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縱觀日本歷史,織田信長、豐臣秀吉這兩位戰國時期的戰將最受歡迎。然而,在日本人的傳統理念中,最具魅力并令人最為懷念的還是那些無法如愿完成人生使命、中途夭折的悲劇英雄。本論文以最具代表性的悲劇英雄——平安末期戰將源義經作為研究視點,分析闡釋了日本人的傳統英雄觀—敗者之美學的審美意識及心理特質。
【關鍵詞】 日本人;傳統英雄觀;敗者之美學
【中圖分類號】G13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2-0042-04
源義經,這位日本平安時代的名將,曾立下過汗馬功勞,卻因功高震主,而被鐮倉幕府建立者的兄長源賴朝所猜忌和刁難,最終與兄長決裂。后卻因敵不過時代的潮流,最終兵敗自殺而亡。這位悲劇英雄因為富有傳奇性的人生,被后人廣為傳頌、懷念。
以下就源義經這個人物作為研究視點,分析闡釋日本人的傳統英雄觀—敗者之美學的審美意識及心理特質,目的是為深層地,細致地理解日本文化提供參考。
一、關于源義經和源賴朝
在日本歷史長河中,急若流星般閃過的日本平安時代的戰神——源義經,一生悲慘,雖然他是源氏首領源義朝之子,但是出生后不久,因父親兵敗被殺,母親為了生活被迫改嫁。
源義經七歲時被送到京都鞍馬山寺院寄養,受盡欺凌,之后顛沛流離于各處。1180年,源義經與兄長源賴朝通力征討平氏,在著名的戰役源平合戰中戰功赫赫,名揚天下。
1185年,源氏和平氏在平氏最后的根據地彥島的外海壇之浦展開海戰,經此一戰,平氏被徹底消滅。然而作為第一大功臣的源義經因功高震主,被兄長源賴朝忌憚。
源義經名揚天下,讓源賴朝備感威脅。消滅平氏后,作為壇之浦第一功臣的源義經不但沒有受賞,反而被追究違反軍紀的責任。
1185年10月,處處被刁難的源義經正式與兄長源賴朝決裂。源義經雖是武家的孩子,但他本人并沒有這個意識,自小長在京都,對于貴族社會比較熟悉,而對武士階層的訴求卻不太了解。武士的訴求很簡單,就是不要貴族像對待賤人一樣對待他們,而且要承認自己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私田,而這些以天皇為代表的貴族階層不會輕易同意。
源義經對貴族有很大的偏向,同時當時的后白河法皇(日本歷史上所說的“法皇”,指的是已出家的太上皇)為了拉攏源義經對抗以源賴朝為代表的武士階層,故意讓源義經接受京都方面的官職,讓其貴族化。成為貴族的源義經,失去了武士階層的支持。而其所處的時代,是日本平安時代的末期,也就是從貴族社會向武士社會的過渡期,走向武士社會是當時日本社會的必然,而這種大勢,也許決定了源義經悲劇的一生。源義經雖名震天下,但終究勢單力薄,不敵兄長源賴朝的大軍而敗,最終手刃妻子與4歳的女兒后引刀自裁,享年31歲。
再有就是被稱為平安時代永遠的戰神-源義經的情商和他的軍事智商極不匹配,他在軍事上可以說是天才,有很多過第一次。
例如,日本的第一次會戰,在源義經之前,日本人理解的“會戰”,就是與敵人的“個人”格斗,把這些格斗綜合起來就叫“戰爭”。
但是,源義經則能夠把敵我雙方視為對立的集團,他是第一個用這種概念來看會戰的人。還有日本第一次騎兵長途奔襲機動戰。當時的日本人認為騎兵就是騎著馬的士兵,完全沒有意識到騎兵貴在機動性和突襲的優勢。而源義經天才般地認識到,并采用這種戰術打敗了平家。
據史記載,直到400年后的織田信長,才重拾這一戰術,奠定了其未來統一日本的基礎。
源義經作為日本歷史上典型的悲劇英雄,他的傳奇般的事跡被后人津津樂道。他高潔不屈的品質也被后世的日本人作為武士精神的典范。歷史本無所謂對錯,源賴朝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政權的穩固,而他建立的鐮倉幕府也持續了近150年的安定。
對于源義經來說,雖然可以成為悲劇,卻也使得他的故事在后世廣為流傳,源義經之名也得以流芳千古,同時也讓人們感嘆在時代的潮流下,天才的源義經也無力改變什么。源賴朝作為日本鐮倉幕府首任征夷大將軍及鐮倉幕府的創立者,而源義經作為日本著名的戰將,站在源賴朝的立場,其弟源義經軍事能力過于出眾,威脅到了自己,為了自身利益,必將除之而安。
