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揚州,現居南京。有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
一
她記得她母親的一襲天絲竹節縐半長筒裙還是那年去北京相會她父親時訂做的。約略的裁工,齊肘齊膝,又都是離形神似的大渲大染,一筆筆相繆勾搭,使人看久了要犯昏的。閉上了眼,定一定,那影子還在眼睛里,聚攏起來沉淀到心子里去。也是因為底子淡,看上去確是富貴清莊相,也只有她母親以為漂亮的衣服非裙子莫屬。她母親年輕的時候也送過一件淡粉紅的雪紡百褶裙給洛真的表姊,因為質地太過于垂墜,美人條一樣,動輒漣漪沸涌,行走的音樂完全抽象,差就只差在褶子間掛上小金鈴鐺以資點綴。一撥撥白色的五瓣花平攤在上面,把那粉色稀釋得更淡了,只落得一個粉暈。委實難以想象當初穿在她母親身上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申洛真強撐著眼皮看了眼鐘。
“還早哩,你睡!”她母親支起身捺下她來。
鐘的小銀針在頭頂一步一??M,一格格地釘過去。聽那釘聲,是夏天蚊帳里的一只遺漏的蚊子在飄忽不定地嗡隆,繞遠了,靠近了,又遠了……最不耐煩地清醒著。她聽見她母親腔子里結實地“啃”一聲—“噓—”迸散了去,眼睛倒已經睜開了。
“好起得來床了!”她母親在外喊。洛真一聽,床板磊落一聲,振衣而起。不一會便坐在那廊檐下吃漿湯米粥。屋檐外是烏藍的天,中秋才過去,早晨還很圓的桂月已經淡得發白,只有幾顆月邊星還很分明,仿佛是那蠟燭的光忽地一閃。她覺得還是在夜晚,昨晚還沒有完。然而那六角矮桌上的玻璃雕花托盤里分明還放著已經祭完月亮的三節藕,一碟子煮熟的老菱,攤的芝麻小圓餅也還疊得高高的,沒有動過,硬得已經有了斑斑裂痕。旁邊是敬月亮的一碗涼茶。以前她母親祭過月亮后總要給她喝幾口,小孩子喝了這月亮喝過的茶,不會在床上溺尿屙屎。她母親把那碗茶端來往外面一潑,捧著那空碗去拿兩只雞蛋。她從安靜的烏藍里走近來,眼里絡了血絲。已經是八月里了。
“媽,你看,申胡定也起來了!”她以為沒有人會這樣早起,除了她去苦讀。那前頭夜漁的小窗只亮了一扇,溫然的秋葉黃得一點寥寥便可代表隱隱露白的曉陰,仿佛還是藍海里的漁燈。
“哪是起來,人那一夜的魚都麻回來了?!?/p>
“衛在醫院里服侍病人,前幾年真是一年也看不到她一次,難得回來的?!彼齾s說起申胡定的妻衛寶,她從來只單呼她一個“衛”字,顯得格外親切。然而她的“難得回來”說的還是申胡定??蓱z難得回來一次,他還要這樣去夜漁。在洛真的印象里的確是很少見到衛寶的,還是只記得她是個黃瘦的女人,折著脖子坐在那里剝豆,雖然昨天看見她已經變得那樣的胖。
“你快吃!”她母親高聲催促著,她便低頭把碗底的粥“嗤嗤”地吃了兩三響,粥太燙,用一雙筷子來回攪動著?!拔矣浀盟歉乙粯哟蟮??!彼赣H笑著說了句,不大聽得清楚。她馬上站起來去替她疊衣裳,連內衣都要對折一道用手拍拍夾在別的衣服里。其實昨天下午就應該走了,想著要多陪她一晚,昨晚睡得很早,因為想著第二天要早起趕路?,F在似乎那多陪的一晚也沒有什么,只徒添這樣的屑屑,臨別之際倒又說上這些話。她預備再給洛真剝兩只雞蛋,洛真人倒是已經出大門外了。
