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編者按:
阿真能周,原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森林公安局刷經寺派出所所長。2020年3月15日,連續43天奮戰在防疫卡點的阿真能周突發疾病,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年僅30歲。從警11年,他堅守為民初心,用行動照亮人民公安為人民的錚錚誓言。今年“五四”前夕,共青團中央追授阿真能周同志“中國青年五四獎章”。
阿爸說:人死后,靈魂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在死者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徘徊,與他所愛的人一一告別。四十九天之后,靈魂便會消散,在新的輪回當中化為高山草原的一縷清風、一片草葉、一滴露珠。
阿爸,你慢些走啊,兒子已在追趕你的步伐……
你相信,在某一瞬間,靈魂會逃離肉體,化成蒼鷹的眼睛、駿馬的鬃毛、灰狼的獠牙,甚至是冷杉那沉默的枝蔓嗎?
我相信。
因為,萬物有靈。你只需閉上眼睛,屏氣凝神,靈魂便可自由穿梭。
此刻,雖然備勤室的門已經響了第三遍,我卻還穿行在冷杉的王國。求姐多基為了喚我起床,居然在門外肉麻地高喊:“么么噠,起床啦。”當然,要在此澄清一下,求姐多基是咱們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的一名輔警,一個草原上的糙漢子。然而,他的心卻異常細膩,好像那淡金色的酥油,溫潤而有營養。雖然這兩年他過得有些不順,但我祝他幸福,前程似錦。

阿真能周(右一)和戰友們在巡護森林
我沒有理睬求姐多基的呼喚,而是和那些如衛兵般靜默聳立的冷杉一道,繼續注視山下的疫情防控卡點。一輛輛汽車排著長龍,在風雪中亮著慘淡的白光,照亮了同樣被大雪白了棉帽的森林警察們。
刷經寺鎮地處交通要道,北通青海、甘肅,南下四川盆地。即便是在疫情期間,每天都有三四百輛轎車、貨車從這里通行。臨近午夜,零下二三十度的高寒天氣,依然無法阻擋人們返家的渴望,更無法阻擋那些馳援疫區、保障物資供應的車輛。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的職責是檢查過往車輛的通行證明,以及配合醫務人員檢查司乘人員的健康狀況。相比那些戰斗在生死一線的醫護人員,這項工作微小如牦牛身上的毛發,然而聚沙成塔,正是億萬國民眾志成城,才有效阻斷了病毒的傳播,暢通了生命通道。
這是我和我的森警弟兄們在卡點值守的第四十三天。
我拍了拍杜敬肩膀上的積雪,要他回去睡個囫圇覺。后半夜本應是他在疫情防控卡點上值守,但這個來自平原上的小伙子已經連續值了好幾個夜班。雖然他剛從警校畢業,精力充沛得像剛出生的虎犢子,但老虎也得有打盹兒的時候。我主動提出來,代他一個班,讓他晚上睡個好覺。杜敬起初還不同意,說自己屬夜貓子的,我用所長的“專制”才壓服了他。
檢查完一輛貨車后,我向司機敬禮,再道一聲扎西德勒,祝他一路平安。
頭痛卻在此刻襲來。我仰起脖子,揉了揉太陽穴,空氣中有種令人不安的東西……
我的靈魂回到了冷杉的樹干,在無數的冷杉中飛速穿梭,來到幾十公里外瓦切鎮日干村的高原草場。一場肆虐的野火已將整個夜空染成了血色。我看到倉促的鳥群飛離棲身的沼澤,在天空無助地盤旋,猶疑著是否離開這個熟悉的家園;我聽到沉重且慌亂的步伐撞擊大地,那是來自一個龐大的牦牛家族,逃往陌生的土地;我能感受到絕望的呼吸,來自那些在火焰中炙烤的植株,一厘米又一厘米化為灰燼。
草場,是千百萬頭牦牛、羊群和駿馬的天堂,更是我和許許多多藏族牧民的家鄉。我是一名警察,也是一個牧民的孩子。在心碎的邊緣,我聽到堅定的吶喊聲,穿透濃煙與火墻。那是我的好兄弟,咱們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的教導員貢波甲,他帶領著一隊戰友,正和漫長但飛速挺進的火線正面交戰……
與此同時,一輛轎車緩緩使近疫情卡點。車內年輕夫婦的笑容有些緊繃和不自然,他們出示了駕駛證、行駛證和單位開具的疫情防控工作通行證明,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檢查的自始至終,他們都不愿和我有眼神交流。駕駛員雙手一直抻著方向盤,一副時刻準備逃亡的模樣。這當然引起了我的懷疑。前些日子我們才從一輛車的后備廂里發現了盜獵野生動物的尸體,難道這輛車內也暗藏了玄機?我看向汽車后座,發現座位上有一件大氅,不像是年輕夫婦的衣服。
我讓他們熄火下車,此時,一直凝視前方的夫婦第一次和我目光對視,其中的膽怯不言自明。另一邊,配合我的同事也提高警惕,做好了防止沖卡的準備。最終,年輕夫婦還是服從命令下了車,當同事打開車子的后備廂時,竟然發現一個中年男人蜷縮在那里。
原來,這個中年男人是年輕夫婦的長輩。疫情期間限制出行,可他又非常掛念遠在紅原縣城的親屬,便采用了這種“夾帶”的方式,想蒙混過關。放行,當然不可能。但是折返,他們也會被堵在來時路上的防疫卡點。我們只能一邊將這三人暫時安置在卡點附近的隔離點,由醫務人員對他們的健康狀況進行檢查,另一邊派人到中年男人的單位,補齊通行所需的證明,幫助他返回。三人起初還有些不理解,但隔離點里散發著家的香氣的酥油茶,讓他們安下心來。
困在冰雪路上的,又何止這三位。刷經寺鎮一路向北、向上,一直到海拔四千米的查真梁子,那里正是黃河與長江的分水嶺,是生命的源頭。可此刻,上百輛大大小小的車都困在雪暴之中。狂風吹出的雪障足有十米高,結冰的道路更像是懸崖邊上的滑冰場,稍不注意,便會粉身碎骨。司乘人員紛紛蜷縮在開著暖氣的車內,抵擋狂風嚴寒與高原缺氧的雙重折磨。而駐守刷經寺鎮的公安民警,不管是地方派出所,還是交警中隊,又或是我們森林公安,始終穿梭在這些被困車輛之間,為他們提供食物、熱水和油料等保障。忙到凌晨三點,我們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望向瓦切鎮的方向,夜空像是一面火紅的鏡子,倒映著下面燃燒的草場……
雖然天寒地凍,可草原植被繁茂,一層又一層的苜蓿與茅草下,是更為干燥松軟的腐殖質,為大火提供了絕佳的燃料。當然,還有風這個喜怒無常的幫手,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喂!那個女同志,你們不要往東邊跑啊,那里正有一條悶燒的火線悄然逼近,會把你包圍起來的!”然而,我喊不出聲,其他人的吶喊也被嗶嗶啵啵的燃燒聲阻斷。危急時刻,貢波甲跳進了火圈,拽著驚恐的女人踏火而出,簡直像是踩著風火輪!好樣的,貢波甲!