源義經的一生千難萬險,忠君愛國,以身殉國,作為武士精神的典范在日本人的傳統理念中,他是最具魅力并令人最為懷念的悲劇英雄,因此備受后世日本人的愛戴。
二、敗者之美學的由來
在日語詞匯中有“判官贔屓”這個專有名詞,根據《廣辭苑》字典的解釋是:源義經作為薄命的英雄,令人憐惜和同情。
換句話說,第三者對具有強有力對手的一方——弱勢者的同情和偏愛。這是日本人對典型的悲劇英雄——早逝的源義經這個人物自然而然流露出偏袒的特有情結。“法官”是源義經被賦予的官位,但其名稱因他的沒落而成為“袒護弱勢者”的表現形式而被固定下來,成了一個特有的專有名詞。
的確,縱觀日本歷史甚至當代的日本,日本人有像源義經一樣,孕育悲劇性的人物被強烈吸引的傾向情結。如果再稍微嚴謹地定義“判官贔屓”這個詞的話,就是說本來才華能力有余,但其才華能力還未開花,生命在途中就夭折的人物。
對于這樣的人物,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袒護之情。“對弱勢者表示同情”可以說是日本人心中蘊含著的和善溫柔之情,這可以說是日本人的一種審美意識及心理特質也不為過。
在日本歷史中,能夠使用“判官贔屓”這個詞的人物,屈指可數。也不是說日本人因為偏袒弱勢者就把其供奉成英雄來同情。而是在日本人的心靈深處認為的魅力英雄形象,是因為英雄們在不穩定的爭亂時代,一心一意地貫徹始終不屑于世俗的成功,誠心、至誠是日本英雄的根本特性。誠心在英雄的靈魂深處拒絕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輕視實際利益的想法和行為。
換言之,英雄都具有道德的潔癖。這樣的英雄認為主張的、目標的、合理的正當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英雄主張主義時所具有的純真。
這可以說,這種心靈深處體現出來的不但是日本傳統文化中對“物哀”的審美意識,還兼顧了“誠”的精神。日本的英雄們不是為了現實的理想,而是為了精神上的理想而活著。一言蔽之,日本人的審美意識蒙眬暈幻,卻能勾魂攝魄,讓人心潮澎湃。這也可以說是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審美意識也不為過。
這種審美觀源于被豐富的自然包圍的國土中成長孕育出來的一種特有的審美意識。其身姿優美的自然美意識成了日本人的特質。這種特質就是日本人對于美的事物,快樂與感傷,感傷與享受并存的特質。
日本歷史中,可以使用并配得上“判官贔屓”這個詞的人物,除源義經之外,也只有景行天皇的皇子武尊,是與之相近的人物。
綜上所述,“判官贔屓”式的人物出現,應該具備以下七個條件。第一是悲劇性。悲劇性才是“判官贔屓”發生的前提;第二是在某一領域具備特殊才能的優秀人物;第三是出生高貴;不是天皇的兒子,也是身份高貴這樣的人物;第四是才華能力還未開花,生命在途中就夭折的人物——早逝的人物;第五是有某種性格缺陷,精神上飄浮著非強勢的人物;第六是像源義經一般,有源賴朝一樣強有力的對手存在的人物;第七個條件就是活得純真、干凈的人物。
從以上條件來看,織田信長這個人物年紀太大的同時,不存在比織田信長更強的對手。另外,坂本龍馬這個人物雖然符合大部分條件,但出生下級武士,身份低賤。
因此,可以使用并配得上“判官贔屓”這個詞的人物,嚴格考察的話,真的是鳳毛麟角。真正能夠和“判官贔屓”這個詞最貼切、最恰當的人物,也只有源義經這位悲劇英雄。
雖然“法官”本是源義經被賦予的官位,但其名稱因他的沒落而成為“袒護弱勢者”的表現形式而固定下來,成了一個特有的專有名詞,由此敗者之美學的審美意識在日本人的理念中得以定格和傳承。
三、“高貴的敗北”之審美意識及心理特質
英雄是勝利好,還是失敗好,這是不是愚蠢的問題呢?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研究日本平安時代、元祿文化、現代日本的政治思想、歷史和文學的莫里斯在1976年出版的《高貴的敗北——日本史上悲劇的英雄們》中對這個問題合理地做出了很好的詮釋。他在這本著作中寫道:“高貴的敗北——這是日本人特有的性情和歷史特征”。
這本書是以挫折具有重要意義的日本英雄形象研究為中心的比較文化論。有部分人評價莫里斯的這本著作是與日本宮廷文化的纖細、優雅之美一齊理解了日本人文化的殘酷、嚴峻和悲壯一面的著述。也有很多日本讀者被《高貴的敗北——日本史上悲劇的英雄們》所感動,并通過外國人的研究,確認了日本人自己繼承了這個悲劇英雄形象的精神傳統。
