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薇
【摘要】 美國作家海明威的代表作之一《印第安人營地》以其獨特的電報式話語形式真實地展現了人在痛苦中的掙扎狀態,在看似波瀾不驚的敘述中,隱藏著作者對于生命更為深刻的感悟。本文試從直接引語、矛盾、空白設置等角度來解析文本帶給讀者的獨特審美體驗。
【關鍵詞】 《印第安人營地》;人性冷漠;悲劇意蘊;闡釋空間;硬漢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6-0017-03
《印第安人營地》講述了一位白人醫生帶著他的兒子深夜坐船來到印第安人營地為一位難產的產婦接生,而在手術成功后卻發現產婦丈夫突然自殺的故事。白人醫生的野蠻手術、產婦的痛苦生產以及印第安男人的悄然死亡都將小說的主題推向對人在痛苦中掙扎沉淪的探究。海明威在短小精煉的敘述中為讀者留下了大量的閱讀空白,并利用其空白設置將人性的冷漠、生死的矛盾以及痛苦掙扎中的硬漢精神并置于小說的悲劇意蘊之中,待讀者逐步探析。
一、從直接引語中透視人性的冷漠
文本對于人物的性格特征主要是通過直接引語的方式表現出來的。直接引語是人物語言的實錄,它被認為是人物說出來的話的本來面目,一般用引號將其與敘述者的話語分開。在敘事文中直接引語一方面作為被表現的對象,隸屬于敘述者的話語之下,另一方面它又顯示其一定的獨立性,具有形成和區別人物性格的作用。直接引語在文本中的體現方式主要是人物對話。小說通過尼克父親與他人的對話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了這位醫生在面對棘手問題時的冷靜從容以及高超醫術,而這種看似冷靜的背后,實際上展現的是其對生死的麻木及人性的冷漠。
首先,通過尼克與父親的對話展現了在面對產婦痛苦嚎叫時孩子與成人的不同態度,并在此對比中體現了人性的冷漠。“‘噢,爸爸,你不能給她吃點什么,好讓她不這么直叫嗎?’尼克問道。‘不行,我沒有帶麻藥’他的父親說道,‘不過讓她去叫吧,沒關系。我聽不見,反正她叫不叫沒關系。’”面對產婦的痛苦大叫,小尼克表現出了關懷與擔憂,而在經驗老道的父親聽來,這叫聲已經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了。
也許是由于長期處于醫生這個行業,尼克父親對于人的痛苦和生離死別的感受已趨近麻木,醫生與病人的身份關系,讓他對于人的傷痛和苦難持一種冷眼觀的態度,在其冰冷的話語中體現出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疏離。然而,這種人性的冷漠是天生的嗎?并不是。在小尼克的關心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天生是具有憐憫與同情的,孩子的世界總是溫暖單純的,他們以其與生俱來的共情感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關懷。當尼克在聽見產婦的痛苦叫聲時,他本能地想要幫助產婦緩解疼痛,于是這一來自孩子的關懷與成人的麻木相對比,深刻反映出了人性的冷漠。
其次,這種冷漠還體現在尼克父親與喬治大叔的對話中。“‘這個手術真可以上醫學雜志了,喬治’他說,‘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產手術,再用九英尺長的細腸線縫起來。’喬治大叔靠墻站著,看著自己的手臂。‘噢,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沒錯的。’”在其激動興奮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白人醫生對于產婦生命的漠視,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醫生還敢為產婦進行手術,這里的“大折刀”,“九英尺長的細腸線”,一方面表現出的是手術環境艱苦與醫生的高超醫術;而另一方面,則深刻諷刺了白人醫生這種野蠻、荒謬的行徑,赤裸裸地表現出了產婦就如同牲畜一樣任人宰割,人的變形物化,體現出的是人與人關系的異化。醫生并不以愛心對待病人,反而僅將其視為一具軀體,漠然地扮演著“救死扶傷”的職責,以產婦的生死為代價炫耀自己的高超醫術,人性的冷漠在這一刻顯現無疑。
在對尼克父親的直接引語中,孩子的關懷與成人的麻木所形成的鮮明對比,以及身為醫生對于病人的生命漠視,都反映出了人性的冷漠。而敘述者以其客觀冷靜的筆調指出了這一冷漠實則是人在物質世界中的異化變形,是殘酷世界對人性的改造和扭曲,是人在痛苦現實中浸潤太久而泯滅了人性溫情的必然結果,從而反映出了悲慘世界的痛苦本質。
二、生與死矛盾下的悲劇意蘊
文本中產婦和嬰兒的新生與印第安男人的死亡構成了小說中的一對矛盾。我們所說的矛盾,指敘事文中存在的或隱或顯的相互抵觸的因素。法國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馬歇雷則把文學作品中的矛盾推到突出的位置。他在《文學生產理論》一書中提出“真正的分析并不局限在對象之內,即解釋那些已經被說出的東西;分析應該正視對象之中的沉默、否認以及抵御。”《印第安人營地》這篇小說在新生之難與死亡之易這對矛盾的作用下,蘊含了深刻的悲劇意蘊。
