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工遭受損害的雇主賠償責任

黃樂平

家政服務工作人員（以下簡稱家政工）在提供家政服務的過程中遭受意外傷害的案例并不少見，由此引發的賠償爭議也常常被媒體報道。那么，家政工在工作過程中遭受意外傷害等侵權損害，誰應該承擔賠償責任呢？這就不得不從家政服務用工模式說起。因為不同的用工模式，會涉及不同的法律主體和不同的法律責任。

根據現行家政服務行業的特點，家政服務用工模式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模式是家庭雇主與家政工簽訂服務合同，由家庭雇主直接聘用家政工提供家政服務并向其直接支付勞務費;另一種模式是家庭雇主與家政服務企業簽訂合同，由家政服務企業派遣與其建立勞動關系的家政工向家庭雇主提供家政服務，家庭雇主向家政服務企業支付勞務費后再由家政服務企業向家政工支付勞動報酬。由于家庭雇主屬于個人性質的雇主，其與家政工之間的關系屬于勞務關系，相關的權利義務受民事法律體系約束;而家政服務企業屬于用人單位性質的雇主，其與家政工之間是勞動關系，相關的權利義務受勞動法律體系約束。這也是兩種家政服務用工模式的區別。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作為勞動關系雙方（家政服務企業與家政工）之外的第三人即家庭雇主，其與家政服務企業、家政工的法律關系仍然受民事法律體系約束。

家政工在工作中遭受損害，不同的法律主體要承擔什么樣的賠償責任？除了家政服務用工模式這一影響因素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導致家政工遭受損害的原因，這也是相關法律主體要承擔賠償責任劃分的關鍵。下文根據損害的不同原因來分析家政工遭受損害的賠償責任。

家政工由于自己原因遭受損害時的家庭雇主責任

家庭雇主不承擔賠償責任

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工作的過程中，違反正常的操作規程并且置家庭雇主的指令于不顧，擅自行動，最后完全由于自己的原因而導致自身遭受損害的，家庭雇主該承擔何種責任呢？換言之，就是家政工遭受損害的責任完全在自身，家庭雇主在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是否應該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侵權責任法》第35條（《民法典》第1 192條）規定，提供勞務一方因提供勞務導致自己受到損害的，根據提供勞務方與接受勞務方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對于勞務關系而言，這里適用的是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根據家政工與家庭雇主雙方的過錯來確定各自的損害賠償責任。由于家庭雇主沒有過錯，而家政工又是完全過錯，因此家庭雇主不需要承擔任何損害賠償責任。之所以立法規定采用過錯責任原則，是因為“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的”，不屬于依法應當參加工傷保險統籌的情形，事實上也無法參加工傷保險統籌。當家政工一方受到傷害后，不能適用《工傷保險條例》處理家政工的傷害事故。

用人單位承擔工傷保險責任

如上所述的情形，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中完全是由于自己的過錯導致的損害，在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作為家政服務企業的用人單位又該承擔什么樣的損害賠償責任呢？依《工傷保險條例》第2條規定 ，用人單位應該為所有職工繳納工傷保險費用，所有參保職工都有依據《工傷保險條例》享有工傷保險待遇的權利。 工傷保險的特點是所有的工傷保險費用都是由用人單位繳納，“職工個人不繳納工傷保險費”，繳費的目的是確保用人單位的所有雇員都可以按照法律規定享有相應的工傷保險待遇。由于工傷保險實行的是無過錯責任補償，職工在工作過程中受到工傷損害的，用人單位要承擔無過錯責任。用人單位繳納工傷保險費以后，原本應由用人單位承擔的雇主損害賠償責任主要轉由工傷保險基金所替代。用人單位沒有繳納工傷保險費的，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62條規定 ，用人單位未依照該條例規定為職工繳納工傷保險，職工發生工傷的，由用人單位按照該條例規定的工傷保險待遇項目和標準向職工支付工傷保險待遇。也就是說，原本應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的工傷保險待遇項目，全部由用人單位按照《工傷保險條例》確定的標準向職工支付。用人單位對于具有完全過錯的職工所遭受的損害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嚴格意義上來說并非侵權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用人單位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但是對于職工完全因為自己的原因在雇傭活動中遭受的損害，也并非是毫無限制的。《工傷保險條例》第16條規定的3種情形就不在工傷保險制度的保護范圍之列，這3種情形包括故意犯罪的、醉酒或者吸毒的、自殘或者自殺的。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中有上述任意一種情形的，不得認定為工傷，家政服務企業無須承擔任何賠償責任。