走在現代詩頂端的詩人谷川俊太郎在這本書的書評中寫道:“戰后數十年間,貫徹誠之類的詞語,充其量只是用于戰爭,它教會人們貫徹對天皇的忠誠,與華美一起凋落,戰后成了日本經濟的先兵,對于一直辛勤勞動的人來說,是一個讓人感到危險的詞語。但是,我對自己這種貫徹誠的生活方式感到有魅力,感到困惑。這本書將這種困惑一股腦兒地指出了人生新的可能性,我讀了這本書,明白了對‘貫徹誠’這件事憧憬的根源之深。干脆以‘貫徹誠’的憧憬作為動力,改變人生吧。我的人生即將退休,正是在我們這個年代,才需要再次‘貫徹自我’不是嗎?這一次也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人類,奉獻自己剩下的人生,這一點不論實際情況如何。”
誠實行為的實際效果并不重要,不僅不重要,而是這個行為要求現實的無意義。這被認為是日本人所具有的“不可理解”的一面。莫里斯認為這一方面,實際上是從1600年的日本文化歷史中醞釀出來的。并且,濃縮在日本這個國家完成了死于非命的英雄的一生的那一面。
那些死于非命的英雄們通過日本的歷史受到人們的尊崇和喜愛。他們的一生,無論看哪一位,都與重視成功和實績的精神風土完全相反。
下面看一看莫里斯對“高貴的敗北”的詮釋:我們西方人追求血,血染紅露出牙的世界,力量與力量的斗爭,力量支配的絕對不和諧的聲音,沒有回響的世界,尊崇成功者。其中英雄的典型就是他們的主義大義勝利的人們。當然勝利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常常是以英雄的生命為代價得到。
但是,如果是英雄的話,像穆罕默德那樣,即使在戰爭中幸存下來,沐浴著偉大的榮耀,或者是迎來了自豪戰死的像圣女貞德那樣度過一生的人,也是她的努力和犧牲。犧牲的死,在重視實際利益的現實世界里應該是有價值的。
成功者成為英雄的例子,當然在日本也有。有被稱為日本納爾遜的東鄉平八郎元帥、野口英世等。但是,日本人的傳統理念中,感覺特別有魅力的英雄形象是在不安定戰亂的時代,專心致志地貫徹“誠、至誠”;不是為了取得世俗成功而采取必要的陰謀;不是為了世俗成功而妥協的人物。典型的日本英雄們,有日本武尊、捕島部萬、有間皇子、菅原道真、源義經、楠木正成,以及17世紀初基督教教徒的叛亂領導者天草四郎,還有因為經濟和哲學上的大義而戰斗的大鹽平八郎,在現代最受歡迎的西鄉隆盛登場。
在這9位英雄中,源義經最能兼備傾訴日本國民感情的特質。青年時期他的勇氣和活力使源義經的存在迅速突出、上升。他在戰場上有著豐富的獨創性、想象力和膽識,在私生活中是個誠實、直率的人。
但是,人們之所以愛著這位英雄的一生,并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源義經成為了兄長源賴朝追求光輝榮耀的政治陰謀的犧牲品,站在失敗者的一方,最后破滅。
源義經的一生被日本獨特的哀感所裝點,少年時期,他像一片云彩一樣一個人躲在山中,或者在京城的街道上,一邊聽著憂郁的笛聲一邊徘徊。然后在最后的歲月里,源義經作為逃亡者生活著,被追蹤著生活,有比他更務實的眼光成為了被更加狡猾的人們所糾纏的犧牲者。那時,他身邊只有小部分忠實的部下,被大部分人都拋棄了。
源義經作為戰士的輝煌成功,是他成為偉大英雄不可或缺的條件,正是因為這個條件,他最后的破滅,讓人更加悲痛欲絕。源義經由于失敗的悲劇性,歷經數世紀,一直保持著日本英雄形象的極致名聲。他的聲望比勝利者的兄長源賴朝高得多。
在日本史上悲劇的英雄群像中能夠被稱為“高貴敗北”的英雄共性就是“誠”。這個“誠”讓他們遭受挫折的一生充滿了悲哀。“誠”被認為是“誠、至誠”,而誠、至誠是日本英雄的根本特性。也就是精神和動機的純粹性;拒絕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輕視追求實際利益的想法和行為。是道德的潔癖。主張主義、目標的合理正當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英雄在主張主義時所具有的純真。日本人對無法如愿完成人生使命、中途夭折而沒落的姿態感到美麗,被吸引,內心熱血沸騰。
