事則已,有事都是你的事,都得靠你。”這個時候,子衿和婉兒的眼睛一定在看著自己,還能說什么呢?武則地一遍一遍地用拳頭捶打前胸,給她們傳遞信心:有病治病,怕啥,有我老武在,天又塌不下來!
武則地后來自述的“警察”兩個字,讓子衿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沒說是輔警,子衿也沒問,但他能感受到警察這種身份給予她們的力量和安全感。武則地后悔來時換了件夾克,她們盯著他的衣服看,希望看到他穿著警服那副威武的樣子,她們眼神里的熱切,讓他感到很慚愧。他只好補救似的不停扭動身子,讓后腰上的一副手銬發出嘩嘩的響聲。
過了一會兒,他想出去抽支煙,叫了婉兒一起。想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把錢給婉兒轉了過去。他對婉兒說,錢的確不多,救個急,回頭我再想辦法。
低低的抽泣聲從門縫里傳來,是子衿在哭,武則地心里一陣隱痛。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問起陳雨飛。嗯了一聲,婉兒就把頭低了下去。武則地想知道陳雨飛近兩天來過沒有,但婉兒避而不答。武則地意識到,避而不答算是一種默認。陳雨飛的身上有一種不安分的執拗,讓武則地感到不踏實。本來第一次見面不該說這些,但面對的是失散了十幾年的女兒,他不再顧忌太多。婉兒聽后卻保持了沉默,顯然,她對武則地的看法并不認同。武則地為此感到隱隱擔心,焦慮卻無計可施。這個時候,他無法未卜先知地告訴婉兒,陳雨飛還將會如何如何,也無法將后來發生的事倒置到眼前,證明他的預感是對的。
中午的陽光熾烈起來,在粼粼的江面上跳躍反光。鎖住江面的霧一點點地化開,武則地邊往回走邊想心事,陳冬不知道自己來江城的事,知道了,她會怎么想?子衿娘兒倆孤苦無依,他是她們唯一的依靠,她們多希望他強大有力,像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是的,為了親人,他需要改變身份,改變經濟狀況,他要努力,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最大的阻力,現在可能是副所長。但武則地也相信,世上沒有一塊化不開的堅冰,人在屋檐下,他想回去后就主動低頭去副所長那里做做工作。再不行,把王三思的手段也用上。
下午一回到所里,他立馬感覺到一種騷動的氛圍,類似草葉的搖動預示一場風的到來。聽說下午要派來一位新所長。過了一會兒,大鐵門外一陣熱鬧,新所長由副所長領著進來了。武則地一看感到很詫異,來人竟是夏懷義。
夏懷義由副所長陪著,到每個辦公室給每人發了一支煙,自始至終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威嚴又親切。武則地低頭坐在最里面的辦公桌前,用眼瞟著他,樣子沒怎么變,只是腰圍大了一圈。武則地刻意隱蔽自己,等著對方去發現,繼而引爆驚喜。
自從心里有了想法,對任何人,武則地都有急于建構一種親密關系的迫切。夏懷義走過來,認出了他,卻沒有想認他的意思。武則地只好站起來說,領導,別來無恙?對方只是笑笑,沒說什么,用手摁住他的肩,讓他坐下。眾目睽睽之下,武則地感到很尷尬。
第一面的表現,或許是夏懷義初來乍到,要保持距離,可接下來的舉動,就讓武則地匪夷所思了。夏懷義一如既往地冷淡,似乎要撇清過去跟武則地的所有關系。當然,如果沒有互惠的利益,當領導的都不希望跟某個故人有多少無效的交集。不過夏懷義表現得有些過度和做作,所里上下都意識到了,武則地為此感到難堪和不解。看來主要矛盾轉化了,轉眼間最大的阻力似乎來自這位新來的所長了。
此外的麻煩,也沒停止造訪。先是接到區法院的傳票,鄧小金不依不饒,這是預料之中的,分局領導多次協調未果,因為對方咬死了二十萬。焦慮歸焦慮,武則地選擇做鴕鳥,把頭插進沙堆里。
子衿的病急需治療費用,這是無法回避的。生財之道不是沒有,有人樂意為其招財進寶。一位小學同學領他去地下賭場,賭資都借給了他,讓他放手一搏。到了門前,聽見嘩嘩的麻將聲,仿佛一下子夢醒了,他捶胸頓足,拍打自己的腦袋,這要一腳踏進去,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接著,一位發了財的老鄉邀他合伙干,深夜打來電話。他按指令把石化廠院墻外的一輛卡車,連夜開到老家村口的老槐樹下,停下車,聞一聞,摸一摸,發現不對。他意識到,車里裝的是從石化廠偷來的原油。沒多問,他又把車開了回去,停在原來的地方。他擦了把冷汗,我的天,差點兒釀成千古恨啊!人在慌不擇路時,會發現幾乎所有路的盡頭都是已挖好的坑。他不知道是應該行險徼幸還是居易俟命,一時如歧路亡羊,四顧茫然。