家政工由于雇主原因遭受損害時的雇主責任

家庭雇主承擔過錯賠償責任

家政工遭受職務損害的類型包括兩種：一是家庭雇主原因導致家政工遭受損害，例如家庭雇主未能提供適當的勞動條件和安全保障措施;另一種是家政工執行職務過程中遭受其他家政工損害，例如由于其他家政工的不當行為給家政工所造成的人身損害。無論哪一種職務損害行為均可歸責于家庭雇主未能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家庭雇主對家政工的安全保障義務是指在家政工從事家政服務活動的過程中，家庭雇主負有的保障家政工的人身安全不受傷害或侵害的義務。這種義務不僅包括家庭雇主不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而直接致使雇員遭受人身損害，而且包括家庭雇主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不使家政工遭受第三人損害。只要家庭雇主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就應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家庭雇主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給家政工造成損害該如何承擔賠償責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11條予以明確規定，即雇員在從事雇傭活動中遭受人身損害，雇主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依照這一規定的字面理解，無論是雇主原因造成的損害還是其他雇員造成的損害，均應由雇主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也就是讓雇主承擔無過錯損害賠償責任。家庭雇主顯然不愿承擔這樣的風險責任，在實務中也引起了較大的爭議。為此《侵權責任法》第35條進一步修正了《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11條的規定，建立損害分擔規則，即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自己受到損害的，根據雙方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對于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時，因為家庭雇主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而遭受損害的，家政工與家庭雇主按照各自對應的過錯比例承擔相應的損害賠償責任。

家政服務企業承擔工傷保險責任與民事賠償責任

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時，因為家政服務企業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而遭受損害的，家政服務企業作為用人單位，在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方面顯然與家庭雇主有著巨大的區別。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工傷保險制度的建立，使用人單位的雇主責任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轉變為工傷保險待遇給付，實現了社會化風險分擔。在由用人單位原因導致的勞動者損害情形下，此項損害作為典型的工傷事故，工傷保險應當承擔賠付的責任。

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中遭受其他家政工的侵害，如果侵害人從事的也是作為家政工的職務活動，此種情形與家政服務企業原因導致家政工受到侵害沒有區別。侵害人作為家政工在家政服務活動中履行的是職務行為，可以視為是家政服務企業行為的一部分，發生這種侵害行為的根本原因還是由于家政服務企業未能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因此，討論其他家政工對家政工造成的損害，是否可以同時主張工傷保險給付與侵權損害賠償，必須要放在家政服務企業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時對家政工造成的損害要如何處理的框架下來討論。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至少表明行為是違法的，這就表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故意或者至少有過失的過錯”，也就是在家政服務企業存在過錯的情況下對家政工造成的損害，家政工是否可以同時主張工傷保險給付與侵權損害賠償的問題。

按照《安全生產法》的規定，用人單位如果嚴格落實法定義務，企業發生生產安全事故的主要責任就應該在職工;用人單位沒有過錯的話，職工是很難獲得侵權賠償的。只有在用人單位沒有嚴格落實《安全生產法》規定的義務、自身存在過錯的情況下，職工才能獲得相應的侵權賠償。《安全生產法》第53條規定，“因生產安全事故受到損害的從業人員，除依法享有工傷保險外，依照有關民事法律尚有獲得賠償的權利的，有權向本單位提出賠償要求”。家政服務企業對家政工的損害存在明顯過錯的，家政工除了獲得工傷保險待遇外，還可以主張相應的侵權損害賠償。

家政工由于第三人原因遭受損害的雇主責任

家庭雇主承擔無過錯賠償責任

家政工遭受第三人損害是指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時，遭受家庭雇主以外的第三人侵權導致的損害，例如家政工遭受第三人暴力侵害或者家政工在提供家政服務過程中發生交通事故。依據《民法典》第1 192條的規定，受害家政工既可以主張家庭雇主承擔賠償責任，也可以主張侵權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家庭雇主承擔賠償責任之后取得代位求償權，可以向侵權第三人追償。