在路上緊閉了嘴一心一意趕路,滿嘴的粥氣,無滋無味的。想著她不過是在市里讀書,這樣算不得遠游求學,在市里最好的公立學校,也還是難得回來一次,現在倒又這樣走了?,F在求學早就不為仕途了,出來考試做個小公務員那也還不是做官,單只為找個飯碗罷?,F在無論哪個學位年年都在擴招,大學生確實誰都不稀罕。無論如何在這伊甸鄉只出了申洛真還讀書至今的。申家在這里是大門大族,有許多人姓申。校長親自打電話來要她去,她父親堅持要辦一桌酒,具告四鄰。
洛真把那兩只雞蛋放在窗臺上,蛋殼尖便反襯著個小太陽。白石老人的“芍藥”兩字被潦草地繡在校服的領子后面,開得非常秾艷。男女校服一式一樣,領到的校服比實際的尺碼都要大一點,袖子總是一把捋上去,不停歇地寫化學月考卷子。油墨印的字便一行行反印在一雙皓腕上,螺絲骨突得高高的。無論如何她今天是受到了點鼓舞,有了些讀書人的得志。因為考試,今天下學得早,總之也還是興致罷,寫了封信給在華大讀書的表姊:
“今年五月里的天已經熱了,六月還要熱。地面上貼的是瓷磚,我們把涼席鋪在地上,可是不多時仍舊被烤得很燙。每天都吃番茄,因為是這個夏天番茄忽然便宜的緣故。寒假還是要補課,老師前幾日剛下達通知,也許是不要讓我們因為放寒假而高興。每天要上十四節課,是完全不能回去。大概不能見到你了。”
一想到表姊,馬上就想到華大。于是末尾還是添上了一筆西式的:盼信來。不久她表姊信也就到了。信里說的都是她在華大生活的小麻煩,室友戀愛,分手了,又復合了,又分手了。但洛真是怎樣笑著看完這封信的,表姊連這些小麻煩也是羅曼蒂克式的。
他們開始斷斷續續地上了幾天課,有人舉報他們,說不定是他們自己人。學校最長放了一個星期假,倒布置了兩個星期的作業量。洛真不禁苦笑,好學校的名聲大概是這樣出去的,越是覺得華大是歲月遙遙里的等待。買張票就可以去了,她想。怕她母親寒心,她母親一個人在家。她沒告訴她。獎學金還剩五百在那里,早就一張張卷起來推進插筆的筆筒里。
華大的校門三門六柱,門頂上藻飾的海波紋,校名是從一位在現世的大官的一篇經世華章里剔下來的。三門六柱后面才是一排伸縮門,門頭轉著紅色的電子圈。洛真旋回頭要從那中門里進去,看見表姊嘴角一邊翹起來,笑了一番。她以前告訴過她,中考前一晚,她下晚自習回來,一開門看見一條火燒煉蛇盤在門角,沒看真,差點一腳踩得爛皮爛骨。反應過來后才哇啦哇啦在院子里大叫,院子里別的宿舍里走讀的男孩子一個個興奮地跑過來彎著腰看了又看,便七腳八腳一陣踢,把它踢出大門外。她疑心可是把它踢死了,又是水泥地,太容易受傷了,清早留心去看,沒看見尸體,許是離開了?但是被人掃去了也有可能。后來也一直納罕,在這樣人煙旺盛的地方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草林濕寒動物的。