夜深了,伸過來一只手,是陳冬的手。陳冬問,還在裝睡呀?武則地停止了粉飾太平的虛假鼾聲,沒有說話。陳冬說,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包括子衿的事,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們一起來面對。
“我們一起來面對”,這個寒夜陳冬的表白,讓武則地記了后半輩子。他把那只手摁在胸前,撫摸著它,感覺粗糙而溫暖。黑暗里,兩雙濕漉漉的眼睛,一起發亮地盯著天花板,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父親死了。
武則地接到姐姐的電話。姐姐說,父親約莫是今天凌晨三點鐘,也可能是四點鐘走的。武則地問,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姐姐說,父親沒想到自己會死。
他向夏懷義請了兩天假,本想請三天,但掐指一算,過兩天就過了臘月二十四,所里忙活一陣子,就正兒八經準備過年了。涉及自己的一些事,恐怕別人還代替不了。
夏懷義坐在辦公桌后面,將臉從電腦的遮蔽處亮出來,翻了翻眼睛,點了點頭。武則地覺得心里不舒服,他覺得夏懷義欠了他什么,欠了什么呢?夏懷義至少該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吧?諸如節哀順變什么的。
姐姐嫁在本村,母親早逝,父親晚年跟著姐姐,這樣生活上有人照應,武則地也放心。武則地記不清有多久沒回家看父親了,現在看到的是刷著新油漆的棺木。姐姐從哭聲中扭過頭來,哭聲寥落,沒有人真正悲傷。姐姐睜著血紅的眼睛,默契地朝他點點頭,又轉過身去繼續完成她離歌一般的哭聲。屋里聚著一群半蹲半坐的人,抽煙、喝茶,聞著廚房里飄過來的滋啦啦的油香;屋外的人則站著,曬太陽,打哈欠,等把已故的人送上山。
過了一會兒,姐姐走過來坐在他身邊,話題是父親臨終前一段時間的表現。姐姐說父親放心不下他,說他家也不像個家,工作是個半吊子工作,概而言之,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將兒子取名為玄機四伏之“武則地”的小學語文退休教師的父親,將兒子小學作文的每一篇都抄到教室后墻黑板上作為黑板報的父親,對兒子曾寄予無限厚望的父親,叨念乃至臨終也不能釋懷的始終是前面姐姐提及的兩件事。
他知道,父親一生謹小慎微,落一枚樹葉都會引發他天塌下來的杞人之憂,一心巴望兒子求個安穩。何為安穩?父親打電話反復叮囑武則地別回家,想讓他安心搞好工作,轉個正,端上讓人高看一截的鐵飯碗。穩定的家,有編制的工作,他理解,叫安穩。
武則地感到沮喪和煩躁,以致不想再聽姐姐說下去,姐姐反反復復的車轱轆話,暗含著“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催促,可武則地慎終追遠,心亂如麻。本來有兩天的假,但在他把父親送上山之后,就決定提前回去。姐姐看著他被焦慮和悲傷熬紅的雙眼,知道他有心事,也沒再說什么,只拿了約莫二十斤的銀魚干,讓他帶上。
回到所里,一進辦公室,就聽到關于王三思的事。還不僅僅是王三思,似乎全城的輔警都想進步,幾乎都動了起來,反正是各顯神通,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無形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士別才兩日,王三思就折騰出這么大的動靜。王三思的事跡,快上《安城日報》了。該報社的魏記者,當場采訪了他,還來所里采訪了正副所長,了解王三思的一貫表現。據說魏記者還去了分局和市局,分別了解情況。本來市局和分局的領導誰也不知道王三思是何方小鬼,這么一弄,至少在系統內風生水起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對要求進步的輔警們來說這是何等重要。
事情還只是個開端,聽說王三思本人覺悟高,輕傷不下火線,拒絕了住院,目前已經從醫院里溜出來,走到大街小巷,利用住院時間義務為群眾服務,眨巴著從滿頭的繃帶里露出的兩只小眼,活躍在街頭,見人就扶,見車就推,見水就趟,見火就滅,誰來勸就跟誰急,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嚷些什么。估計就等著魏記者的后續報道——武則地是這么猜測的,他還懷疑,王三思的心智是否還保持了常態?