首先,產婦與死神的抗爭體現了人的堅韌和頑強,這是對人的自我價值的肯定。“屋里木板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印第安婦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經兩天了,孩子還生不下來。營里的老婦女都來幫助她、照應她。”通過敘述者簡短的話語,我們可以知道這位產婦的情況之兇險,這不僅關系到腹中嬰孩的存活,也關系到產婦自身的性命安危,而正是這雙重的生命意識讓產婦對于生有著強烈的渴望并堅持了兩天兩夜。
于是在醫生的幫助下,孩子終于成功降生了,“‘這個手術真可以上醫學雜志了,喬治’他說。‘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產手術,再用九英尺長的細腸線縫起來。’”極端惡劣的醫療條件體現了產婦與孩子的新生之難,展現的是人對于死亡的抗爭和不妥協精神,是人對于生的強烈渴望。
然而,這種人的頑強在死的面前卻是如此渺小脆弱。就在人們都為手術成功而感到欣喜時,“只見那印第安人臉朝墻躺著。他的脖子貼兩個耳根割開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冒,使躺在床鋪上的尸體全汪在血泊里。他的頭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開著,鋒口朝上,掉在毯子上。”印第安男人的突然自殺強烈地沖擊了人們對于新生的欣喜之情,同時,這印第安男人自殺所用的“剃刀”與產婦生產時用的“大折刀”形成了鮮明對比。人對于生的渴望讓產婦經歷了兩天兩夜的折磨仍不放棄,而印第安男人卻輕易用一把剃刀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這生之難與死之易的矛盾,顯示出了人在死亡面前的脆弱和渺小。
對人的自我價值的肯定和否定并置于故事意蘊之中,敘述者用產婦生產時的艱險情況與印第安男人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以及“剃刀”之小所體現的死之易與“折刀”之大所體現的生之難構成了一組組對立的意象,生與死的矛盾就在這些意象中交織,凸顯了人在現實生活中無限掙扎卻逃不過死亡強大力量的徒勞與渺小,從而使文本含有深刻的悲劇意蘊。
三、空白設置造成的闡釋空間
接受美學家沃爾夫岡 · 伊瑟爾(Wolfgang Iser)認為,空白推動了閱讀活動,具有動力學意義。它可以讓讀者從各自非同尋常的角度重新構造意義。 此外,空白點還能對閱讀保持自覺性和新鮮感起到激勵的作用。我們所說的空白,又稱留白,是指在敘述過程中省敘的部分,目的是為了留下讓讀者思考的空間,拓寬文本的闡釋空間,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言在意外”的審美效果。小說中對于印第安男人的描寫少之又少,而他的突然死亡卻讓讀者為之一震,同時,對于他死亡原因的空白設置,也為讀者留下了自由的闡釋空間。
小說對于印第安男人的描寫僅有兩處。第一次是在尼克與尼克父親來為產婦接生時簡短地說明了印第安男人的境況,“上鋪躺著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給砍傷了,是斧頭砍的,傷勢很不輕。他正在抽板煙,屋子里一股煙味。”從這幾句電報式的簡短話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愁苦的,無助的丈夫形象。身為準父親的他不僅沒有絲毫的欣喜,反而由于被砍傷的腿只能躺在上鋪,對床下產婦的痛苦直叫而倍感無能為力,唯有通過抽煙來緩解內心的愁苦。
第二處描寫則直接跳到印第安男人死亡后的悲慘場景,“只見那印第安人臉朝墻躺著。他的脖子貼兩個耳根割開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冒,使躺在床鋪上的尸體全汪在血泊里。”印第安男人用一把剃刀便結束了生命,且通過尸體的慘狀,我們可知他是因血流過多而死的,這是一種多么殘忍的死法,在血一點點流失中感受死亡的迫近。那么為什么印第安男人會選擇如此慘烈的方式死亡呢?這正是文本的空白設置處,讀者無法通過顯性的文字提示知道男人死亡的原因,只能通過其他的文字信息逐步填補空白點,最終來完成藝術整體的構成。因此我們可以借助前文所塑造的印第安男人的形象來推導他的死因。
由于腿傷,男人只能躺在床上聽著產婦的慘叫,就算醫生對產婦像牲畜一樣任意宰割,他也無能為力,“過一會兒,他要動手術了。喬治大叔和三個印第安男人按住了產婦,不讓她動。”妻子的隱私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卻無力阻止;在面對喬治對產婦的辱罵時,他也只能隱忍不發,“她咬了喬治大叔的手臂,喬治大叔說:‘該死的臭婆娘。’”于是,身為丈夫的尊嚴受到的極大侮辱和對于自身傷勢的痛苦無奈交織,形成了一股強烈的無法排解的屈辱感,讓他無法再面對現實。因此,印第安男人只能以死作為解脫來逃避或也可以說是用一種更慘烈的方式來對抗這不堪忍受的現實痛苦。
無盡的痛苦與屈辱來源于對現實生活的無能為力,這也一步步將印第安男人逼上死亡之路。小說對其死亡緣由的空白設置,一方面能讓讀者在短小精簡的字里行間反復琢磨,更好地感知文本;另一方面還能使小說的主旨在空白留下的闡釋空間內得到升華,以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力量進一步凸顯出人在無盡痛苦中真實的掙扎狀態。