表姊忙著要給她拍照,她有個室友家在克拉瑪依,當地的石油歸她家管控,預備把幾萬塊的拍照設備借給她表姊。怕她表姊不會用,便只好自己戴著口罩來。表姊只在一邊不說什么,含笑表示一切都同意。只有一張是洛真要求跟她表姊合拍。她表姊撐著傘擋冬天的太陽,坐在亭子里的長木凳上,側著臉,淡薄而又屈曲蜿蜒的眼神,淺淺深深不安地看著前面,一只胳膊挽在洛真的胳膊上,戀愛著的而又近于散淡的神氣。
“你妹妹不怎么說話,看起來倔倔的?!彼齻儌z人在前面唧唧喳喳笑談著,洛真雙手背在身后,略微躬著身,不聲不響跟在后面?!澳憧矗趺匆膊恍β铮@一張是笑了,眼睛倒閉起來了?!眱扇俗h論著她的照片來,此外沒怎么聽清楚她們說她什么了。腦子里一陣眩然,也許都聽清在那里,只是像眼泡飽著的一泡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她們完全把她當個正直單純的人。她當然是這樣的人。她受著現代的教育,遵守著一切文明的禮儀。不隨地吐痰,防止污染地面;不說謊話,因為說謊可恥;要誠實守信,要懂禮貌,不說臟話。是的,她當然是這樣的人。因為她現在沒有說謊說臟話的機會。
二
不久她母親打電話給她,要她回去,她舅外公死去了。
她外公之類的很多。“舅外公是誰?”她問。
“是說徐司明的爸爸呀!”表姊高聲說著,眱了她一眼。她站起來去拿了把梳子,剛洗過的頭發盤弄了半天,便一把全梳在前面。漆黑的厚簾子沒頭沒臉地懸空在那里,用濕毛巾一遍遍打著,把它們打得筆直。她把那簾子掀開一線,望著表姊:“那我們中午回去?”她一向怕在早上趕車。
徐司明的爸爸她是認得的。深腰大個,萎黃的臉上萋萋的短胡茬剛剃完,只過了一夜又長出了新的,也太旺盛了些。但無論什么時候偶遇都是那樣子的一張臉,剃光了又剛長出來一點。像活了許多年粗壯的老黃狗一樣,顯得異樣凄愴;聲音也像是濡了口唾沫在喉腔里,揉損的,模糊的,輕輕地“咔”一聲方才聽清楚了。
“怎么就去世的呢?!”她像是被卡住了喉嚨不自然掙脫出一聲來。表姊倒已經爬上去滾進床里去了,沒聽見她的話。她上次看見他不過蒼悴些,也沒聽見什么疾病纏身不治。也就是今年年初,他家大兒子徐司清結婚,不知為個什么事,父子三人在房間里淌眼抹淚地互指,悁憤地對質什么。他的妻去世得早,在外做事出意外被打斷了一條腿。有一次回家拜年,裝了根義肢,兩腿踏在床前的踏板上跟姊呀妹的說話,一點也看不出來那時已經斷了一條腿。直到晚上洗腳,把一條腿從義肢里挪出來,雖然沒有了腳也還是習慣性地用熱毛巾把滾圓的口子擦了幾把,另一只腳就在腳盆里,眾人這才感到一陣駭異?,F實的魔術使厚厚地圍在那里陪說話的人靜靜地看著,黃色的燈使這樣的氣氛更加詭異。他妻子冷著臉機警地巡視了一番,像小孩子偷吃東西對四周的防衛。一雙黑色的陰沉的眼睛,但馬上看不清臉色的臉上有種滑笏的笑,許多人在看她的殘廢。他妻去世了好多年,留下他一直拖到現在,現在他終于也死去了。
她母親看見她們兩個人一道回來,先是“咦”了聲,便催促她們去磕頭。申胡定也在,賣鹽水鵝的申胡風也在。因為都是本家,雖不連親,但因為都在一個伊甸鄉,都相約送了一把用鐵制的“月子”打出紋絡的黃紙,一副香燭。依次雙手抱握,對著堂屋里兩張凳子杠著的坐南朝北的水晶棺材作了幾個揖。那水晶棺里回旋著跳突著的彩光,光彩里的死人的頭嵌在元寶枕頭里,青灰的臉,靜靜地張著嘴。寬綽的帽檐迫在眉睫上,仿佛眼睛就是這樣子閉上的。洛真匆匆一瞥,死人和平時的樣子完全不同,下巴光光的,癟口癟牙。袖子口黑洞洞地撐著,捏著一雙拳頭,不知縮在袖子里的哪個分寸,花圈壽衣店來不及趕制臨時找出的一件上衣。死得猝不及防,舞臺劇里的演員象征性地做了個死的動作—確實沒有死的氣氛。布景太實,演員功夫又不到家,使人常常出戲。
