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
內容提要:在長詩《遲到的挽歌》中,吉狄馬加通過火焰和葬禮等“中介物”,把對父親一生的回顧、對彝族文化精神的詮釋、對人類若干重大母題的思索融合在了一起。在虛實交錯的輪回對話結構之中,全詩呈現出飛揚的想象力和強烈的儀式感,同時,也令諸種原始而真切的身體經驗,以本真的面貌不斷向世界敞開。
關鍵詞:吉狄馬加? 中介物? 儀式感? 身體經驗 《遲到的挽歌》
一、火焰
哦,英雄!不是別人,是你的兒子為你點燃了最后的火焰。
——吉狄馬加《遲到的挽歌》
《遲到的挽歌》的結尾,是兒子為父親點燃了“最后的火焰”。在字面上、在上下文的語境中,這火焰的含義是無疑義的,它是一種純粹物理性、功能性的存在,是火葬程序的道具和產物,而這程序本身已是被明白無誤地指明過了的(“你已經被抬上了火葬地九層的松柴之上”)。然而,更加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里所使用的說法是“最后的火焰”(而非“葬禮的火焰”之類),而“最后的”是一個儀式化、象征化、具有寬闊闡釋空間的詞。這里出現的,并不是具體的、單向通行的、指向明確的修辭,在這首長詩的結尾,能指與所指間看似毫無疑義的榫合出現了微妙的滑動,詞的錯位——或者說,詞的增殖——因而產生:在現實的火焰之中,抽離出象征的火焰,那是永恒生命的火焰、精神力量和種族記憶的火焰。現實的火焰通向灰燼,而象征的火焰通向光。
事實上,火作為實與虛、具體與抽象的中介物出現,在吉狄馬加的詩作中有大量先例。“你是禁忌,你是召喚,你是夢想/……你都會為我們的靈魂/穿上永恒的衣裳”(《彝人談火》);“假如有一天獵人再也沒有回來/它的篝火就要熄了/只要冒著青煙/那獵人的兒子/總會把篝火點燃”,“篝火是整個字宙的/它噼噼啪啪地哼著/唱起了兩個世界/都能聽懂的歌”(《獵人巖》)。正如耿占春所說,“火是一個故事的要素,一個原型,在同一個故事的反復講述中,變成了彝人流傳至今的一個信念……火處在兩個世界之間,火是兩個世界通用的語言,就像畢摩的話語那樣,在此意義上,詩的修辭形式也是處在兩個世界之間的話語。詩歌話語以神秘的方式與彝人世界的物質元素相似,作為一種不可見之物的中介而出現。在詩歌中也在彝人的世界里,火成為生命的象征。”①
因此,焚化也是升華,寂滅也是創生,結局也是開始,“最后的”同時也正是“最初的”。而與此同時,在《遲到的挽歌》中,核心“中介物”變得規格更高、體量更大(這與長詩本身的容積是對應的),它從一個意象、一個裝置,升格成一個場景、一個時刻——“中介物”不再是簡單的火、而是擴大為火登場的總體性背景,即一場葬禮,一次聚集,一場生命儀式。
二、儀式
而我們給你的這場盛典已接近尾聲,從此你在另一個世界。
——吉狄馬加《遲到的挽歌》
其實,這一整場的葬禮及由此而生的緬懷追憶,都是如此徜徉在虛實交錯、二律背反式的輪回對話結構之中:在終結的倒數里,“你給我耳語說永生的計時已經開始”,就像“亡者在木架上被抬著,搖晃就像最初的搖籃/朝左側睡彎曲的身體,仿佛還在母親的子宮”。而就這場葬禮本身而言,“我們給你的這場盛典已接近尾聲”,然而與這尾聲相關聯的不是出口而是入口,“在那光明涌入的門口,是你穿著盛裝的先輩”。在錯位和反轉中,邏輯重又獲得顛倒的——同時也更寬闊通暢的——接續,整首詩在內部不斷進行著莫比烏斯環式的高速運轉,隨之產生的是一種光影交疊、“反重力”式的(“唯有在失重時/我們才會發現生命之花的存在,也才可能/在短暫借用的時針上,一次次拒絕死亡”)、極富儀式感的話語“氣場”。
《遲到的挽歌》里強烈的儀式感,有時會具體呈現為修辭表征。例如這首長詩結尾的稱謂處理。在這首詩的最后一句里,“英雄”所對應的是“你的兒子”。或者說,“兒子”所對應的不是先天對位的“父親”(血緣意義的、現實意義上的關系對象),而是“英雄”(文化意義上的關系對象)。在這種“稱謂譜系”的錯位和重新榫接中,父親的葬禮不再是私人意義上的“事件”,而是變成了一場充滿象征意味的“儀式”。這場儀式的主題詞,往小里說,是“民族性”(彝族的歷史和彝人的文化在此被彰顯、被召回),往大里說,則是“命運感”(父與子、生與死、始與終,這是人類共通且永恒的母題乃至命運)。
事件不會是事件本身,而同時一定是意味深長的儀式。就像此刻的動作濃縮著漫長歷史中族群的行動,就像一個人的名字關聯著無數祖先的名字,就像一座山連接著另一座山。文化的、審美的關聯性記憶,在儀式化的語境中不斷自我增殖。同樣不斷增殖的,還有那些繁星般墜落又浮起的意象、那些充滿超現實意味的詞的交合:“樹木在透明中微笑”“巖石上有第七空間的代數”“隱形的魚類在河流上飛翔”“玻璃吹奏山羊的胡子”“變形的柔軟的馬勺”“所有的蜂巢都傾瀉出水晶的音符”……最終,“烏有之事在真理中復活”,而“銀光頌詞里的虎群占據了中心”。
三、身體
你的赤腳熟悉荊棘,但火焰的傷痛誰又知曉
——吉狄馬加《遲到的挽歌》
儀式化的、充滿“反重力”能量的話語場,使得《遲到的挽歌》里迸濺飛射的絢麗想象和紛繁意象,沒有僅僅變成頭腦風暴或語言游戲,而是被安置在有根的、異常深遠的民族文化背景之中(關于吉狄馬加詩歌與彝族文化、地方性知識及多元文明視野間的關系,評論界已有足夠多的論述,在此不再展開)。但吉狄馬加筆下的“儀式化”和“儀式感”,從來不是憑空高蹈的。相反,它建立在極其堅實的經驗基礎之上,甚至直接呈現為具體的身體觸感。
