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影視改編的成功,使紫金陳的推理創作開始被大眾所熟知。在《壞小孩》里,其結合個人童年經歷所塑造的一系列兒童形象,成為打動讀者的關鍵。他們身上難以避免地帶有一些推理名作中兒童角色的影子,卻體現了底層社會部分中國兒童的生存現實,反映了紫金陳對推理創作的獨特思考。
【關鍵詞】 紫金陳;壞小孩;兒童形象;推理
【中圖分類號】I24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05-0021-03
在寫作之外,紫金陳還從事過很多行業。他本科畢業于浙江大學水利專業,做過互聯網行業產品經理,也做過財經分析員。這決定了他早期的寫作帶有不少玩票性質,既有愛情小說《愛不明白》,也有商戰小說《少年股神》和《資本對決》。
辭職成為自由職業者后,紫金陳重拾舊筆,在天涯連載了以母校為背景的恐怖小說《浙大夜驚魂》(后改名為《禁忌之地》),獲得了一定知名度。以此為契機,紫金陳開始將主要精力投入寫作,并向推理文學轉型,以充滿噱頭的“謀殺官員”為主題,接連發表了“高智商犯罪”系列小說,逐漸形成穩定的個人風格。
2014年以來,隨著創作的不斷成熟,紫金陳推出了由《無證之罪》《壞小孩》《長夜難明》構成的“推理之王”三部曲,并轉讓了作品的影視改編權。在網絡劇《無證之罪》獲得小范圍的成功后,愛奇藝于2020年推出了改編自《壞小孩》的網絡劇《隱秘的角落》,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終于使得紫金陳的名字被大眾所熟知。
賺取稿費的樸素愿望和網絡發表平臺的客觀要求,使得紫金陳的創作始終具有鮮明的世俗色彩,比起文學價值,他顯然更看重作品的娛樂性,更看重題材選擇和情節設置對讀者的吸引力。
與此同時,紫金陳對知識分子個人信念的堅守,對獨立創作的追求,又在無形中將他與其他網絡文學作家區別開來,讓他不自覺地去關注社會和人性,并沒有走上媚俗的道路。
同時,近年被國內大量譯介的日本推理作品,將“本格派”和“社會派”的創作理念推廣開來,也給紫金陳創造了可以借鑒和模仿的對象。通過這些創作理念、創作素材的積淀和融合,紫金陳的筆力在《壞小孩》的創作中達到了高峰,朱朝陽、夏月普、丁浩三個邊緣兒童的形象從故事中脫穎而出,乘著青少年犯罪這一社會熱點話題的東風,成為作品打動人心的關鍵。
一、童年的兩面:光影交錯中的兒童形象
不論是掙扎在離異家庭矛盾中的朱朝陽,父母相殘后被迫成為孤兒的夏月普,還是參考當年“孕婦幫助丈夫奸殺女大學生”的真實社會新聞所創作的、父母犯下了同樣罪行的丁浩,其性格都具有明顯的兩面性。在陽光下,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中,他們是平凡的孩子,朱朝陽的勤奮聽話,普普的乖巧可人,丁浩的貪玩沖動,都體現著那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單純和天真。可是,一旦他們走入陰影,被迫面對惡劣的生存現實,面對成年人的無視和傷害,孩子們身上陰暗的另一面就會被激發出來,表現得比成年人更加偏激、殘忍。
在小說開端,三個孩子無意中目睹了張東升殺人事件,為他們各自道德底線的崩潰創造了契機,他們的越界行為逐漸從勒索錢財、失手殺人發展到蓄意殺人,內心的陰暗最終壓制了陽光,使他們無可挽回地滑向犯罪的深淵。
作為三個孩子的主心骨,朱朝陽是小說中著墨最多,形象最豐滿的人物。起初,比起出身孤兒院的普普和丁浩,朱朝陽的生活還勉強維持著“正常”,因此他后來的轉變也就顯得尤為觸目驚心。朱朝陽與父親朱永平在感情上的矛盾沖突,經過不同惡性事件的催化,不斷改變著他的性格,使他身上天真的一面逐漸消失,冷酷無情的另一面逐漸暴露。在紫金陳筆下,這種變化經歷了四個明顯的轉折點,即買衣服事件、打架事件、潑糞事件和錄音事件。每一次事件發生后,朱朝陽對朱永平的看法也會隨之改變。