門口一張四角方凳上擺得滴水不漏,一只青花碟子上堆砌六條年糕,還有一只鋪了一把生米。長條的紅紙貼在兩只錫燭臺正中,兩行端楷,一行是死人的年庚八字,其余便是什么天道神君大帝臨界之類。然而堂屋里卻是一些男女穿著老棉鞋棉褲在拼湊的桌子前念佛,中間一座尺來高烏舊的寶塔,塔的勾角累贅地掛著絲絳、黃流蘇、細珠、串燈。念佛的人矮墩墩地鋪排在桌前,咩咩嘛呀,咩咩嘛呀。秋雨連陰不霽,淟天淰地。其實已經停了,然而水管里積下的水,下水道的水還在往外流;水滴滴在皮蓬窗檐上,空調機箱上,似乎下得更大了。細長的銀針“叮叮嚶嚶”地敲著帶銅柄的“華蓋”,鉆進那混沌的聲音里,把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可是聽的時間長了,其實還是同一個調子里的千言萬語螺旋著說不完,說不完。像一個苦命的青衣旦,托著長長的油辮子,側身坐在那里大段大段說著她不幸的過去,終于站起來扶花撥柳地走了幾步,想來想去沒什么意思,又坐了下來開始絮絮地說著。他們終于撤下來去吃飯了。給他們單獨安排在一間另外的空房子里。
鄉鎮就是這樣,單有的是土地,除了“面闊三間”的一明兩暗,有點錢就喜歡多多地蓋小屋子,寧愿空在那里庋藏雜物而顯示財旺氣粗。一排房子,如果里面有一間的墻垣突然短進去,尺寸跟別人不對,就要覺得這家窮,更不用說別人家都是坌的水泥,而這家卻是赤裸裸的磚頭砌的。貼著花色瓷磚的院墻里的十二三歲的孩子從院子里的酒桌上倒是已經吃飽了下去。大孩子指揮小孩子把地上沒有炸起來的小鞭拾起來引子聚在一起放,破碎的紅紙被沖擊波沖到剛洗完的盤子里。老婦人們正蹲著用刀角在罐頭蓋子上砸出一個個缺口來,被嚇了一跳,在那里罵“細癟三,要死的細畜生”,孩子失聲怪叫著一哄而散,漸漸地又在遠處三三兩兩攏在一處。
一個女人停住了手,望著對過坐著的一個,對過的好像是有閑一族,剝著從殘席上抓來的一把帶殼的杏仁。
“死的時候可憐身上是一根布條也沒有,發現的時候澡盆里的水都結成冰了,是先把冰敲碎了,再把人拿出來的……”
“到底是誰?”兩下里擠眨著眼睛,便是一問一答,可全是無聲的對白,眼睛望進各自的眼睛里去。
女人還在蹲著,也不去找張凳子坐下來。使看著的人都覺得蹲得有點難受。說不出來她是哪里難受,仿佛是腳底,腳底動一動就發麻,也仿佛是腰子,因為總是嘆氣的緣故,上半身的重量壓在上面,到底是這樣死去了一個熟悉了大半輩子的人??傊且环N奇異的難受,氣定神閑。因為那奇異的難受總把一只眼睛來覷著,另半只臉就有了笑意似的。外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還在嘰哩呱啦不肯罷休,這應當是個快活的氣氛。這只是個開始。人還沒有被燒成灰燼,還長著哩,“二招”“三招”“七七”“周年祭”,一連串的喧闐,一連串的酒席,要來許多趟的。