詩人對“死亡”(以及它所接通、引證的“永生”)的感知,是從具體的感官層面鋪展開來的。總起全詩的,是一種充滿身體現實感的視覺體驗(“此刻你的思想/漸漸地變白”,不同的色彩在《遲到的挽歌》中反復出現,亦出現在《黑色狂想曲》《彝人夢見的顏色》等其他詩作中)和重力體驗(“以從未體驗過的抽空蜉蝣于/群山和河流之上”),隨后是一個極其真實的肉身姿態:“你的身體已經朝左曲腿而睡”——在另一首詩作《母親們的手》中,吉狄馬加則寫到過“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題記里對火葬姿態的“左右”問題專門有所提及:“彝人的母親死了,在火葬的時候,她的身子永遠是側向右睡的,聽人說那是因為,她還要用自己的左手,到神靈世界去紡線。”身體不是靈魂暫時的寓所、不是注定隨其物理性而湮滅的事物,而是另一種溝通人的世界與神的世界的介質:祖先的腳印將會形成真實的指引(“沿著白色的路走吧,祖先的赤腳在上面走過”),而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辨認,也依然需要借助于物質世界那些充滿肉身性的比喻,來作為參照坐標:“天空布滿了羊骨/的紋路”。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種東方式的對生命的親近(同時也是敬畏),它逸出了心物二元論的啟蒙理性譜系、也擺脫了現代主義式權力話語的虛無感。在吉狄馬加筆下,我們看到的身體,既不是笛卡爾式的、也不是福柯式的。所謂笛卡爾式的身體,是精神意識支配下的身體。在“我思故我在”的經典推論之下,笛卡爾將柏拉圖以來的心物二元論傳統發展至極致,不是感官、不是身體,而是自己的理性,才能為我們的存在提供可依憑的證明。② 理性(“思”)是至上的,身體的感受,成為了理性邏輯的投射、證詞或效應推導裝置。而福柯眼中的現代肉體,則是作為一種社會建構、一個權力事件、一個歷史成果或文化產物而出現:權力的征服,體現在對話語——進而是對身體——的形塑之中,肉體作為被規范、被征服的馴順的對象,全面墜入了“權力之網”③。吉狄馬加筆下出現的,卻是東方式的、彝人式的身體:在死亡這種最極致化的擦洗之中,詩人讓身體覺醒,讓那原始的、(在死亡的刷新中)充滿古老青春能量的肉身,向著最本真的世界不斷敞開。這“本真的世界”,既是給肉體的,也是給靈魂的,正如詩中那祖先英靈居住的國度,乃是位于大地與天空之間。圍繞在“最后的火焰”周圍,所有的死者與生者聚在一起,他們去聽、去看、去品嘗,在半空中浮動展開的,乃是一條未被污染的生命通道。
我想起詩人在舊作《畢摩的聲音》中描述過的彝族祭司的聲音:“這是誰的聲音?它漂浮在人鬼之間/似乎已經遠離了人的軀體/然而它卻在真實與虛無中/同時用人和神的口說出了/生命與死亡的贊歌”。畢摩的聲音,與詩中出現的、辯論解說生死問題的“克哲”(古老的彝族說唱形式),以及言說自我的“口弦”(一種古老的以口腔進行共鳴的樂器),屬于同一譜系。這一譜系,連通了生與死、肉體與靈魂的維度,也連通了精微的私人成長記憶(童年的羊肉和蜂蜜、血親沖突、射殺猛獸等)與宏大的歷史轉軌折痕(革命和戰爭,“那是一個千年的秩序和倫理被改變的時候”)。
說到底,死亡本身便是一件關乎身體的事情。而“死亡像一個族系的節日,它讓人們匯聚。死亡也像一種古老的、反復演出的民族戲劇。死亡是同一個故事的再次重演。死亡是一個儀式。族群的每一成員都是參與者。每個人都分攤個人不能獨自承受的死亡。”④《遲到的挽歌》展示的,是身體的臨界時刻——在消失與長存之間,在一個人與一群人之間,在真實的領域與象征的領域之間,在此刻與永久之間。那是獨屬于父親的鎧甲,“除了你還有誰/敢來認領”;然而與此同時,“所有耳朵都知道你回來了”,并且“死亡的秘密會持續”,“昨天的死亡與未來/的死亡沒有什么兩樣”——“但被死亡創造的奇跡/卻會讓講述者打破常規悄然放進生與死羅盤”。
在此意義上,這首詩是“遲到的挽歌”,也是“提前等候的預言”。那種重演和參與,在口的講述和耳的傾聽里完成的、對不能獨自承受之物的分攤,不僅指向彼時彼地的、以英雄之軀向左曲腿而睡的父親,也指向了詩歌——指向了詞語及其言說本身。
注釋:
①耿占春:《一個族群的詩歌記憶——論吉狄馬加的詩》,《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②[法]笛卡爾:《談談方法》,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③[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三聯書店2003年版。
④耿占春:《一個族群的詩歌記憶——論吉狄馬加的詩》,《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作者單位:中國作協創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