買衣服事件中,為了向同父異母的妹妹朱晶晶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朱朝陽被迫裝作朱永平的侄子,他的存在被父親完全否定了。朱朝陽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父親的懦弱無情,感情上卻不愿意承認。為了從心理上洗脫朱永平的責任,朱朝陽把憤怒和不平完全轉嫁到朱晶晶身上,后來又在“教訓”朱晶晶的過程中情緒失控,致其墜樓,制造了整個悲劇最大的導火索。在打架事件中,繼母王瑤咄咄逼人的報復,讓朱朝陽心中害死妹妹的愧疚消失了,而朱永平保護王瑤,對兒子和前妻的傷痛視而不見的行為,使得他在朱朝陽心中的慈父形象徹底破碎。朱朝陽感到“他已經不是我爸了”“突然想到了殺人”。到了潑糞事件,朱永平要求兒子不追究繼母恐嚇騷擾的責任,甚至試圖用金錢跟兒子進行利益交換,再次激怒了朱朝陽。從此在朱朝陽眼中,“他不說錢,他還是我爸。他給我錢,這一刻起,我爸已經死了”。他開始產生借張東升之手軾父報仇的想法,但此時尚不堅決。可惜父親的逼迫并沒有就此止步,為了安撫王瑤,也為了求證內心深處的懷疑,朱永平主動向兒子套話,甚至試圖瞞著兒子把對話內容錄音,使朱朝陽終于認清了父親的涼薄,下定決心殺害朱永平和王瑤。他“似乎不一樣了”,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成熟”。
至此,朱朝陽完全從陽光走入陰影,容易被情感起伏所影響的天真的一面徹底消失,留下的是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老謀深算和冷酷無情。
從表面上看,朱朝陽的墮落始于普普和丁浩的出現,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像朱朝陽在編造的日記中所記載的那樣,如果不是認識了這兩個“壞小孩”,他原本不會被攪進麻煩中。但深究他的成長環境,不難發現這種偶然中所隱藏的必然。朱永平息事寧人的和稀泥做法,已經讓兩個家庭、一對兒女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只需要一根稻草,就足以壓倒這對父子之間脆弱的親情關系。即使沒有普普和丁浩,沖突遲早也會爆發。
三個孩子構成的小團體里,普普的變化則與朱朝陽正好相反。她表面的叛逆其實是一種自我防御,內心反而是溫柔的,尤其渴望親人朋友的關愛。隨著與朱朝陽交往的加深,普普發現了朱朝陽成熟、陰暗的另一面,誤以為找到同類,潛意識中把精神力量更為強大的朱朝陽當作依賴對象,越來越釋放出自己天真的本性。甚至最后殺害朱永平夫妻時,普普的動機也變成了保護朱朝陽,保護這段依戀與被依戀的關系。而三個人中看起來最兇狠的丁浩,反而最單純,他可以為了尊嚴去打架,為了生存去盜竊,卻不愿意為了利益而殺人。在把表面上的狠毒教給普普和朱朝陽之后,丁浩驚訝于二人的蛻變,這才開始真正意識到“壞”所帶來的可怕后果,他身上天真善良的一面同樣開始復蘇,可惜已經無力挽回事態。
二、割裂感的產生:在模仿與創造之間
與生動的兒童形象塑造相比,《壞小孩》中關于犯罪動機、犯罪過程的設置,則稍顯生硬。對不熟悉推理文學的國內普通讀者來說,故事里“惡”的產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張東升勸說朱朝陽不要殺人時給出的理由,其實更符合大眾對于親緣關系的心理預估:“離異家庭都會有這種問題,大人們不過是嚇唬你,你長大后活得好就是最大的報復。”問題是,朱朝陽并不是因為實質性的傷害而恨父親,真正讓他難以忍受的,是朱永平情感上徹底的冷漠和疏離。這一點很大程度上違背讀者的社會常識,讓大家覺得夸張,覺得整個故事很像一個空中樓閣。