殘陽如血,煙火似墻。在冰與雪的戰場,阿壩州的公安民警、消防隊員、武警官兵、民兵群眾近千人在四千余畝的草原火場上左突右防,堅守不退,雖然撲滅了明火,卻沒有鳴金收兵,而是繼續在八野四荒里露營扎寨,幾次遏制了火勢反撲復燃。
一場氣勢洶洶的大火,沒有致使任何人員和牲畜傷亡,也沒有造成牧業設施和房屋的財產損失,可謂是一個奇跡!而作為紅原縣第一道屏障的刷經寺鎮疫情防控卡點,也保證了紅原縣沒有一例本土和輸入性新冠疫情病例。
冰與火的兩個戰場,寫著了兩場人類戰勝天災和人禍的奇跡。可我,卻沒能高興起來,我緊閉雙眼,讓靈魂繼續在冷杉中穿梭,在時間中往復——
畫面漸漸清晰。我看見一個瓦切鎮牧民在完成半天的勞作后,先是抽完了一根煙,將煙頭在冰雪里擰滅。接著,他又點燃了一支,不知怎的,牦牛群突然騷動起來,或許它們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正是這點兒騷動,讓牧民走了神,隨手將點燃的煙頭扔在了草場上,趕忙去控制那些牦牛。再一轉身時,大火已經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
太陽升起來了,道路上的冰雪開始融化,困在查真梁子的車輛已在緩慢通行。但我還是有些堵心和難過。縱然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即便是科技進步,一而再地人定勝天。但我覺得,人與自然本該有更好的相處方式。
在第五遍敲響我宿舍的房門后,求姐多基離開了。我聽到他下了樓,但很快,鑰匙與鑰匙間的撞擊聲便愈發地近了,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雖然被禁錮的肉體越來越沉重,但靈魂卻越來越輕盈,它已經變成了汁液,沿著冷杉的樹干不斷向上,到了樹枝,到了樹葉,最后凝結成了露珠,蒸發并漂浮在無邊的天際當中,被逡巡在草原上的蒼鷹吸食,鉆入了它的體內,我也因此有了更為廣袤的視野——高原上發生的一切都無法逃過鷹的眼睛。
如今,我將目標聚焦在巖羊,一種在高山峽谷里跳躍的精靈身上。巖羊體型龐大,常常十來頭匯成一群,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過著自在的日子,除了盤旋在天空的金雕,并沒有特定的天敵。而此時,我已經看中了一頭小巖羊,它和它的母親拖在隊伍的后面,步伐踉蹌,顯出體力不支的跡象。這一對母子,我和戰友們已經連續追蹤五天了。
就在五天前,由康瑪爾寺僧人組成的護林隊在巡邏一處雪山時,發現了一具公巖羊的尸體。由于冬季多發盜獵情況,僧人們第一時間聯系了刷經寺森林派出所。我們到達現場后進行了勘查:從尸體腐爛的情況可以判斷,這只巖羊新死不久,而且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外傷,初步可以排除盜獵的情況。我蹲下身子,用手覆在那冰冷的皮毛上,試圖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終結了它的生命。我撥開了巖羊的眼皮,發現它的眼球上蒙著一層灰色的霜,像是黏稠的糖稀,上面蠕動著飽腹貪婪的蛆蟲。面對這種從未見過的場景,我既感到迷惑,又感到不安。
為了弄清楚巖羊的死因,我們一邊拍照取證上報林業部門,一邊根據冰雪上的蹄印和排泄物,尋找巖羊種群的蹤跡。我和貢波甲都是牧民的兒子,從小便在草場上放牦牛。如果哪頭牦牛走散了,我們就得翻山越嶺去尋找。因此,追蹤野生動物對我們來說并非難事,需要的只是多一點兒的耐心和時間。
及至天光暗淡、暮色四合前,我們又找到了三具巖羊的尸體,每一頭都毫無例外地蒙上了灰色的眼簾。我和貢波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很可能有一種我們不熟悉的傳染病正在草場上肆虐,放倒了一只又一只巖羊,甚至會威脅其他野生動物種群。我們爬上了一座海拔五千三百米的雪山山頂,夕陽最后的那抹瘋狂,正將腳下的山澗照得通體發光。貢波甲將望遠鏡交給我,同時用手指著山澗入口的方向。我看到七只巖羊正在亂石灘里跋涉,其中有一大一小兩頭巖羊拖在隊伍的尾部,像是一對母子。那頭體型較大的母羊腳步蹣跚,有些慌不擇路,而那頭小巖羊則亦步亦趨,不敢遠離。我猜測母巖羊一定也感染了眼疾,貢波甲同意我的判斷。
接下來,刷經寺森林派出所便組成了巖羊追蹤小隊,一點點靠近那個被恐懼籠罩,卻又生性羞澀的種群。我們必須時刻觀望,就連晚上露宿草原,也必須有人放哨,一來是確保巖羊們不會逃脫,二來也是防范狼群的偷襲。
然后,一聲槍響,穿透了夜的甲胄。
我和貢波甲同時驚醒,目光對視,我們意識到了這是什么聲音。
又是一聲槍響,距離非常之遠,遠到無法辨清子彈射出的方向。幾乎同時,西邊夜空連連劈下五道閃電,為槍手的遁逃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這兩聲槍響成了我們的心病,在我的耳畔不斷回響。我總是希望那只是我的幻聽,可另一方面,我們也讓派出所的同事加大走訪,看會不會從群眾那里接到舉報盜獵的線索。
三天后,從北京來的野生動物保護專家到達紅原,隨我們一同追蹤巖羊種群。傍晚前,我們在山頂一處避風的大石后,捕獲了那一對巖羊母子。雖然母巖羊已經非常孱弱,但當我們試圖控制它時,近三百多斤的身體還是迸發出了巨大的能量。她的兩只前蹄抻著地面,就像扎進混凝土里的兩根鋼筋。而狂擺的腦袋,讓抓著羊角的求姐多基幾次差點兒被甩到山下。另一邊,那只小羊也在焦躁地跳來跳去,像是驚恐無助的孩子。我知道一定是母子的情緒互相干擾,才讓它們沒法兒安定下來。
我慢慢靠近那只小羊,同時俯下身子,讓小羊可以平視我的眼睛。起初,小羊的目光還在躲閃,但它終究被我溫柔的眼神安撫。慢慢地,小羊不再焦躁,它撲扇著修長的睫毛,微微低下頭,我的手指可以觸碰到它兩角中間的那片皮毛。母羊一定也感知到了小羊的情緒,一個走神,被貢波甲、求姐多基和陳曦一起掀翻在地,還沒晃過神來,四個蹄子上已經纏上了繩子,穿在了一條扁擔上。