洛真的母親還在旁客氣地敬菜,因是“頭招”,人還算比較少,廚子還沒來,菜色簡單地布置了幾樣?!靶l走了?”她母親笑著問申胡定。“還不早走了,醫院那邊哪留得了幾天?”“你女人在上海?”桌上其他人聽見了,便這樣問。“在上海好幾年了,自從我家仁永結婚在市里買房就去上海了。你算算,仁永孩子都多大了?今年五歲,可不是有五六年了呀!”申胡定笑瞇瞇地,右腿翹在左腿上,手墊在兩只膝蓋里。頭微微轉過去,像聽大戲,擊著拍子溫柔地在回憶。想起一開始幾年他跟他女人的艱難,現在都熬過來了,雖然一樣地孤棲兩處,可是人也老了許多,好像過去所謂的來日茫茫,現在過得倒又這樣快。旁邊的申胡風聽了這話,笑說:“你現在是撂開手了,孫子都這樣大了。我們還早哩!哼,這個小東西不聽人話,托人給他找的人他不要,鐲子都買好了,說不要,非要自己找。自己找了一個,人家最后倒不要他了。我說你太平點罷,你自己是個什么人,憑著你去挑三揀四?!?/p>
“鐲子呢?”洛真的母親問,“給女方了?”
“那你還要回來,不作興的。那是下過小定了?!鄙旰L舒展著雙臂,十指交疊別在腦后。
“孩子從小有個媽在旁邊又要好些。”
洛真的母親躊躇著站了許久才又低低地說:“哪里,你當時是真錯的了,當年十里外離婚的那位,到現在不還是一個人。這事我怎么知道的?前幾天我給洛真去找做護袖的料子,碰到她的。細婆娘倒是越過越往回過了,我說你吃什么仙丹妙藥了,細聲細氣的,她說沒吃什么呀?!边@話申胡風似乎沒有聽見,低著頭認真地吐骨頭,卻向上翻著眼睛聽桌上其他的人談話。單看這樣的收緊了腮用舌頭牙齒噬著骨頭上的肉,申胡風不失為一個美男子。瘦鶼鶼的臉架子,嘴往前噘著一點,到了中年正好,有種滄桑的清矍之感。然而臉放寬了,一圈黛青色的胡根明顯起來,似乎這里的中年男子都有這樣旺盛毛糙的胡須,便有這樣湫暗的臉色,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放誕地延燒到全身去。
也許是因為吃過飯的緣故罷,鐃鈸開始“噌蹭噌噌,嘁—”“噌噌噌噌,嘁—”,三聲鼓面“咚咚咚咚—咚”一聲鼓腰“突!”。念到起酣處停歇了一陣,往煙灰缸里吐了一口痰,蓋上茶杯,咳嗽幾聲,都清楚得很,這一塊的斷然,便靜靜等待著大作。果然粗嘎地謳唱起來,卻一句也聽不懂,仿佛佛主動了念,入不了禪定清靜苦修,拚死地壓下去?!叭昝烀?,七魄悠悠”,不肯離去,不肯離去。
“今天的菜燒得清口哩!”沒聽清是誰,仿佛又還趁著人不注意咕嚕問了一句是誰燒的。徐司明捧著個干飯碗一身風雨從廚房里出來,似乎忙的是寢食俱廢,才有這個空當兒吃飯。人家倒是已經吃過的了,桌上早已是殘羹剩炙,他便站著那里將就著泡了碗青菜湯悶頭吃起來。看見洛真的母親這一桌面的素菜盤子沒怎么動,便去掏掏撥撥,扠上幾筷子。不一會,那盤茼蒿炒百葉絲就連湯帶水被扠光了,還用一雙筷子在那清湯里篦了篦?!翱墒潜斫銦??”“她燒的菜就是個油多,她這油用的還是脂油渣,不要說是茼蒿,就是地里長的草,你吃起來也好吃。”申胡定把鼻子一捏,往桌上的其他人看了一眼,笑著說。桌上的人馬上就附和說素菜就要配葷油。