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割裂感呢?因為在中國社會的傳統家庭觀念中,父子是打碎了骨頭連著筋的關系,他們可能相互攻訐,卻不可能徹底互不關心。
在改編后的劇作《隱秘的角落》里,也能看到主創為彌補這種割裂感所作的努力,劇中被中國觀念“修補”后的朱永平,對兒子表現出了幾乎與女兒同等的關愛,這種改編確實增加了中國觀眾的現實感,但也讓朱朝陽的仇恨失去了足夠的支撐,變成了一個相對直白的“壞小孩”。那么為什么紫金陳沒有采用更符合大眾情感經驗的設定,而一定要把冷漠作為核心矛盾點呢?這除了與出身于離異家庭的作者本人的個人經歷有關,恐怕也與日本推理文學潛移默化的影響脫不了干系。
從朱朝陽、普普和丁浩身上,不難看出眾多日本推理名作的影子。東野圭吾《白夜行》中的西本雪穗和桐原亮司,湊佳苗《為了N》中的杉下希美和成瀨慎司,乙一《夏天、煙火、我的尸體》中的彌生與阿健,幾乎都構成了類似的同謀共生關系,他們的犯罪行為往往基于被家庭和社會孤立、傷害甚至拋棄的經歷,同時又承載著對彼此的依賴和保護。
在《壞小孩》最后的詭計中,朱朝陽“導演”了父親和繼母的死亡,為脫罪故意前往埋尸地挖出尸體的一只腳,好加快尸體被發現的速度的情節,與《夏天、煙火、我的尸體》中,彌生的母親通過露出柜子的尸體的一只腳,猜到是女兒殺害了失蹤的五月,卻為包庇女兒始終保持沉默的情節,都采用了“露出一只腳”這個細節作為推動故事發展的關鍵破綻。類似的“撞梗”,即使只是創作中偶然產生的作案手法設置的巧合,也難免會讓讀者在閱讀時產生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只不過在紫金陳筆下,破綻的出現為的是提供朱朝陽被懷疑的理由,而在乙一筆下,殺人行為是否有破綻、是否被拆穿這些表面化的推理元素已經不再重要,破綻的存在是為了說明母親對女兒罪行的知情不報,并通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展現母女之間極致的疏離,從而試圖探討復雜多變的人性。
也許正是由于未成年人犯罪能夠廣泛地反映家庭矛盾與社會現實,同時也最具話題性,使得這種題材頗受日本推理文學作家們的青睞,出現了許多優秀作品。日本社會冷漠的社交習慣,淡薄的親緣關系和普通家庭巨大的生存壓力,確實給很多惡性未成年犯罪創造了條件,為讀者們提供了可以參考的現實對照,容易引發大眾內心的共鳴。這種創作上的偏愛,以部分暢銷書為傳播媒介,多多少少被國內推理文學的創作者們所接受和推崇,使相似題材的熱度一直高居不下,催生出一批秉承其理念,模仿其套路的作品,很難說《壞小孩》不是其中之一。但僅有話題的移植,沒有敘事手法的創新和對社會家庭的反思,便不能將故事情節和人物設置與中國現實真正融合,難免會讓作品頭重腳輕,難以在文學價值上取得有效突破,這是亟待國內推理文學作家們正視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提高作品質量的關鍵。
三、類型文學的創作困局:中國式推理向何處去
當然在評價這類作品時,也需要思考對評價行為本身的合法性的質疑,即從傳統文學或者是文學研究的角度出發,來探討和評論類型文學、網絡文學作品的行為,其本身究竟是否合理?作者在塑造朱朝陽等兒童形象時的少數突兀、乏力之處,是否影響了故事的閱讀體驗本身呢?朱朝陽等兒童角色在完成敘事任務之外,是否必須要承擔讀者和文學評論人對其背后“社會意義”的討論和期待?