“高貴的敗北”,這一主題被莫里斯的合理精神所采納,在眾多日本讀者的眼里,將軍源賴朝的現實能力和他對國家及其歷史的貢獻度之高被鮮明地反映出來。楠木正成的形象也被置于“法官偏袒”的傳統之中。楠木正成是軍事政治領袖,在很多方面都是天才。
因此,無論他生活在哪個國家,都能在那個政治行動目標的基礎上取得勝利,因為他有那樣的才能。然而楠木正成卻是日本人,他站在敗北的一方,選擇支持后醍醐天皇這種無能的反動獨裁君主。楠木正成的敵人足利尊氏踏著時代的潮流,成為了政治的領導者。而對日本歷史的發展做出偉大貢獻的不是楠木正成,而是足利尊氏。
然而,足利尊氏并沒有成為國民喜愛的對象。總之,失敗挫折的樣子會讓日本人泛起偏袒和同情之心。或許有人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種感傷主義而已。然而,無論是誰都會這么想,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國民都會看到對為了敗者一方而戰斗的人的感傷的同情心,和日本人敗北所帶來的高貴以及“貫徹忠誠”的精神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
莫里斯在著作中寫道:“拿破侖的稱贊者幾乎沒有談論過其在滑鐵盧大敗以后的時期。如果拿破侖屬于日本傳統的話,他滅亡的大動蕩和之后的慘痛余波,才是講述英雄傳說的中心部分吧”。日本人崇尚“誠”。比如說,無論是拿破侖那樣的英雄,還是哪位英雄的內心,最終都會出現“貫徹誠”的態度。“誠”是倫理宗教的一個概念。
莫里斯對日本文化的理解很深。他帶著“物哀”的美感,不放過“誠”的精神。強調這個“誠”應該對應西洋的“信”進行評價。
所謂在西方的信仰,是徹底地將一個堅定的信念奉獻出去的決斷。確實,日本人所持有的“誠”的概念沒有超越性的意義。但是,日本的英雄們卻信奉“貫徹誠”的生活方式,就好像是雅典的人們在向“未知的神”禮拜一樣。神是“誠”。莫里斯實際上和日本人一起對歐美提出了問題。
對于日本人來說,現在是否能保持自古以來的“誠”傳統,而且不是為了一個地方或一個國家的重大事件而犧牲自己,而是為了更大的事情,而問我們是否能為了整個地球的重大事件而犧牲生命。
對于西洋人來說,西洋人到底能不能像日本的英雄們懷抱著精神上的理想生活一樣,不是為了現實的理想而是為了精神上的理想而生活呢?問他是否有不可動搖的忠誠心。于是,不管是東洋還是西洋,莫里斯提出了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是為了我們的自我這一渺小的東西而活著,而是必須要活在更大的理想之下的問題。
四、結語
毋庸置疑,英雄當然是才能勇武過人,具有高貴的品質,不畏艱辛,無私奉獻并能夠帶領人們做出了巨大的對人們有意義的事情或者他們自己做出了不平凡事情的人。
而本文從另一角度對一般論之外的英雄觀——敗者之美,高貴的敗北進行了分析,主要論述了日本人對悲劇英雄精神層面的認知及理念。
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英雄是一個偉大的人,他通過致命的性格缺陷遭遇不幸,雖然悲劇英雄必須是一個正派的人但他不能是美德的縮影。亞里士多德認為這樣的英雄必須首先引起觀眾的情感依戀,這樣觀眾才會害怕角色的悲慘命運。
然后,觀眾一定會同情這位受苦的英雄。本論就日本典型的悲劇英雄——源義經作為研究分析的對象,對日本的傳統英雄觀的敗者之美——“高貴的敗北”進行了闡述,從中探究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及心理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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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彥萍,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日近現代文學比較、日本幕末明治期漢詩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