當然,一個瘋狂的人比一個正常的人更容易抵達目標,因為瘋狂的人已經擺脫了底線的束縛。
風云就在旦夕間變幻,昨天武則地剛離開,輪到王三思值班,趕上全所出警,王三思接了個110轉來的報警電話。出事地點就在轄區,王三思撂下電話,火急火燎地沖了過去……當然沒人看見王三思奮不顧身的背影,所謂當時的情景都是王三思的自我描述。
武則地覺得十分蹊蹺,他決定去江邊那個破敗的江風小區走走。小區原本在拆遷之列,地都賣給了開發商,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斑駁的墻體上大大的“拆”字。武則地知道這個地方,曾和王三思一起來過。突然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他仿佛洞悉了王三思的秘密,不十分確定,但感覺也非全然沒有根據。
即便坐在夏懷義的辦公室里,一個念頭仍不可逆,王三思的事藏著貓兒膩,而這個貓兒膩最好由其他人去揭開,不是由他——同為競爭者的武則地,否則人顯得沒品沒格,勝之不武。
與之奈何?武則地正感到糾結,夏懷義敲敲桌子,把他的思緒拉到眼下。
夏懷義找他,讓他感到很意外。就在他接近江風小區時,夏懷義一個電話打給了他,說所里沒人,沒事,正好找他談談。武則地覺得夏懷義這個人有點兒捉摸不透,找他不會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事。
別計較我此前對你的態度,我那樣做有我那樣做的道理。夏懷義倒是開門見山。武則地心想,怎么可能不計較?但武則地也相信對方可能確實有他那樣做的道理。倒是夏懷義又是遞煙又是泡茶的一番客氣,讓武則地很不自在。
你的事,你知道我說的是啥事,我不能幫你多大忙,但我可以給你指條路,也說不上指路吧。我說說我自己。
他伸出一條胳膊,武則地看到上面全是針孔,吃了一驚,后面的話,讓武則地更為吃驚。
靠關系?閻王吃掛面——鬼扯!我是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夏懷義不堪回首。經他提示,武則地回憶起來,他在刑警隊時的確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大約有一年半多,武則地離開刑警隊時夏懷義才歸隊,歸隊旋即轉了正。
這一年半多的時間,夏懷義干了什么,沒人知道。夏懷義說,那段時間就是一段噩夢,當年緝毒和刑偵沒有分開,他先是去了一個販毒團伙當臥底,就是港臺片里經常說的線人,在那里,為納投名狀他被迫染上了毒癮,案子破了,又去戒毒所待了半年。
那是一段煉獄般的時光,生不如死,我從輔警轉正成為編制內警察,是用一等功換來的,也是拿命換來的。你以為那么容易?夏懷義雖淡淡地說,但夾香煙的手卻抖得厲害。他轉過臉來盯著武則地,臉上是一種古怪的表情,我是不是像換了一個人?我自己都覺得,你看我現在,從來都沒有笑過。
眼前的、過去的、想象中的、現實中的夏懷義,在武則地的眼中突然是一種獅身人面的幻影,是一種虛幻、陌生、多種可能性的存在,他不知道哪種是真實的,是可以信賴的。他意識里,所長是立功的英雄,而夏懷義,怎么說呢?