抬著這么個大家伙下山,困難可想而知。山上大石聳立,很多地方還覆著積雪,每一腳下去都像是一次賭博,稍不注意,輕則崴腳,重則擰斷腳踝。就這樣,我們足足用了四個小時,才把這一對巖羊母子帶下了山。
北京專家連夜對受傷的母羊抽血化驗,找準了病因,配好了藥粉,由林業部門的同志在巖羊生活的區域大面積鋪灑。而那一對巖羊母子則一直由康瑪爾寺的僧人寄養,一直到母羊痊愈,小羊也恢復體力后,才放歸野外。
雖然籠罩在巖羊群的傳染病烏云已經淡去,但雪夜里的那兩聲槍響,卻始終在我的耳邊回蕩,攪亂草原生靈安恬的夢鄉。
雖然地處偏遠,許多地方還沒通手機信號,但我們收集情報自有一套辦法,即便是風都可以為我們傳輸信息。很快,在我們巡邏走訪時,一位牧民從手機相冊里翻出了一張照片。畫面中央,三個男人正行走在一片雪野,其中兩人手中持槍,另外一人背上馱著一頭幼年馬鹿的尸體。如果加上拍照的那個人,這個團伙至少有四名成員。這四人都沒有在照片中露出正臉。向牧民詢問照片來源時,他只說是看到當地微信群里轉發的,誰是照片最初的發布者,他也無法說清。
整個下午,我窩在辦公室,死死盯著這張照片,把每一處細節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接著,我閉上了眼,讓思緒在茫茫的雪夜里逡巡輾轉。我有偏頭痛的毛病,思維的高速運轉,讓我的頭都快炸了。但我強忍著頭痛不斷在腦海中搜索,對可疑區域進行梳理、比對、否定、再梳理。日落西山前,一個叫文波溝的地方慢慢從記憶的深處浮出。曾經,為了配合考察野生動物遷徙,我們多次巡邏過那片區域,其中有一片怪石群和照片中的背景極度相似。
次日,我換上一身藏裝,開著一輛皮卡車,來到了文波溝。在溝口,我借口考察蟲草生長分布情況,向牧民租了一匹馬,開始往溝里進發。進溝的道路一路向上,越來越窄,兩側是高高的山梁,風在其中穿梭,發出嗚咽的回響。湍流的溪水在溝澗里肆意橫流,無數次攔腰截斷向上的道路,幾乎沒過馬兒的膝蓋。我只得拉緊轡頭,俯下身子,告訴馬兒不要緊張,我會陪它在一起。有的地方,我必須翻身下馬,牽著馬繩,帶它一同淌過急流。恐懼可以互相傳播,勇氣亦然。終于,我和馬兒沖出了那片峽谷,眼前雪原豁然出現。
我們翻上一道山梁,極目四望,藍天、白云、雪原、灣流以及層層疊疊的高山,美得像是一片不曾被玷污的凈土。然而這里卻沒有任何放牧的牛馬,想必是因為地處偏遠、氣候惡劣,牛馬已經被牧民驅趕到了其他草場,也因此為盜獵分子留下了狩獵的空間。我調大望遠鏡的倍數,看到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冬帳房,那里位于兩山之間的埡口一側,既可作為一個避風港隱藏,又可在獵物出現時悄然尾隨伏擊。我驅趕著馬兒,開始向冬帳房走去。馬背顛簸,64式手槍硌著我的胯骨,提醒我時刻保持警惕。
臨近帳房,我拍了拍馬兒屁股,馬兒搖晃起腦袋,脖下的銅鈴發出悅耳的響聲,像是向帳房主人昭告遠路的客人。等了許久,并沒有人從房里出來。我翻身下馬,來到屋前,看到食槽里還有干草,柏木壘起的外墻尚有余溫,知道主人尚未走遠,便和馬兒一起在外面靜候。
一個小時后,主人騎馬回來了。我說自己走了一天的路,只吃了幾口冰涼的干糧,還沒有喝上一口熱的,希望能討一碗香熱的酥油茶。主人猶豫了一下,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接過我的水壺,要我原地等著,轉身進了屋。我注意到,他的左腳有些跛,靴子上的紋飾和盜獵照片上那個扛馬鹿的嫌疑人是相同的。一分鐘后,跛子回來了,他給我灌了一壺熱開水。
我迫不及待地灌了幾口水,然后從皮簍里抓出一把蟲草給他看,問他手里還有沒有蟲草,收購價十分優惠。他猶豫了一下,便和我還起價來。幾個回合后,我顯出不滿。我說,生意做不做無所謂,可你把買家晾在冰天雪地里吹大風,那可真不是待客之道了。看得出,跛子的確被我的收購價誘惑了,他拉著我的袖子,把我請進了屋。
屋里有足夠五六個人睡覺的鋪蓋,床下是幾雙不同碼號和樣式的靴子,墻角還堆著各種空酒瓶。跛子解開一個布袋,里面是他最近在山里挖的蟲草。布袋邊上還有一個麻袋,我伸手要解上面的麻繩,被跛子一把拉住。
這已經足夠了。我留下一筆不大不小的蟲草定金,便離開了這個冬帳房。
回程后,我向村干部描述了跛子的情況,得知他是個單身漢,經濟條件很差,但近一段時間似乎闊綽許多,不僅買了新手機,偶爾回村里還會請人吃飯。此外,我還找到了那個冬帳房的主人,了解到租用此處帳房的并不是跛子,而是一個來自松潘的外縣人,租期只限這個冬天。我們向紅原縣森林公安作了專題匯報,通過分析,發現另外兩個參與盜獵的松潘雪落村人的真實身份。至此,這個以跛子作為向導,三名松潘人作為獵手的盜獵團伙呈現在我們面前。
下一步,便是深入雪落村摸清三個盜獵者的下落。雪落村住戶雖不多,但道路崎嶇復雜,僅憑一張地圖貿然行動,別說可能追尋無果,甚至有可能與持槍盜獵者發生正面沖突。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和副局長王慶新只能再次化裝成蟲草商人,借助夜色的掩護,潛進村子。
令我們沒想到的是,那段時間雪落村連續發生盜竊案件,村民們自發組成了巡邏隊,居然把我和王慶新副局長當成盜賊給圍住了。我們既不能暴露身份,一時間又無法擺脫不明就里的群眾的糾纏。局面開始有些不可控制,鬧哄哄的聲音喚醒了整座村寨,包括一名盜獵犯。他自知做了犯罪的事,怕警察來抓,便從家里逃出,想著到后山躲一躲,正好被埋伏在那里的陳曦、貢波甲他們抓了個正著。
得知有嫌疑人落網,王慶新副局長這才表明了身份。村長出面,勸住了激動的村民,然后客客氣氣地把我們“請”出了村寨。當然,他們還不知道此時后山發生的事情。
經過對跛子和那名盜獵者的突審,他們供述了非法獵捕野生動物和非法持有槍支的犯罪事實。紅原森林公安隨即對在逃人員發布了通緝令,在法律強大的威懾力下,另外兩名同伙很快投案自首。
