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之禍新探

熊帥

關(guān)鍵詞：巫蠱之禍;路線;儲位

中圖分類號：K232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0）06 — 0119 — 03

巫蠱之禍發(fā)生于西漢征和二年（前91年），是漢武帝晚年的一個重大事件。關(guān)于巫蠱之禍的研究，前人的成果已足夠多。以田余慶為代表的學(xué)者從內(nèi)容和史實的角度進行了分析，主要是對前因后果的分析，對人物關(guān)系的探討，對政局影響的論述。而以辛德勇為代表的學(xué)者在此基礎(chǔ)上，對《漢書》《資治通鑒》等記載巫蠱之禍的史料進行了行文分析和記述真實性的考證，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此外還有部分學(xué)者進行了跨學(xué)科的研究，運用了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等對巫蠱之禍進行了研究。

本文以漢武帝與戾太子之間的矛盾為主線，以路線分歧與儲位爭奪為角度，對巫蠱之禍的前因后果進行分析。

一、漢武帝與戾太子的路線分歧

《漢書》記載：“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為立禖，使東方朔、枚皋作禖祝。” 〔1〕2741漢武帝高齡才得長子，因此十分寵愛戾太子。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戾太子的地位出現(xiàn)動搖。《資治通鑒》記載：“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閎，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皇后、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薄?〕736皇后恐久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yīng)擅有所縱舍。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

上述記載顯示了漢武帝與太子之間的矛盾有三個，一是漢武帝嫌太子“材能少”。但與此同時《通鑒》記載：“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宮內(nèi)付皇后;有所平?jīng)Q，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薄?〕737而且太子自年少時漢武帝就找老師對其悉心培養(yǎng)，《漢書》也記載：“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及冠就宮，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者。” 〔1〕2741由此可見太子不存在能力問題。因此“材能少”這條記載并不準(zhǔn)確。

二是漢武帝認為太子“不類己”。這種“不類己”首先在于性格，即太子“性仁恕溫謹”與漢武帝不相類似，導(dǎo)致漢武帝情感上的不認同。但太子的性格是否像皇帝并非十分重要，例如朱元璋與朱標(biāo)性格完全相反，但朱標(biāo)生前的太子地位是無法撼動的，特別是漢武帝是出色的政治家，不會以個人情感決定來左右太子人選。因此這種“不類己”主要在于政治。“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薄?〕737這便是漢武帝與太子在路線上的分歧。事實上，只要有太子存在，兩者就會存在政治上的矛盾，皇帝與太子之間不會是單純的父子關(guān)系，而是政治關(guān)系。漢武帝“用法嚴”，所以漢武帝身邊會集中“用法大臣”，他們是朝中得勢的一方。同時朝中也會存在反對“用法”的大臣，他們不得重用，想要有所作為，最簡單和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投靠另一方，而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太子，這樣可以在太子身邊發(fā)揮作用，也可以在太子繼位之后迅速上位。這樣漢武帝和太子各自有一方勢力，各自代表一種路線，這兩股勢力形成對立。由于太子比皇帝年輕，正常發(fā)展下，太子必然即位，因此“用法大臣皆不悅”。

面對這種分歧和矛盾，太子需要維持自己的地位，同時也要為日后即位作準(zhǔn)備，所以他需要一批自己人。依附太子的人以石德為代表，《通鑒》記載：“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 〔2〕737此外太子背后有以衛(wèi)青為代表的衛(wèi)氏外戚勢力，衛(wèi)青死后，這部分外戚勢力大不如從前。另外，如何處理好自己的政治勢力與漢武帝勢力的關(guān)系也至關(guān)重要，既不能威脅到漢武帝的權(quán)威，也不能過分得罪“用法大臣”，因此“皇后恐久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yīng)擅有所縱舍?！?〔2〕737

漢武帝對此有所察覺，他采取了兩方面的措施。一方面是對太子本人及其勢力進行安撫?！顿Y治通鑒》記載了漢武帝與衛(wèi)青的一段對話：“漢家庶事草創(chuàng)，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屎舐勚擊⒄堊铩Ｌ用恐G征伐四夷，上笑曰：‘吾當(dāng)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2〕737這段對話表明漢武帝對于政治路線的問題是有明確認知的。田余慶在《論輪臺詔》中認為漢武帝面對與太子之間政治路線的分歧，他清楚知道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需要進行政策轉(zhuǎn)變，但他仍然希望繼續(xù)進取，因此將路線轉(zhuǎn)變的期望寄托在太子身上。〔3〕30-62而面對皇后對太子的告誡，“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薄?〕737