夏懷義說,真的是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是矯情,太痛苦了,其實這些事一直都還沒有解密,也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想提,現在說這些,是因為你面臨著類似的情況。
你要立功,至少立輔警二等功,依據條例,才有可能!
夏懷義最后的話,無形中喚起了武則地久違的想象,從警之初,他腦海里經常出現這樣的畫面:與犯罪分子殊死搏斗,光榮負傷,頭纏著繃帶,靠在病床上,手捧社會各界送來的鮮花,領導看望,電視臺采訪,鎂光燈咔咔咔閃得一塌糊涂,他表情害羞,又滿面紅光,為這個時刻,他真的付出什么都愿意,正所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只不過后來這樣的畫面消失在生活的平庸之中,被柴米油鹽消磨得殘缺不全了。
臘月三十這天,武則地放了假,大清早起來醬好了黃牛肉,又和武人杰搭手貼了門對子,送了一盤陳冬包的水餃給對面的老鰥夫,之后就留下陳冬在家準備年夜飯,一個人去了江邊。這一天總和其他日子有點兒不一樣,像量到底的一把尺子的末端,也像走到盡頭的一個臺階的頂部,過去了,接下來可能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個計劃,已在他心里醞釀有些時日了,且間不容發。他想起陳冬風雪夜里在迎江寺里抽的上上簽其中的一句“吉慶在神墩”,神墩?他不知道是無意間的巧合,還是命運冥冥中的刻意安排。
他溯流而上,朝北走到了北郊,來到一處公墓。他在入口的小店里買了包煙,找到了所長的墓碑,碑前是幾處祭奠的痕跡,在他來之前有人來過?武則地把香煙一支支取出來點上,插在煙盒里。
從這里透過一片樺樹林和一塊狹窄的草地,能看見灰白色的江面,和從江面上駛過的大大小小的輪船。他坐在黑色的大理石塊上,感覺有些涼,但也沒有涼到讓他坐不住的地步。
看著不遠處浩蕩的江水,他在心里跟所長說話,匯報了近來發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些糾結的事,想討個主意,他相信所長能聽見,可回應的只有陣陣落寞的江風。其實,武則地的心里已拿定主意,隨后所做的事,都是為達成心愿的儀式感,包括來這里告別,昨晚將剛到賬的兩千元轉給婉兒,給姐姐打的電話,給所有同事提前發新年祝福的短信,等等。做了,心里就踏實些。
可有什么事漏掉了?他在腦子里搜尋。唯一沒給發祝福短信的只有王三思,故意漏的。王三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則地往回走,左彎右繞,就到了江風小區。那天下午,剛到小區門口,就被夏懷義叫了回去。王三思就是在這里完成壯舉的,從十二號樓的三樓抱下一個燃燒的煤氣罐,情急之下把它扔進了一個廢棄的公廁糞坑里,糞坑里有沼氣,引發濁浪排空的爆炸,負了輕傷。
武則地猛然想起來,這戶人家應該是王三思的遠房親戚,他和王三思來過一次。樓前坐著一位邊曬太陽邊剝花生米的老太太,武則地上前攀談。老太太也感到奇怪,這戶人家正好跟她家對門,常年在外打工,一直沒回來,怎么那天突然冒出個煤氣罐著火?武則地聽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接近故事的高潮。年夜飯過后,武人杰要和武則地出門轉轉。這孩子也郁悶著呢,參加輔警考試又差了三分,他一口咬定試卷判錯了,武則地對此只能呵呵。陳冬從廚房里伸出頭,說,等會兒我,把廚房收拾干凈,一道出去聽大湖邊一群人唱黃梅戲。