自此,荒野中的那兩聲槍響,才慢慢淡出了我的耳膜,在風的呼哨中不再可聞。
門終于開了,求姐多基撲倒在我的床邊,大聲喚我的名字:阿真,阿真能周!他攥住了我的手,又握了握我的腳脖,拍我的臉頰。隨后,他跑出了屋子,在拐角處,他還摔了一跤。他開始呼喚其他的同事,聲音在走廊上回蕩、撞擊、折射,又有了不同聲部的反復疊加,成了一聲聲悲號。這悲號如此熟悉,就像山上的狼群,在滿月之夜,用它們的嚎叫,悼念死在沼澤里的孤狼。
我的靈魂繼續搭乘蒼鷹的翅膀,在天際之上翱翔,看到時間被狂風吹亂,疊出層層積雪,留下歷史印記,其中有一年的印記相當深刻。那是一個寒冬,厚厚的冰雪禁錮了蒼茫大地。牧民們將牛羊驅趕,回到了各家的畜欄里,用貯存的干草勉強越冬。家畜尚可飽腹,近年來由于生態修復而不斷壯大的狼群則遭遇了食物危機。終于,有一頭碩大的公狼英勇卻又愚蠢地離開山林,來到山下的村寨,想要從人類的社會爭一口食物。
它闖進了羊圈,咬死了一頭綿羊,久違的鮮血讓它變得瘋狂,它又連著咬死了好幾只羊。接著,它跳出了羊圈,襲擊了一名婦女,將女人的半邊臉爪毀得不成樣子。村民報了警,我們迅速趕到現場。而狼已經遁逃回了山林。
接下來幾天,那匹公狼多次闖進山下的村寨。在林業部門的許可下,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組成了巡邏隊,準備獵捕這只瘋狂的狼。
冬天的山林是沉默的,好像所有的生靈都被噤了聲,沉沉地睡去。這種沉默又是非常危險的。有時,我和戰友也會被大山催眠,忘掉那一雙雙伺機偷襲的眼睛。好在,天可憐見,那頭碩大而又愚蠢的公狼很快被我們發現了。它像一個醉酒的莽夫,被鮮血麻痹了神經,貿然闖進牦牛群里,結果被更為雄壯的牦牛頂傷了腹部。或許是自知不治,這匹狼選擇了一片沼澤地,獨自走向死亡。與此同時,山上的狼群則用悲號來悼念同伴。
我有些難過,因為我再次聽到這樣的悲號,回蕩在刷經寺森林派出所。
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悲號只是插曲,而歌唱,才是永恒的主題。
刷經寺森林派出所雖然民警輔警加一起才十名同志,但管轄的林區和草原覆蓋了六個鎮五個鄉三十六個行政村,還有一個省級種畜場及日干喬濕地。如此廣袤的面積也就意味著,有時候一趟巡邏下來,得花掉好幾天的時間。人手不夠時,紅原森林公安分局的機關民警也得參與巡邏。
巡邏前,我們會準備好帳篷、食物,還有那面印著森林公安的紅旗。開車的時候,那面紅旗在車頂上迎風招展。到了車輛無法通行的地方,我們會向牧民租馬,而紅旗則扛在我的肩膀上,翻山越嶺。茫茫雪野、蒼翠密林,不管是放牧的牧民還是挖蟲草的百姓,只要是看到了那面紅旗,便知道咱們森林公安來了。
鄧小華是機關政工科的民警,平常很少騎馬,又非常愛美食。每次扶她上馬時,我都要打趣讓她減減肥,否則會嫁不出去。她雖然不服氣,但精力還是放在對付胯下那匹不安生的馬兒上,生怕一個不注意,被掀翻在地。山高路遠,有時走得乏了,難免會犯困。我便帶頭兒給大家唱歌。我是高山草原的孩子,唱歌和說話沒什么區別,而且我在大學學的就是藏羌舞蹈專業。所以,大伙兒都把我當成點唱機,如果沒人點歌,我就唱那首我的最愛——《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
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
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
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
站在這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
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每次唱這首歌,我都會策馬跑到隊伍的前頭,不想讓戰友們看到我的淚水。是的,這首歌總能觸動我的淚腺。我會時不時去想,父親是草原,母親是河,而我則是草原與河的孩子,并終將在某一天,全身心地回到那廣袤的自然中。
平復了會兒,我慫恿鄧小華也放歌一首,結果她臉一紅,把兜里揣著的一塊牦牛肉干塞進了嘴巴。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激流險灘,戰友們會互相攙扶;設卡盤查,戰友們會彼此提醒;野外露營,就連騎著的馬兒也會湊在一起,互相打著響鼻,低語一天的見聞。正是巡邏中的那些日子,讓大家有了狼群一樣的意志,彼此信任,互相協助,在狂風暴雪里默默忍受,在凌厲出擊時攥緊拳頭。
2013年至2016年,盜伐林木最嚴峻的四年。
我臨危受命,帶領另外三名同志奔赴瓦切鎮,成立森林公安警務站,專門打擊盜伐林木犯罪。說是警務站,實際只是林業部門閑置的兩間舊房子,一間用來堆放物資和雜物,另一間是我們四個男人工作和生活的場所。吃飯圍坐一圈,嬉笑怒罵;睡覺抱成一團,呼嚕與臭屁齊飛,磨牙與失眠相伴。
對盜伐林木的蹲守,全部發生在深夜。
瓦切鎮位于紅原、若爾蓋和松潘三縣交會處。彼時,犯罪分子多在松潘、若爾蓋等地盜伐林木,然后偷運到紅原的木材加工廠進行成品加工,最后販運到內地。隨著國家生態環境保護力度的不斷加大,盜伐分子賺取的利潤也不斷翻倍,滋潤了這條犯罪鏈條的每個環節,甚至連警務站附近的小賣部都被盜伐分子收買,成為盯著我們的望風眼線。
盜伐團伙起初對警務站的成立并沒太當回事,四個人、一桿槍,想撼動這條犯罪鏈條,簡直有些不自量力。當然,我們也明白自己力量有限,沒想過要全面出擊,但我們會像釘子一樣釘在出入瓦切鎮的山路上,釘住林木販運這條貪食蛇的七寸。剩下的,就是和犯罪分子比一比誰更皮糙肉厚了。
