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凡
鄉土田園在文學史上總是具有二重性。因為任何“存在”的事物,都無法擺脫生活的意義,而這種意義本身就是一種殘缺,多多少少都是不完整的,未完結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也僅僅是鄉土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被“園外”之人的向往、彷徨等解構又重塑成理想中“宇下的草野”。由于后者的刻意濾鏡,這個“烏托邦世界”就始終與現實有一條鴻溝,里面凈是些破碎的幻夢。
不同于其他作家對田園的過分美化,沈從文也愛鄉土田園,他用一種相當克制的筆調,將情感收放得當。很少“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也少有令人痛不欲生的結局。讀者將自己置于何地,全取決于讀者自己。桃源之中,有愛而不得,棋輸一招;現實穹隆之下,也有失而復得,虛驚一場。如同他所塑造的菜園,并沒有過分濃重的私人標簽,很大意義上講,沈先生是撥開譬喻的外衣,赤裸裸地將真實展現給讀者的。
一、生活的意義
菜園母子身為旗人因戰亂而命運變遷流落他鄉,攥緊手中的白菜種子才不至窮困潦倒。苦難賜予了他們愛與美的天賦。沈先生在為他們撰寫生活的時候,是分三個階段的。前期的他們不與周圍人和事產生對抗性,母親老來仍有林下風度,年紀五十,有教養,能自食其力,歲月在她身上并沒有帶走太多東西。兒子是白臉長身好少年,知書達理。與其說是沈先生在寫,不如說是故事按著“故事”的脈絡自己延續下去,全然摒棄了生活本身的力量。這也正印證了人們對“鄉土田園”,對“烏托邦”的期盼。
看故事的人往往都是“園外”之人,當然希望故事結局是好的,但是我們所處的真實的大環境,有一半是沒辦法和書中那個世界契合的,世界不光只有愛與美,也有荒唐之處。
這種被動的生命意識形態并沒有維持太久,書中描寫“已經砍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堆在園里,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1]。青年人開始對知識有所追逐,這時候的故事被打破了自主性,環境強烈的隱喻:田園之夢正在慢慢被解構。
盡管母親對于世勢動蕩有所憂慮,但母子二人朝夕相處的默契已經超越了言語表達,知道兒子心中已經有所考量,終究沒有橫加阻止。“田園”已經被現實主義入侵。于是在外三年,兒子求學、戀愛、加入共產黨。一個曾經拘于安逸田園的青年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追逐和信仰。這不是作者疲于應對情節而做出的空想,而是依據整個社會生活的運作方式,人的本能。作者盡可能地在田園中重建真實的生活。
沒有哪一處田園可以真正逃離殘酷的現實,在外力攪擾和摧殘之下,再完美的都會破碎。誠然,對于生活的理解沒有哪一種是絕對正確的,但真正的生活意義一定具有普適性。人的特性在于,有欲望有局限,也會思考,會主動探索物質之上的精神天地,在盡可能追求平和安逸的同時,也在追求超越生存意義的價值。
二、民族的忍耐力
作家們,尤其是中國的作家,一直在做一種嘗試:通過整合積極或消極的社會現象,以個人映射國家,來嵌套屬于自己民族的品質。完完全全地把書中世界與我們生活的大陸對等,因而無論人或事都具有鮮明的國民性。
文章中清宗室被推翻,勢力盡失。玉家人也因此不得歸鄉,但意外的,卻在動蕩局勢的夾縫中靠著小小的白菜種子,變成遠近聞名且受人尊敬的大戶。書中隨處可見的細節都描述出二人熱愛勞動,毫不做作的形象,把平淡生活過得詩情畫意、有情有義。反觀現實,沈從文生活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城市里,稍顯和平但仍舊動蕩不安。玉家母子的經歷恰如其分地印證了沈先生精神世界中,對中華民族出路的探索,和對困境下中國人仍然保持生的希望的贊揚。
這種基調使得文本始終被一種精神氣激昂著,哪怕故事已經有了明顯的分區。三年前,母親勸誡兒子說“像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1]。三年后,一語成讖。兒子學業有成且帶回一個美麗的妻子,生活本該美滿,卻又因為共產黨人的身份雙雙被殺,拋尸在郊外荒地的大坑里不得善終。又是三年,菜園變成花園,母親一人活了下來,茍活于“名人偉士”的喧嘩中。在旁人眼中的園仍然美好,聚集在此舉杯暢笑享受田園生活和天倫之樂,但在母親眼中,這里早已經不是那個“夏夜聽蟬鳴,溪水長流可作詩”的獨屬于母子二人的小世界了,相反,抬眼而望,處處喧鬧,凈是些酩酊醉酣的丑態。“秋天時菊花開遍了一地,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1]”出人意料的悲劇化作菊落的無聲。終于,園子的主人覺得春天和秋天都不用再來了,故事在母親的自縊中畫上句號。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牽引著,經歷一系列的悲歡之后,這片大地恢復平靜,活著的人又開始新一輪的生活。
在那個城市里的無數家庭,有的住高堂,有的在破廟,但是于母親而言,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席之地容納她的。她是作為衙門中人眼里“因為想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留下來”的被揀選的存在,小心翼翼地活在人群洪流中,個體失焦。她甚至會因為兒子兒媳的事情,被裹挾、被暴力、被言說。
我們在閱讀中時常常因為這幾乎空白的三年,而忘記菜園主人作為共產黨員的母親,作為有血有肉的中國人,她或許不害怕鮮血四濺,不害怕“暫緩行刑”,但她不愿被揀選,不愿做羔羊。在這如染缸般的現實里,多少文明榮光盡散,而唯有中華民族始終如一地佇立于這片大陸上,作者正是通過這片空白,給所有人一個空間喘息,為讀者保留了思考和探究的可能,從已知部分導引出獨屬于我們民族的品性,盡其所能讓我們看到前路無窮多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1]沈從文.新與舊[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