四、生死掙扎中的硬漢精神
海明威一向以“文壇硬漢著稱”,在他的作品中大多塑造了果敢剛毅、百折不屈的人物形象,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體現了“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敗”的硬漢子精神。而在《印第安人營地》中,產婦和印第安男人就是這樣的“海明威式英雄”。
首先,對產婦的硬漢精神,敘述者是從正面來體現的。“兩天兩夜”“尖聲直叫”、“眼睛緊閉,臉色灰白”是小說對于產婦僅有的描述,而在其簡短精煉的描寫中,產婦卻是小說中承受痛苦最多的人,她的痛苦是顯性的,是生的渴望與死的命運的直接矛盾。然而簡陋的醫療條件以及屈辱的生產環境并沒有摧毀產婦對于生的信心,反而在這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中產婦有著超乎常人的堅韌意志,因而小說中的產婦是海明威塑造的反抗命運的正面英雄形象,這是人對現實沖突的極大反抗與斗爭,也是海明威借此形象所要傳達的硬漢子精神的集中體現。
其次,對印第安男人的抗爭精神,敘述者是從側面來體現的。傳統研究認為《印第安人營地》中印第安男人的自殺是小說的一個瑕疵,有評論家說“在當時的情境下,印第安男人的自殺太過牽強,并無任何可信服的理由。”但筆者認為正是這毫無信服理由的悄然自殺才是印第安男人對悲慘現實的強烈控訴和反抗的體現。
第一,印第安男人的自殺是對喬治和產婦奸情的報復。“喬治大叔給兩個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煙。”根據印第安人的傳統習俗,只有在自己孩子出生時父親才會給大家分雪茄,而小說中分雪茄的人卻是喬治,本應該是孩子父親的印第安男人卻躺在床上抽板煙,“他正在抽板煙,屋子里一股煙味。”由此可見,喬治與產婦確有奸情。而印第安男人是知道實情的,他一直沉默不語躺在床上,一直在隱忍著妻子對自己的背叛,面對眾人熱火朝天迎接新生時,他就如同一個局外人無力地看著周遭。于是強烈而又無法發泄的憤怒與屈辱感讓他選擇了在孩子新生的歡樂氣氛中,以死亡來完成自己的報復目的。
第二,印第安男人的自殺是對自我尊嚴的堅決捍衛。妻子的奸情、“野種”的降生本就讓印第安男人的自尊蒙上了屈辱,而妻子的隱私當著自己的面暴露在眾人面前,這更是對男人尊嚴的公然挑釁,“喬治大叔和三個印第安男人按住了產婦,不讓她動。”由文章開篇我們就知道印第安人對于女性隱私的避諱是很深的,“男人們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在聽不見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來抽煙。”于是這難以言說的屈辱感在印第安男人心中逐步積累,最終他選擇了以其最為寶貴的生命為代價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因此,印第安男人的死亡不是逃避現實,而是以最為殘酷的方式直面現實,這是人對現實痛苦最為有力的反叛。于是,印第安男人的形象也是海明威硬漢子精神的深刻體現。
產婦選擇生來完成自身對死亡的英勇抗爭,而印第安男人則選擇以毀滅自我的方式來完成其對悲慘現實的控訴,二者在生死中的痛苦掙扎都將海明威的硬漢精神凸顯得淋漓盡致,這是渺小人類在強大現實面前的頑強抗爭,是對人的自我價值的肯定和高揚。
《印第安人營地》創作于海明威早期,在經歷戰爭后,海明威對于生命有了更為深刻的感悟,而小說中的“死亡”主題也貫穿了他以后的一切作品。在《印第安人營地》中,他以尼克父親的直接引語展現出了人性的冷漠,以生與死的矛盾沖突顯示了人的渺小脆弱,以及在對印第安男人死亡之謎的空白設置中,揭示了生活的痛苦本質和人的苦苦掙扎。但海明威對生命的深刻感悟不流于對于痛苦生活一針見血的揭示,而是在這無盡的痛苦中給人以力量。正如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中所說,“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盡管生之難,但那印第安產婦般的頑強堅韌才是海明威所要推崇的硬漢子精神,盡管死之懼,但那印第安男人的無畏與剛毅才是海明威所要宣揚的抗爭力量。在痛苦中真實地展現人的生死掙扎,凸顯人的英勇,給予人在悲慘世界中的斗爭力量,這也是他對于人類悲憫和關懷的表現。因此,《印第安人營地》值得我們珍讀。
參考文獻:
[1]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2]海明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M].陳良廷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3]劉莉莉.外國經典短篇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馮亦代.海明威書信選[J].讀書,1982,(03):151-153.
[5]海明威.永別了,武器[M].韓忠華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