出入鎮子的道路雖然只有一條,但其中溝口眾多,為埋伏提供了絕佳的掩護。數九寒冬,零下三十多度,咱們森林警察藏身在隱蔽的溝內,不能開燈、不能點火,沒有信號,手機也無從用起。為了防止熱量散失,我們將新陳代謝降到最低水平,唯一保持靈敏的就是一對耳朵,時刻諦聽莽莽森林里的任何異動。終于,前面設伏的戰友在對講機里匯報有嫌疑車輛經過,等挨近了,我們便突然殺到道路中央,后面同時堵住退路,嫌疑車輛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檢查。
曦哥的確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平日在單位話不多,可越是在行動一線,他就越是嗷嗷叫著,像一匹老狼。的確,在咱們這個狼群中,有曦哥這樣的老狼,有王慶新這樣的頭狼,有鄧小華這樣的母狼,有杜敬這樣剛加入的少狼,更有貢波甲、求姐多基等許多正值壯年的公狼。大家凝聚在一起,不畏艱險,榮辱與共。在布滿獸夾的雪地里,我們用手中的木棍一點點探索前行,直到將危害野生動物的“雷區”全部清除;在湍急的河流中,我們手挽著手,淌過一個個暗流和漩渦;在即將被泥石流掩埋的山路上,我們逆行向前,將牧民和畜群帶離危險區域;在有同伴離開時,我們會一聲聲號叫,為他祈福,為他送別。
那號叫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不曾散去。
鎮上衛生所的醫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一百公里外森林分局的戰友們也來了。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的院子里突然熱鬧了起來。他們怎么能圍在這里呢?疫情還沒結束,難道他們不應該回到防控的卡點上去嗎?
誠然,我感到非常不舒服,頭痛得就像要炸開,但偏頭痛是我的老毛病,吃點兒止痛藥就能熬過去,不必要太擔心,大不了再多休息會兒。所以,求姐多基,你就不要再喊我吃午飯了。還有那位醫生,你也從屋里退出去吧,讓我再多睡會兒,我的偏頭痛就能夠緩解。
或許是我無聲的許愿起到了作用,人群從備勤室里退了出去,各種喧嘩也慢慢壓低了聲音,變成了彼此的低語,還有無聲的抽泣。
他們是在為誰而哭呢?
在這片高原上,到達和離開是生命永遠的主題。所以但凡有戰友離去,我不會哭泣,而是誠摯地祝福,祝福他能如每年往返的黑頸鶴一般,馭風而行。想到了黑頸鶴,我也暫時忘卻了痛苦,被它那美妙的身姿吸引著,飄飄然忘記了呼吸。我曾是一名藏羌舞蹈專業的學生,用舞姿模仿過黑頸鶴的高貴與堅韌。而此刻,我仿佛真的變成了那只歸去來兮的黑頸鶴。
那是在前年夏天,在我們巡邏結束,準備返回派出所的路上,曦哥突然搶過望遠鏡,指著沼澤地上的一群大型鳥禽,嘴唇哆嗦著。半晌,他平復下心情,告訴我們這是黑頸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是世界上唯一生長、繁殖在高原的鶴,全世界現存還不到一萬五千只。曦哥還說,黑頸鶴在藏語中叫作“哥塞達日子”,即“牧馬人”的意思。藏族歷史傳奇英雄格薩爾王的王妃珠茉在被巴扎那保國的霍爾王族黃帳王俘虜之后,寫信向格薩爾王求救時,便是派去三只黑頸鶴送的信。因此黑頸鵝又被賦予了生命的希望。曦哥最后一次見黑頸鶴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他本以為這種生靈在高原已經絕跡,沒想到在此刻,它們就出現在我們的面前,輕舞漫步,比芭蕾演員不知要優雅多少倍。
后來,經過我們與林業部門的持續跟蹤觀察,發現黑頸鶴再次將咱們這片高山草原選做了遷徙目的地。當嚴酷的冬天來臨,它們會飛到八百多公里外的貴州烏蒙山高原草甸越冬;當喧鬧繁茂的春夏來臨,它們又會離開烏蒙山大草原,返回到川西北高原草場繁衍后代。
看著這些精靈,我的心中涌起一種由衷的自豪。這是森林公安擰緊盜伐、盜獵水龍頭,地區生態環境得到根本改變的表現,也是無數藏區百姓在防范一端無私奉獻的成果。
記得有一次,大雪封路,我只能徒步前往一處需要走訪的牧民家。走到半路,一頭野豬突然從路邊的溝塹里跳了出來,橫在了路的中央。野豬腦袋一根筋,不管有沒有受到威脅,常會主動對人發起攻擊,這狹路相逢還真是件麻煩事。我站住不動,移開目光,確保不去挑釁這個蠢家伙。野豬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嘴巴里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帶著幾只小野豬飛快地穿過馬路,消失在另一側的溝塹。我對野豬的行為有些不解。后來詢問了康瑪爾寺的僧人才知道,冬天野外食物很少,僧人們會將剩菜飯堆在寺廟外的食槽里,野豬們便會拖家帶口地來飽飽吃上一頓。或許半路遭遇的那一瞬間,野豬從我的身上嗅到了某種熟悉的善意,才會選擇不去攻擊我,放心地帶著孩子們轉身離開。
這種事情也發生在那群巖羊身上,經過上次救助事件,這種本來羞澀的動物居然也不躲避咱們這些穿制服的森林警察了。我喜滋滋地想,萬物有靈,沒準兒是那對巖羊母子把咱公安救助的故事說給同伴們聽了。
可即便野生動物對我們放下了戒備,有些群眾的心和我們還是隔著那么一層,生活用柴方面的矛盾,在警民之間橫亙了許多年。一方面是老百姓祖祖輩輩養成的靠山吃山、就近取柴的觀念,另一方面則是近年來越來越緊的林木保護措施。打擊當然可以治標,但裂痕一時間卻難以彌合,甚至會引起群眾的不滿,較為集中的一次沖突就發生在2016年的那個夏天。
那天,我們接到舉報,說是察麻鄉察鹿村的村民正在撿拾“風倒木”。所謂“風倒木”就是被風吹倒或其他自然原因倒伏的死樹。按照地方政策,除非林業部門有專門批復,這樣的樹木也不能被隨便撿走作為生活用柴。