在紫金陳看來,以上問題的答案顯然都是否定的,他的寫作所重視的是作品的可讀性和商業價值,并不把追求文學價值和藝術上的認可作為目標,也并不避諱談論對流行和熱點的有意識地追逐。在訪談中,紫金陳曾經直白地談到自己對創作的看法:“推理類小說是一個最大的市場,為什么中國市場這么小?關鍵是質量問題。如果我可以做出比國內大部分推理小說質量更高的作品,比大多數人做得好,至少是能賺到錢的。我寫的全是快節奏的小說,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快餐文學,我只希望好看,通過各種技巧,讓別人從頭到尾一口氣看到底,就是我最大的目的。”
這種心態很能反映不少類型文學、網絡文學創作者在面對外界評價時的態度,也是由當前多數流行文學作家所處的創作生態所決定的。理解這種心態,就不難理解他們對于并非來自于讀者的批評聲音的抵觸。但是,即使這批作家主觀上不愿意承擔起擺脫模仿色彩、建立個人特色乃至中國特色這種“大而空”的任務,他們在未來的創作實踐中,恐怕也勢必會不自覺地沿著這條道路繼續前進——因為隨著原本相對小眾的推理文學開始流行,國內的普通讀者所積累的閱讀經驗會隨之增多,明顯的模仿和嵌套面臨的風險將越來越大,也會由于缺乏新鮮感而難以在競爭日漸激烈的推理圖書市場中占有一席之地。
從對商業價值的看重到對藝術價值的追求,幾乎是類型文學發展的一條必經之路,在推理文學盛行的日本,這一類型在創作導向上也曾經歷過從娛樂式寫作向嚴肅創作轉變的過程,直到松本清張等一批杰出作家的出現,才打破了大眾對推理文學的看法,獲得了主流文學界的肯定,使得這一文學類型的創作得以繁榮發展至今。
紫金陳《壞小孩》的成功,恰恰也是說明獨立創造和深度思考的重要性的有力證據。從讀者和改編劇觀眾的評價中可以看出,作品相對老套、帶有模仿痕跡的詭計設定,以及較為直白干癟的敘事語言,都被作為小說的缺點提及;而對朱朝陽等兒童角色的塑造,包括對成年犯罪者張東升形象的塑造,則被看作是小說最引人矚目之處。前者是紫金陳參考國外推理作品技巧打造的“技術外殼”,后者則是紫金陳融合個人經歷和對中國社會的觀察思考所建構的“精神內涵”。而小說區別于同類作品的獨特魅力,多半也源于后者。可見在中國當代推理文學創作的模仿與創造之間,真正決定作品命運的關鍵是創造而非模仿。
在小說結尾處,紫金陳把朱朝陽的命運寄托在發現真相的嚴良教授最終的選擇上:撥通舉報電話或者取消舉報電話,兩個按鍵之間的距離只有短短“一厘米”,卻決定了朱朝陽的人生究竟會走向光明還是黑暗。正反兩面的開放性結局,陽光中或陰影里的朱朝陽的未來,都被紫金陳簡單地處理成難度只有“一厘米”的單項選擇題,并沒有對兩種結果做出任何有效的思考。這道簡單片面的選擇題,完全可以看作是整部小說創作思路的縮影,可能也正是小說在藝術上受到詬病的根本原因。從中不難看出,要推動中國推理文學的創作繼續向前發展,光靠情節上的借鑒,輔以作者偶爾爆發的個人經驗寫作還遠遠不夠,重要的是對案件背后的社會意義的挖掘,是對變幻莫測的人性抉擇的揭露,需要人們孜孜不倦地從推理事件身上尋找支撐作品立意的獨創之處。如何在這些方面取得突破,如何挖掘中國推理的獨創性,也許才是紫金陳們未來繼續創作之路時必須要解決的首要問題。
注釋:
①林秋銘:《隱秘的角落》大火,紫金陳稱只賺了三四萬,想想半夜都在流淚,每日人物,2020-6-29。
參考文獻:
[1]帥松生.日本推理小說的發展與特點[J].當代外國文學,2000,(4):124-131.
[2]胡祥.隱秘的角落:二流小說的一流改編[N].北京日報,2020-7-10(13).
作者簡介:
封文慧,同濟大學臨床醫學學士,北京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文學創作與批評。現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創作人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創作與評論》《海外文摘》《中國少年報·快樂百科》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