他們已是吃過了飯,卻都沒有動身。洛真的母親潑辣地把腳一跺,“你瞎說什么!”便笑著捧著空盤子出來了。她母親談起徐司明以后的際遇總要學著他那次白鴿似的細嗓子說:“‘今天這菜是誰燒的?’我是親耳聽他說的,說燒得清口哩!”徐司明那時頭發已經掉了許多,便把左耳邊的頭發倒梳上去,一綹一綹整齊地從頭頂橫渡過去,便使前額器局高闊往后縱深,整張臉沉鷙有質量,完全看不出來才三十出頭。只這伊甸鄉就已經耗去了他許多精力,他在這伊甸鄉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是因為年輕,一雙小眼睛自喜起來不知道有多少個意思在里頭。有一種特殊的活潑。那次多虧了洛真的母親,家里沒個當家計算的女人,新娘子剛過來,都很客氣地捧著她,她人還沒認全,做事縮手縮腳。
表姊手抄在大衣口袋里,過來悄悄地把洛真一撞,問要不要一起去廁所。她母親在一旁被提醒搶截過去說:“啊咦,我一泡尿憋了有一上午了,去,一起去呀?!彼赣H早在洗碗的時候在清水池子里看見頭發毛糙了些,當著別人的面抹又不能抹,無論出于怎樣無意,實在是種花里胡哨的動作。她母親在鏡子前用兩根手指沾了沾水抹了又抹。
外面的太陽荒荒地照著庭院,要去哪里呢?洛真站在門口卻不知要到哪里去,好像這樣地站著便是專等她母親出來一樣,覺得很可笑。廊檐下的長凳上坐著兩個躬身縮頸曬太陽的人,手旁邊杯子里的茶葉泡不開來茶,葉子精神地沉在清冽的菜色里。站在他們旁邊罷,又倒像是伺候他們茶水一樣。待要去看看帶銅柄的“華蓋”,還沒靠近那桌身,那些念佛的倒已經是一雙戒備的眼睛炯炯地盯著這個行跡可疑的女人。
表姊在低頭玩手機,把她自己與眾人隔開來,洛真也覺得無味。她母親也還是隔著人群的距離從頭到腳打量著她:“你不要站在這里呀,臉馬上被野風吹皸了,快點回去呀。”“去,快點回去!”不一會,她就看見那申胡風站在她旁邊,低頭把煙蒂子用腳踩踩,一邊跟她母親說著話,磁藍的煙從嘴里一邊噴出來造成了一點溫柔的暖意。他背著雙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他還比洛真的母親大一歲,但是因為這些小動作,覺得他是比她還要小的小弟弟。她母親抱著胸,一副叮囑的神氣:“曉得啊?還曉得???”似乎對他也不滿了。他都唯唯點頭。太久沒有這么個女人從旁教訓。一個男人長久地孤身活著,在女人眼里多少是個半大的孩子。也許這樣的教訓別人都已經跟他百般譬喻過了,但不管怎樣,他這一次似乎真的聽懂了,是聽進了心子里去。
廚子開了輛車來,申胡風去幫忙抬東西,吃了人家一頓飯,遇到出力的始終要抬抬搭搭。搬完東西搓搓手,便又回到了她身邊去。廚子只管自己手里拿著一把長柄深口大勺,一只手接過徐司明遞過來的煙,嘬著兩片嘴唇抖擻著。他把那勺子握了又握,熨帖地與手連得結結實實,在空中指來示去,不知道朝誰喊:“先把碳爐子著起來,準備兩只鍋把半邊豬先煨起來!”她母親隨時待命,一聽這話,叫一聲:“我來!”便撇下那申胡風手舞足蹈搶著去了。