前些年過年,煙花爆竹恨不得把天空炸個大窟窿,現在煙花爆竹都禁了,有什么呀?武則地勸一家人早點兒回家休息,其實他是想著心里的事。陳冬踮起腳,伸長脖子,指著北部新城說,那兒燈火亮如晝,去看看動靜。武則地說,什么叫“好女不觀燈,好男不鞭春”,說了你又不懂。陳冬的確不懂,只好跟著武則地怏怏地回家。
睡了一會兒,突然一陣貓頭鷹的叫聲把全家人喚醒。武則地一躍而起,拿起鬧鐘一看,正好十二點。他讓陳冬去廚房給他和武人杰各下一碗面,煮四個白水雞蛋,讓武人杰再洗把臉。陳冬驚愕地看著他,他一揮手,說,照我的話去做,問多了不好。
那個時刻的逼近,讓武則地的心狂跳不已。陳冬和武人杰沒有說話,但都感覺氣氛非比尋常。武則地看著武人杰尖尖的腦袋和瘦瘦的身體,雖然有些擔心,但覺得自己這樣做沒有錯,武人杰在前不久的輔警招考中差了三分,他覺得武人杰同樣需要這次機會。窗外是野貓一聲比一聲迫切的叫春聲——畢竟春天快到了。武則地摸摸嘴,將四個蛋收入囊中,就起身出發了。
凌晨一點,武則地和兒子抵達西部城郊一個叫神墩的地方,一點十分,抵達神墩電纜廠的后院后墻根一個靠電線桿的位置。他們是騎著共享單車過來的,速度比電瓶車慢了點兒,但避免了打草驚蛇。
從遠處,就著微弱的天光,武則地選定了這個位置。果然,到場一看,正如所料,墻外不遠處的路邊停了一輛三輪車。武則地指著電線桿下的幾圈銅芯線圈,低聲說,不得不說,你老子英明神武!看見了吧!久違了將近一個月的“英明神武”,重又回到了武則地的嘴邊。武則地總結出一條規律:小偷行竊一般最好的時間段在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而且大年夜也是盜賊最愛的加班時間。父子倆在這個時間段悄悄地過來摟草打兔子,正好人贓俱獲。
武人杰似懂非懂,武則地不再說什么,更多的玄機擇機再傳。就在這兒等。他把武人杰拉到墻根,靠墻坐下,掏出兩個溫熱的雞蛋,殷切地遞過去。武人杰返還一個給他,他推辭過去。怎么說,還是上陣父子兵啊!正在二人拉拉扯扯和武則地感慨之際,咚的一聲,落下一圈線圈。在隨后將近一個小時的等待中,線圈都是出其不意地拋出、落下,但盜賊卻不露頭。
里面的人不出來,莫非是墻外有人接應?接應的人發現了他們,于是躲在了暗處?如果是這樣,敵我力量對比就發生了改變,想到這里,武則地的額頭上滲出一層毛毛汗。
就在武人杰去墻角拉屎的當口兒,墻頭突然豎起了一個黑影。雖說是有備而來,但那一瞬間武則地還是大吃一驚。他在揣測對方是否帶了兇器,而自己只有腰后插著的一副手銬,不過這個時候,就是對方攜帶了沖鋒槍、手榴彈加巡航導彈,他也只得硬著頭皮跟對方干了。
黑影跳了下來。短兵相接,武則地一把抱住他,但黑影又滑力氣又大,不但迅速下蹲,還用肘部當胸給了武則地一下子。武則地踉踉蹌蹌靠在了墻上,略損元氣,等他再次做出擁抱的姿勢時,黑影拾起腳下一塊磚,照著他的腦袋拍過來……一陣眩暈,他失去了知覺。
好消息像一群蒼蠅,從武則地立功的那一刻起就聞到了腥味,嗡嗡地飛來向武則地報到,趕都趕不走。武則地醒來,摸摸潔白的床單,看看床頭柜上擺放的鮮花,這一切都是真的?兒子還躺在對面的一張床上?