到達現場后,我和曦哥正好撞見撿柴回來的村民,一共有二十多人。我們當即把他們都攔下,準備做進一步檢查。其中有村民聲稱已經報請了林業部門,同意他們在此處撿拾木柴。但察鹿鄉地處偏遠,手機沒有信號,無法向林業部門核實。還有村民叫囂,說這些木柴都是用來辦喪事的,抱怨咱們警察沒有一點兒人情味兒。接著,大家便你一句藏語我一句漢語爭起來,并把我和曦哥圍在了中央。漸漸地,裹挾著我們的人群變擠了,人縫里,還有一只只黑手伸了出來,對我和曦哥推搡,甚至是毆打。我比曦哥高大,也比他年輕,就把他抱在懷里,雖然挨了不少黑拳,但腦子卻開始變得清醒——千萬不能讓事態繼續升級。
正愁如何脫身時,貢波甲在圍攻的村民圈外一聲大喊。只見他拿著一個攝錄機,對準了這些圍攻我們的村民。與此同時,察鹿村的村長也來了,當起了和事佬,表面上是為警察解圍,實則是讓村民在他打的馬虎眼里返回村里。
警民之間建立起信任與合作需要時間,但破壞警民關系一個事件就足夠了。警民關系這個疙瘩,想要化解,還需要春風化雨慢慢滋潤。
扶貧攻堅,正是那一場春雨。
按照政府的工作安排,刷經寺森林派出所對口幫扶三家寨村。我們和村干部摸排一圈,發現吳永勝的貧困狀況,比雪山上的積雪還要厚。和大家一商量,我便主動承擔起了對他的脫貧幫扶工作。
還未成年時,吳永勝因為一次藥物誤服,落下了終身殘疾。后來父母相繼過世,只剩下他每月靠著二百多元的低保生活,餓不死,但未來也沒什么指望。在我看來,吳永勝垮的不是經濟,而是精神。
第一次到他家走訪時,吳永勝就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瞇縫著眼,不知道是打盹兒還是發呆。他那老屋的后面,是老百姓開墾出來的莊稼地,屋子的前面,是一條通往山外的道路,再向前,則是煙云彌漫的大山,松樹柏樹密密匝匝,看不清模樣。
看到老吳并沒有請我進屋的意思,我便挨著他坐了下來。他一愣,沒想到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會陪他一起發呆。停了幾秒,他把屁股往邊上挪了挪。這一挪,讓我看到了死水上泛起的那一絲微瀾。而我追尋的,就是這點兒微瀾。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老吳家的常客。大多數時候,他既不把我請進屋里,也不會向我發出逐客令。但僅從向屋內的一瞥,我便能看到那種被厄運侵蝕后留下的混亂與無力。老吳是孤獨的,孤獨中還有些羞愧,這讓他的心始終包裹在冬天。冰凍三尺,還得一點點兒地去溫暖。
我開始幫著老吳打掃家里的衛生,這活兒一干起來,話也就多了。我和老吳從寨子外的事情開始聊起,世界格局、奇聞異事,反正都是不著調的事情。后來,我們開始聊寨里的事情,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再然后,聊天的話題自然開始關注起老吳自己,曾經耍過的伙伴、倒過的霉,還有現在每天服的藥、吃的飯,話題總是在過去和當下兜圈圈,卻始終不談及未來的打算。
老吳心里肯定明白我所承擔的幫扶任務,他或許會猜,沒準兒我能給他點兒錢,又可能我會幫他找一份工作,但這些猜測老吳都沒有說出口,更別說向我索要一些什么。仿佛我的幫扶后面還隱藏著什么期待。他對那份期待沒有信心,對未來也沒有信心。
相處一段時間后,我邀請老吳一起參加護林的巡邏。有的路太陡,老吳因為殘疾攀不上去,便留下來幫著看守交通工具。有的時候,老吳還會為巡邏隊員主動分擔肩上的負荷。幾趟下來,老吳便和大家熟絡了起來,也很樂于走出家門,參加巡山護林的工作。看到時機成熟,我便告訴老吳,如果他愿意,可以成為林業部門的一名巡護員,每月有一千二百元的工資。老吳一愣,問:“我可以嗎?”但隨即,他笑了,他已經和我們一起巡了好幾次山了。

阿真能周(前排右一)帶領民警幫助三家寨村民收獲萵筍
后來,刷經寺森林派出所又出資幫老吳在三家寨里開了一間小賣部。不巡山時,他便經營這家小賣部,人來人往的,倒也熱鬧。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三家寨的百姓大都遷到山下的馬爾康市越冬,老吳在城里沒有房子,便留守了下來。雪霽天晴,我還會到老吳家里探訪,和他一道曬著午間的太陽。老吳告訴我,明年冬天,他也要到城里面去耍,去越冬。雖然還是瞇縫著眼,但我能在他的眼眶里看到一絲投向未來的光芒,溫暖得像雪后的太陽。
對于老吳的幫扶,在三家寨整體脫貧工作中打開了一個口子,也樹立了一面旗幟。群眾對咱們警察的認識也更多了一層——不只是抓人破案,更是去服務百姓。如今,整個村子借助高原獨特的地理和氣候環境,種植反季的萵筍等蔬菜,很多都運到幾百公里外的成都售賣,賺取了豐厚的利潤。有了錢的老百姓也不再安于困在這座小村寨,他們紛紛在市區安家置業,農閑的時候去過城里人的生活,一年年歸去來兮的,像是那些遷徙著的黑頸鶴。
真正走不開的,除了我們這些山里面的警察,還有那些教書育人的老師,這其中就包括我最愛的妻子班么措。從若爾蓋到壤塘再到紅原,她教過的孩子有的都已經大學畢業,到大城市去打拼自己的生活,去享受從未有過的精彩。我們倆卻像是綁在一起的筷子,兜兜轉轉的,從來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人與人的相遇,有時候真是件奇妙的事。很多時候,擦肩而過的,往往是異路的陌生人;但驚鴻一瞥里觸碰的卻有可能是一生摯愛。
或許真有緣分這一說法,非親非故,甚至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卻突然被扮作木偶師的上帝安排到同一幕場景中,然后命運的絲線開始交纏,越纏越緊,緊到難以分開。但有緣就有分,當離別來臨的那一刻,當兩縷絲線不得不扯斷時,便有了冰泉冷澀弦凝絕般的痛苦。
可難道就為了逃避離別的痛苦,而拒絕那最初的相遇嗎?當然不能,畢竟,人生就是N次離別,和N+1次的重逢。
我與班么措的故事開始于2009年春,上杜柯鄉。那時我是鄉上派出所剛入警的新警,而她則是鄉上中心小學的語文老師。茫茫高原,地廣人稀,我們這兩個異鄉的年輕人就這樣幾乎同時行走在鄉上那唯一一條街上。