另一方面，太子背后的政治勢力過于強大會危害漢武帝本人的權(quán)威和現(xiàn)行的路線，因此漢武帝對太子的勢力進行了打壓，重點在衛(wèi)氏的外戚勢力?！吧洗呵锔撸舛嗨鶒?，以為左右皆為蠱道祝詛，窮治其事。丞相公孫賀父子，陽石、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侯衛(wèi)伉皆坐誅?！薄?〕2742公孫賀是衛(wèi)青的部下，早年對衛(wèi)青有救命之恩;陽石、諸邑公主是衛(wèi)皇后的女兒;衛(wèi)伉為衛(wèi)青之子。此次巫蠱事件針對太子，目標(biāo)明顯，實際上是巫蠱之禍的前兆。

三是漢武帝有了其余子，儲位也有了其他的選擇。

二、巫蠱之禍前夕儲君之位的爭奪

漢武帝共六子，長子為戾太子劉據(jù)。次子齊懷王劉閎、三子燕剌王劉旦、四子廣陵厲王劉胥三人在元狩六年同時封為諸侯王。巫蠱之禍發(fā)生于征和二年，漢武帝雖然“所幸王夫人生子閎”，在劉閎在此之前已去世。史書沒有關(guān)于劉旦、劉胥在巫蠱之禍之前的記載，且二人能力、德行欠缺，漢武帝也從未考慮過二人，二人對戾太子的沖擊不大。

五子昌邑哀王劉髆的生母李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妃，早逝。李夫人的兄長協(xié)律都尉李延年和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與劉屈氂是兒女親家。出于對李夫人的思念和對太子勢力的牽制，漢武帝重用了李延年和李廣利，這樣使得劉髆背后也有了一部分政治勢力。巫蠱之禍發(fā)生時劉髆年少，且關(guān)于劉髆本人的事跡，史書無載。但結(jié)合李廣利、劉屈氂等人在巫蠱之禍之后的活動，可以懷疑劉髆背后的政治勢力便是所謂的“邪臣多黨與”并介入了巫蠱之禍。

后來的昭帝，六子劉弗陵，在巫蠱之禍發(fā)生時僅三歲。關(guān)于其母鉤弋夫人，《漢書》記載：“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曰拳夫人。……任身十四月乃生（昭帝）。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1〕十四月而生的記載不符合常識，類似于史書中為了加強合法性的帝王神話，難以判斷是易儲的造勢還是昭帝即位后的神化。關(guān)于鉤弋夫人的家屬，《漢書》記載：“先是其父坐法宮刑，為中黃門，死長安，葬雍門。”〔1〕3956因此懷疑鉤弋夫人與宦官勢力有聯(lián)系。

由此可見，對于太子儲位有沖擊的只有劉髆和劉弗陵。但事實上，他們難以對戾太子構(gòu)成實質(zhì)性威脅。相比較景帝朝劉榮與武帝的儲位競爭，戾太子已有名分，且母親為皇后，其嫡長子身份在宗法上難以動搖。而漢武帝子嗣稀少，其余子或是資質(zhì)不如戾太子，或是過于年少，從現(xiàn)實的角度上來說，漢武帝沒有比戾太子更好的選擇。

關(guān)于漢武帝是否有易儲的打算，最明顯的一條記載就是“堯母門”，但難以確定真?zhèn)危覄⒏チ昴晟?，難以與太子競爭。另外，巫蠱之禍后從漢武帝的反映看出，漢武帝應(yīng)當(dāng)沒有易儲的打算。因此，只要戾太子沒有大錯，便可在武帝身后順利即位。但是漢武帝并沒有明顯表現(xiàn)出支持太子，對太子勢力的打壓程度過重，且此時漢武帝猜忌多疑、疑神疑鬼，“與諸子疏，皇后希得見?！薄?〕737漢武帝此時沒有易儲打算，且和所有的兒子都疏遠，但與太子長期疏遠，沒有溝通，使太子無法判斷其地位是否穩(wěn)固。

三、戾太子是否行巫蠱

《漢書》記載“久之，巫蠱事多不信。”〔1〕2747再加上漢武帝主動為太子平反，班固認定太子是無辜的。但以辛德勇為代表的學(xué)者通過漢書中“及冠就宮，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者。”這條記載認為石德建議戾太子起兵時“并沒有當(dāng)面否認他有埋藏桐人的舉措，這就說明他以桐木人偶詛咒漢武帝速死，當(dāng)屬事實?！薄?〕70并通過通過“不悔前過曰戾”再次印證了巫蠱的事實。

戾太子是否行巫蠱是宮闈秘事，后人已難以通過文字材料判斷。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戾太子不應(yīng)該行巫蠱。漢武帝時期巫蠱事件頻發(fā)，所有涉及巫蠱的人全部嚴懲乃至處死，戾太子本人的地位也因為陳皇后巫蠱事敗而獲得，出于前車之鑒，一旦巫蠱事敗露，必死無疑。但《漢書》《通鑒》均有“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者?！钡挠涊d，這是太子劍走偏鋒的源頭，且在幾方勢力的圍攻下，太子會有早日即位的想法，但是否嚴重到對漢武帝行巫蠱也難以確認。