我這不就成了英雄嗎?被白紗布裹得像粽子一樣的腦袋、稀里嘩啦閃得一塌糊涂的攝像頭、趕來慰問的社會各界群眾、一雙雙伸過來的熱情的手,鮮花、慰問品、掌聲,還有陳冬悲喜交加的眼淚……
安城新聞網率先報道了這則新聞,新聞的看點,一是大年夜萬家歡慶盜賊趁機渾水摸魚,二是輔警為保一方平安勇斗惡賊父子同時負傷。安城網絡各大論壇上,上陣的父子兵,一時成為熱議。有人翻出武則地前段時間在藥店門前救助鄧小金父親反成被告的事,網民紛紛表示,莫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當時在場的目擊者表示愿意站出來為這位好輔警作證。街頭巷尾傳聞盜賊還攜帶了沖鋒槍和手榴彈,父子二人坦言就是龜孫子帶了巡航導彈也不懼怕。
夏懷義帶著副所長趕了過來,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雖說武人杰在輔警招考中文化課差了三分,但局黨委臨時召開會議決定,鑒于武人杰的表現,正式招收他為輔警。這小子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所有問題,面對攝像頭都回答得有板有眼。
記者問他,俗話說,窮寇勿追,你為啥窮追不舍?
我家客廳掛了一幅字,上面寫著“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我追的就是窮寇呀,陳雨飛是我同學,他跳樓我救他,他做賊我抓他,再窮也不應該做窮寇,也不應該做賊偷東西,那是犯法嘛。武人杰說,他當時一追,就追出了八里地,在一個農家小院外把陳雨飛抱倒,死纏不放,他被陳雨飛打成了熊貓眼。他也讓陳雨飛付出了代價,那條骨折的胳膊重新骨折。一陣吵鬧,驚到了農舍的主人,跑出來一看,協助他摁住了陳雨飛,撥打了110。
不過,他有些困惑,詩里面的那個“霸王”是不是王八呀?王八爬得多慢,當然不能學啦!聽者哈哈大笑,攝像機的鏡頭都跟著抖動。
陳冬陶醉在笑聲里,武則地也跟著笑。笑過之后,武則地突然沉默了,臉沉了下來,顯得心事重重。從知道抓的人是陳雨飛后,武則地就感到不安。
幾天前接到了神墩電纜廠失竊的報警電話,“神墩”兩個字便在他腦子里火花一閃,他立馬想到了陳冬抽的上上簽上的“吉慶在神墩”那句話,莫非這個報警電話是個轉機,要應驗那句話?他現在想的是陳雨飛,陳雨飛已經招供了,作案的動機是為女友患白血病的母親籌錢,也就是為了子衿,雖說做錯了事走岔了道,可也是有情有義,涉案金額幾次加起來也就一萬多塊錢,追究刑事責任在兩可之間。武人杰的傷倒是不重,但把自己被陳雨飛襲警后的腦震蕩加上去,陳雨飛判刑的可能性就相當大……
我有事先走了,一會兒市局一把手丁局來看你,有事要當面跟你談。鑒于副所長在場,夏懷義話沒有明說,而是用眼神暗示他。夏懷義的眼神,他當然心領神會,可能一兔在手了!不十分確定,也八九不離十。
可他無法從重重的心事中自拔,那塊磚上留有陳雨飛的指紋,陳雨飛無法辯解,自己需不需要向丁局給他求求情?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自己的事再說吧。
夏懷義走了不一會兒,魏記者便進了門,身后跟著另一群社會各界群眾,所謂的社會各界群眾,其實是魏記者召集的幾個好事的網民。魏記者的喉嚨里滾動著呵呵的笑聲,要武則地把當時的情景再描述一番。武則地沉默了。陳冬反復用眼神提示他,他意識到了什么,歉疚地向眾人笑笑,快樂重又蕩漾在臉上,開了口,抱歉,我在等丁局,一切等見了面再說吧!
責任編輯/張璟瑜
文字編輯/李敏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