如果家政工先向家庭雇主主張賠償責任的話，家庭雇主對家政工承擔無過錯賠償責任，賠償的范圍以家政工的損失為限。家庭雇主承擔賠償責任后，可以向侵權第三人主張權利，權利范圍僅限于侵權第三人在侵害家政工活動中應該承擔的責任比例。如果遭受侵害的家政工也要承擔一定比例的過錯責任，則這部分權利不得向第三人主張，最終的賠償責任仍由家庭雇主來承擔。這是需要特別注意的。

工傷保險待遇給付與民事賠償責任競合

在家政服務企業與家政工建立勞動關系的情況下，家庭雇主既是用工主體，也是特殊的第三人。從用工形式上來說，家政服務企業、家庭雇主與家政工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勞務派遣。但由于家庭雇主并非用人單位，不具備勞動法意義上的用工主體資格，所以從承擔法律責任的角度而言，家庭雇主又是特殊的侵權第三人。家政工在勞動關系中，由于工傷保險制度與雇主責任的競合關系，因第三人致勞動者損害的主要問題就變成了“工傷保險與第三人侵權責任能否并存以及如何并存的問題”。

家政工在從事家政服務活動時遭受第三人的侵權損害，依法應認定為工傷。對于第三人侵權所致的工傷，家政服務企業與侵權人各自承擔怎樣的法律責任，工傷保險待遇給付與侵權損害賠償如何協調，在法律上并沒有特別明確。為此《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12條第2款對此做了相應規定，即因用人單位以外的第三人侵權造成勞動者人身損害，賠償權利人請求第三人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當時的司法意見是“如果勞動者是因為第三人的侵權行為而遭受工傷的，則第三人不能免除民事賠償責任，受害人既能獲得工傷保險賠償，還能要求第三人承擔侵權賠償責任”。盡管司法解釋的制定者們一開始就堅定地認為，第三人侵權所導致的工傷應該適用兼得模式，但有些省份對司法解釋就并不完全認同，在司法解釋出臺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仍然堅持司法解釋出臺前的補差模式。為此最高人民法院多次做出批復或下發文件，以統一認識。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因第三人造成工傷的職工或其親屬在獲得民事賠償后是否還可以獲得工傷保險補償問題的答復》（〔2006〕行他字第12號）對《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12條的規定做出了明確解釋，即因第三人造成工傷的職工或其近親屬，從第三人處獲得民事賠償后，可以按照《工傷保險條例》第37條規定向工傷保險機構申請工傷保險待遇補償。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工傷保險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4〕9號）第8條第2款規定，“職工因第三人的原因受到傷害，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已經做出工傷認定，職工或者其近親屬未對第三人提起民事訴訟或者尚未獲得民事賠償，起訴要求社會保險經辦機構支付工傷保險待遇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最高人民法院的系列規定，推動了我國在事實上確立了第三人侵權致勞動者工傷的工傷保險待遇與民事賠償兼得模式。需要注意的是， “醫療費、護理費、營養費、交通費、住院伙食補助費、殘疾器具輔助費和喪葬費等實際發生的費用”是不可以主張雙份賠償的。因為對于這些實際發生的費用，從財務上來說，相關原始票據都只能一次性報銷使用，在事實上也沒法同時要求兩家單位同時報銷。更何況這些費用都是實際發生的，如果允許受害人獲得雙份賠償，那就有違侵權損害賠償的填平原則，構成了事實上的不當得利。所以，對這些實際支出費用只允許向侵權責任人主張一次，并不影響當前兼得模式的成立。

結論

不同的家政服務用工模式，對于家政工的安全保障水平具有明顯的差別。家政工在家政服務活動中遭受損害，在過錯責任相當的情況下，與家政服務企業建立勞動關系的家政工明顯比直接受雇于家庭雇主的家政工享受更高的保護水平。從推動家政服務行業的產業化、提升家政服務行業的抗風險水平的角度而言，大力支持家政服務企業不斷擴大自有職工隊伍應是家政服務行業的發展趨勢。但是需要注意的，對于家庭雇主而言，通過家政服務企業派遣家政工提供家政服務與直接聘用家政工相比往往意味著更高的用工成本：因為家政服務企業派遣的家政工，不僅有工資成本、社會保險成本、住房公積金成本，還有管理成本。就短期而言，至少從節約成本的角度來說，多數家庭雇主可能傾向于直接聘用家政工。因此，從支持家政服務行業的長遠發展來說，還需要政府有關部門在稅收、社會保險、住房公積金等方面出臺更多的優惠政策來支持家政服務企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