她愛孩子,是那些寄宿在學校里孩子們的姐姐;我也愛孩子,剛入警就在冬天的水井里救出了一個村民的兒子。她愛運動,會經常帶著孩子們到戶外感受大自然,一路的歌聲飄進派出所的院子,像那酥油茶的香氣久久不能散去;我也愛運動,是鄉上籃球隊的主力,她一定在人群中為我吶喊過,或許還曾打聽過球衣號碼對應的名字——阿真能周。
我們有許許多多的相同,但相識和相愛,卻是在那年夏天壤塘縣壤巴拉藝術節比賽上,學校決定由班么措負責上杜柯鄉選送的文藝節目《雪域驕子》的組織和領隊。由于《雪域驕子》主要由男舞蹈演員演出,藏羌舞蹈專業畢業的我便成了強力外援,也參與到舞蹈的編排和演出當中。
時間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它就像是咖啡里的牛奶,為愛情調出更為美好的味道。那時候的愛情是多么美好啊,上杜柯鄉里沒有手機信號,甚至會連續幾天斷電,我們就點燃一支蠟燭,傻傻地互相看著。有時候,蠟燭滅了。黑暗里,我們便互相想象對方的樣子——那么地年輕,那么地美麗。
孩子們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有些學生家住得很遠,只能寄宿在學校,班么措在教學之余,還照顧起了他們的生活。達窮來自距離學校十五公里外的西窮村。字如其名,人亦如其名,西窮村條件非常艱苦,達窮家的情況則更為艱辛。在幼年時,她的母親因故離世,悲慟不已的父親出家當了和尚,達窮變成了事實意義上的孤兒。學校減免了達窮的書費和學費,但她的生活還是沒有著落。班么措便和我商量,要去資助她。一百兩百的,像是從來沒有斷流的山泉,嘩啦啦的,成了悅耳動聽的音符,貫穿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十來年間,我的妻子班么措資助了達窮、嫫嫫、阿桑、央金卓瑪等許許多多的孩子,從壤塘到若爾蓋再到紅原,直到他們上了大學,走入社會。
因為單位的工作忙,我沒法兒經常陪伴這些孩子,甚至連陪兒子華爾杰的時間都非常少,只能裝成不愛管事的大老爺們兒,把工資交給班么措,讓她來給孩子們買書、買衣服,還有生活用品。但我獲得的,卻是用錢買不到的幸福。我愛看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班么措,她的歡笑,她的淚水,她的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呼吸,都讓我看到了愛情在生長,長成了一棵樹,長成了一片林,長成了這雪域高原的一塊堅實的陸地。
所以,愛人啊,請你不要為我哭泣。
你難道沒有看到路邊沼澤里的黑頸鶴正在引吭高歌,那正是我啊,是我在歌唱和你在一起的全部快樂,也在頌揚所有的哀傷。
所以,愛人啊,請你要照顧好自己。
因為生本來就比死要更痛苦,也更偉大。
你要堅強,堅強地面對即將到來的這一切。
有人說,一個人逝去后,靈魂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在自己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逗留。四十九天后,靈魂將會如煙云般散去,在涅槃重生中,忘記所有的過去,變成新的模樣。
此刻,我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如花瓣散落,正如冰雪消融,而靈魂也已不再拘泥于沉重的肉體,不受限于凄涼的房間,它歷經了冷杉衛兵般的沉默、蒼鷹天際上的自由、狼群獵殺時的冷酷,以及黑頸鶴生命本能的歸去來兮,開始支離破碎,如云、如風、如雨,漂浮在茫茫的雪域,穿梭于浩瀚的時間之中。
我能看到,我的死亡,就像一場小型地震,讓刷經寺鎮的戰友們從疫情防控的重任中稍稍抽離,像祈福的轉經筒一般,開始圍著我轉了起來。然后,如地震波向外擴散,抵達那些認識或不認識我的人的耳朵里。
我看到曦哥躲進了食堂,不愿意再回到派出所的二層小樓,仿佛那里有令他心碎的東西;我看到調到九寨溝工作的鄧小華跳上車子,冒著風雪向刷經寺趕來,卻還是被大雪阻斷了道路,抱著方向盤嗚嗚地哭了出來;我看到了三家寨的吳永勝又一次坐在了門檻上,搖晃著腦袋,仿佛能把關于我去世的消息給搖到山后面去;我還看到了達窮、阿桑那些已如花兒散落各方的孩子們點起了酥油燈,開始為我祈禱。
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我必須飛得快一點兒,才能回到我的家,回到我的愛人班么措的身旁。妻子的閨蜜尕讓卓瑪已經從她身為交警的愛人那里知道了我去世的消息。她反復詢問丈夫,直到丈夫告訴她消息確鑿后,才來到我家的門外,躊躇了許久,敲響房門,告訴班么措我可能受傷了。班么措一怔,追問受了什么傷,傷得重不重?尕讓卓瑪避開了班么措的目光,也避開了殘忍的真相。
從紅原縣城去往刷經寺森林派出所有一百多公里路。我能看到尕讓卓瑪和其他親友在手機里溝通由誰來告訴班么措我的死訊,他們壓抑著內心的悲傷,努力拖延妻子獲知真相的時間,讓她不至于在這一百多公里的路上崩潰。而我,已不能言語,更無法勸慰,只能忽而變成路邊引吭的黑頸鶴,忽而變成天上漂浮的云朵,甚至變成車內漂浮的一粒塵埃,陪伴在妻子的身邊。
路啊,雖然那么漫長,總還是會有個終點。
生命啊,或飛短或流長,總還是讓人忍不住地去回望。

生命啊,或飛短或流長,總還是讓人忍不住地去回望
快樂的日子,我們會拿出來一遍遍地反芻,就像翻開家庭相冊;悲傷的事件,我們會試圖把它淡忘,如果實在忘不掉,那就去找一個解釋,合理也罷,不合理也罷,總歸要卸下包袱,輕裝上陣。可若是連最蒼白的解釋都找不到,就像天雷突然劈開古樹,就像河流突然改道泛濫,就像所有不期而遇的死亡,在似乎永無盡頭的隧道里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我又將如何處之呢?