事實上太子是否行巫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漢武帝是否相信戾太子行巫蠱，而漢武帝相信與否的深層次含義就是漢武帝是否有易儲的打算?！皶r上疾，辟暑甘泉宮，獨皇后、太子在?！薄?〕2742漢武帝與太子之間長期隔絕，沒有溝通，太子也無法判斷自己的儲位是否穩(wěn)固。石德對戾太子說：“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wèi)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徵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jié)收捕充等系獄，窮治其奸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1〕2742這段話中石德的分析重點不在于是否有巫蠱，而在于儲位乃至生死，巫蠱與否在于漢武帝的個人判斷，而此刻無法確認漢武帝的意思，因此石德用扶蘇的教訓(xùn)來勸誡太子起兵。

此刻太子有兩種選擇：一是在漢武帝面前對質(zhì)。身為太子，無論結(jié)果如何也將受辱，同時其命運將由漢武帝決定。二是選擇起兵。這實際上就是發(fā)動政變提前即位。這種選擇風(fēng)險極大，或者立刻成為皇帝，或者敗亡。這兩種選擇都有死的可能，所以“太子急，然德言。”〔1〕2743

四、漢武帝的處置

《漢書》記載，在追捕戾太子的過程中，壺關(guān)三老令狐茂向漢武帝上書陳述太子的不得已。“書奏，天子感寤?！薄?〕2745《通鑒》增加了一條：“然尚未敢顯言赦之也。”〔2〕743這反映了漢武帝之前沒有易儲的打算，但此刻已不是太子是否巫蠱的問題，而是太子起兵本質(zhì)上是謀反，因此漢武帝不會赦免太子，其家人也一同遇害。之后，漢武帝處置了田仁、仁安等在太子起兵過程中有傾向太子行為的官員，并將追捕太子有功的幾人封侯。

事情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田千秋上書之后，田千秋為高寢郎，他上書漢武帝：“子弄父兵，罪當(dāng)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dāng)何罪哉！臣嘗夢見一白頭翁教臣言。” 〔1〕2883上書顯示車千秋窺探出了漢武帝內(nèi)心想法：漢武帝之前無意易儲，但太子已死，繼承人沒有著落，且此時需要轉(zhuǎn)變政策來解決一系列的統(tǒng)治危機。田千秋是高寢郎，上書中的白頭翁就是漢高祖，他用漢高祖的托夢來給漢武帝臺階下，漢武帝便順勢為太子平反，所有巫蠱之禍參與危害太子的人或是被處死，或是莫名其妙地死去。正是因為田千秋了解了漢武帝內(nèi)心的想法，并且敢于上書，也使其短時間內(nèi)迅速從一個低級官員變?yōu)樨┫啵⒈环鉃椤案幻窈睢薄?/p>

征和四年，漢武帝發(fā)布輪臺詔令，否決了桑弘羊等大臣在西域輪臺地區(qū)屯田的提案，此刻匈奴的威脅仍然存在，“（征和）三年春正月……匈奴入五原、酒泉，殺兩都尉。”〔1〕209這反映了漢武帝有意轉(zhuǎn)變政策來解決統(tǒng)治危機。此刻漢武帝時日無多，之后的措施也將由繼任者執(zhí)行。

與此同時，李廣利和劉屈氂為劉髆謀儲事情敗露，劉屈氂作為丞相在巫蠱之禍中負責(zé)追捕太子。之后李延年、劉屈氂被殺，李廣利投降匈奴，劉髆也巧合地死去。劉旦“自以次第當(dāng)立，上書求入宿衛(wèi)。上怒，下其使獄。后坐臧匿亡命，削良鄉(xiāng)、安次、文安三縣?！薄?〕2751劉胥“動作無法度，故終不得為漢嗣?！薄?〕2760所以唯一能立的只有劉弗陵了，因其年幼，漢武帝處死了鉤弋夫人并讓霍光等人輔政，為身后作準(zhǔn)備。后元二年，漢武帝駕崩，昭帝順利即位，完成了權(quán)力交接。

五、余論

巫蠱之禍看似偶然，實則存在因果，帝制時代中，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沖突時有出現(xiàn)。唐太宗與太子李承乾、康熙皇帝與太子胤礽等父子之間均爆發(fā)嚴重沖突，并導(dǎo)致太子被廢?；实酆吞又g并非是簡單的父子關(guān)系，同樣也代表兩股政治勢力，當(dāng)兩股政治勢力訴求不一致，加上其他政治勢力的介入和各種因素的推動，最終會形成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導(dǎo)致父子相殘。

〔參 考 文 獻〕

〔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3〕田余慶.秦漢魏晉史探微〔M〕.北京：中華書局，2004.

〔4〕辛德勇.制造漢武帝〔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

〔責(zé)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