2019年11月初,我到浙江溫州出差時,母親卻突然背部生瘡,發展十分迅速,亟需開刀切除;另外,妻子班么措的甲狀腺癌也到了不可不治的階段。婆媳兩人一同住進了成都的醫院,互相照料。其中的艱辛,是視頻通話另一端的我無法想象的,更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牽掛與慚愧。我向她們承諾,等她們出院后,一定找輛車把她們從成都接回來,一家人吃一頓團圓飯。
可距離她們出院還有一天的時間,我的父親卻突然栽倒在家門外,再也沒有醒來。
我的草原一夜盡枯。
說到底,他才只有四十九歲,還沒有放夠牛馬,還沒有享夠含飴弄孫的福,更沒有將他那體內高山草原的智慧全部傳授給他的子孫。
我有足夠的理由去悲痛,但看到心碎的母親,還有剛步入社會的弟弟與妹妹,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去了,我就成了一家之主,必須要頂起那一片天。我不能垮。我頂住了憤怒,不去咒罵蒼天大地為什么帶走我的阿爸;我頂住了哀傷,一邊安頓好家人,另一邊保證派出所工作的繼續運轉;我頂住了非議,在有老人告訴我應該遵循當地傳統,從山上打些新柴,讓葬禮的火苗更加熊烈時,我拒絕了,我是一名森林警察,不能帶頭兒做違法的事情。
過量的酥油讓熊熊的大火有些不可控制,而我的悲傷也在那一刻肆意橫流。無數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著為那短短的十一月份尋找一個解釋,尋找一種可以逃脫的辦法,但悲痛,卻像是一座山,壓在我的身上。我不曾吸煙,更不會喝酒,但在那一段時間,在家與派出所之外,我偷偷抽起了煙,想讓敏感的神經稍稍麻痹會兒,而體重則像是失控的飛機,開始急速下降。不到一個月,我瘦了二十二斤。
在那段時間里,我慢慢明白,父親已經和我們走散了,而且總有一天,我也會在人群中和親人們走散。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迅速。
越是靠近刷經寺鎮,班么措越是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一邊拼命抵抗著無從躲避的事實,另一邊還在一遍遍哭問尕讓卓瑪到底發生了什么。與此同時,我的死訊已經如同寺廟的鐘聲,開始在各個微信群里傳播。終于,班么措搶回了自己的手機,但在打開的瞬間,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我無法承受這種因我而來的悲傷,更無法忍受自己已經無法照料她的事實,便借著打開的車窗,讓靈魂逃離車廂,飛回到刷經寺森林派出所的后山山頂,那里有一座無名紅軍烈士紀念碑,我就靜靜地坐在墓碑前,看著山下那些可愛的人們,既然我對眼前的這個世界已經無能為力,便只能為他們默默祈福:
曦哥,你已不再年輕,只比我的父親小一歲,再有什么危險行動,不要不顧安危地往前沖了,抓捕的事情就交給那些年輕人吧。
杜敬,不要因為我頂了你的班,就心懷自責。你才入警,道路還很長,或許會向往城市的繁華,但高山和草原更會堅定你的信仰,讓你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會迷失方向。
貢波甲,我的好兄弟。我仿佛看到2009年初春的馬爾康。那天,我們在州局領了派遣單,即將奔赴各自的戰場,我去壤塘,你去若爾蓋,我們互相告別,然后約定一定會再見。如今,我們已不能再見,但有你帶領刷經寺森林派出所這幫弟兄們,我很放心。
母親,我知道你還沉浸在父親去世的悲痛中,我也曾向你許諾,等到疫情結束,我會請假帶你去散散心。原諒兒子吧,我已經無法兌現這個許諾。我知道你會愈發地悲慟,但請你相信,兒子現在正去往一個更好的地方,你應該為我祈福。另外,家里還有弟弟和妹妹,為了他們,你也要堅強起來。
父親,我曾多次勸你,把咱家牧場的那些牛羊都賣了,到城里去安享晚年吧,但你不聽。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片養育咱們一家的高原草場。如今,兒子正奔向你的懷抱,天堂是否也有那么一片草原,而你是否也已準備好了酥油茶,等著與我團聚。
華爾杰,我的兒子,高原的小男子漢。你已經是一名初中生了。你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我的故去,只是天邊的一片烏云,總會有消散的時候。而你也要像真正的高原漢子一樣,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的母親。
班么措,我最愛的人啊,雖然視線愈發模糊,但我還是不舍得將目光從你的身上移開。我看到你在悲慟中一次次昏厥,護士給你注射了安定,你才不至于休克。我看到葬禮的現場,當所有我生前使用過的物品都被大火帶走時,你的手心卻偷偷攥住了我的警號。
是時候離開了,我這么告訴自己。天色已經變暗,我獨自坐在無名紅軍烈士紀念碑前的草地上,蜷曲起膝蓋,將腦袋埋進臂彎,像一個虔誠的孩子,等著高山草原把我帶往那段孤獨的旅途。
可在終極的黑暗來臨之前,夕陽卻將前方的那座雪山點燃,炸裂出滿天漫野的紅色。山下,所有活著的人都怔住了,他們不再交談,也不再忙碌,而是站在原地,在片刻的寧靜中感受神圣自然的力量。
那些只存在于我記憶中的人物,開始一個個鮮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紅原公安的一級英模王忠訓,正騎著一輛老式交警摩托車,攀上高高的查真梁子,發動機的轟鳴聲就像他爽朗的笑聲。還有公安一級英模澤東,也是咱紅原人,他正屏住呼吸,在溝里面蹲守犯罪分子,黑色的臉頰上透著最美麗的高原紅。
我看得有些發呆,意識到死去的人并沒有離開,他們只是以一種不同的面貌守護著這片高山草原。突然,我的手被輕輕攥住,我一看,是那十二名未曾留下姓名的紅軍戰士來到了我的身邊。1936年,這些十八歲上下的紅軍戰士翻越我面前這座雪山的埡口時,因為天寒地凍而永遠地長眠在了這里,成為咱們紅原高山草原的一部分。
如今,他們的手是暖暖的,他們的臉是紅撲撲的。我站起身,和他們手挽著手,穿過沼澤、翻越高山、翱翔天際,在這片永恒的紅色中等待與你們再次重逢。
(文中涉及鄉鎮、村寨均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