洛真一直遷延著不肯動。她在這里受到了冷待,受了點委屈,也不知道要怎樣。眼前也是無窮盡的新茁的麥苗萎靡在白而硬的土地里,仿佛這世界就這么點東西,她自己的一切可沒有人感興趣。大人在說話,表姐玩手機,還有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芽,發出的豆芽似的點點綠瓣—那淡薄的綠色倒已經老了。白天難得地吸收到的一點陽光,簡直就已經長到了頭似的。如果再給一點光,馬上就能秀穗結出果實。絞著破弦琴似的風都已經過去了,失偶的怪物還拖著條毛毿毿的尾巴嗖嗖地掃來掃去,又像是生了肺病的人病中垂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只聽見艱難地呵呵著。間壁的大門或開或關,大都只亮著一室孤燈,總覺得里面住著的全都是些寡男寡女。相較于這里的盛囂氣焰,客廳里的水晶棺上的彩光這樣漸漸地耀起目來,人在那棺材旁忙來忙去,像是為另一件事情而忙。洛真回頭一望猛吃了一驚。
“他沒脊背的事多哩,劉大刀家的算什么,剃頭店里的新娘子,前一段時間不是被他剝得赤條條的關起門來吊著打?!奔薜絼⒓疫€沒有一年,但只有他還叫她新娘子。嫁了人,直到懷孕生孩子才漸漸不是個新嫁娘了,不然還是要被人稱為新娘子。劉大刀家的那位,伊甸鄉的人可從沒這樣叫過。
“她以前是做小姐的?!?/p>
“以前聽說是在伊甸鄉什么地方開發廊的,怎么會是個小姐?”她母親打岔,覺得從伊甸鄉的別處嫁到本地不見得就這樣不清不楚。不過她確實美麗,她母親不免對這件事感起興趣來。
“怎么不是小姐?”申胡風馬上氣急地,“年輕的時候你沒看見那風頭,我們可是知道的,有本事她一輩子不嫁人?!彼赣H笑了起來。“不是小姐,怎么會嫁給二賴子劉大刀,住著狗屋一樣的屋子,屋子真有人身一樣大,彎著腰低頭鉆進去,跟著丈夫日曬雨淋養幾畝河蝦,需要寸步不離地看守著。蝦子又嬌氣,溫度稍微不夠,氧氣不足點,都要死許多。軟殼蝦,蝦販價格還要另外算?!甭逭媛犚娺@話,只沉默地反感起申胡風這樣背后平白污蔑人??墒撬荒懿遄?。
“之前他家前面的那位趙芳汀,被她丈夫打過。打得重,肋骨都打斷了一根,算盤珠子也打得腫脹起來一大塊,躺在家里有幾個月。”
“趙芳汀這事我一點也不曉得,真是一點也不曉得,你聽誰說的?我們那里真正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依著她母親在伊甸鄉的熟絡,不會不曉得的。
申胡風馬上賣起關子來:“你不曉得罷,你們那里一個人也不曉得。沒有一個人曉得?!蹦沁呉呀浽诶巳胂耍瑤讉€人把喝酒的歸納到一桌,晚上的筵席是要喝酒的。新娘子出來也在那里到處拉人,不敢高聲喊人,只管籠統而客氣地叫“舅舅啊”,沒什么比娘舅還要來得大了。
“媽,聽他們閑話里說舅外公是被人害死的。打人的事不報公安么?”
“你不要問,問得人稀怕的?!?/p>
路上有路燈,然而往那杳深處看,是沉重而巨大的陰暗灌滿了冷酷的灰白色墻上的窗洞口,房屋擠擠挨挨,都是空的,反而給人敗野里的寂滅的蕭森之氣。偶有一輛電車亮著車燈似乎是不懷好意地逼面而來,然而從身邊馬上又過去了。樹枝的影子里,那長相怪異的枝椏間忽然的是妖異的一雙血滴滴的眼睛在窺測,無常鬼吐著長長的淋淋漓漓血的舌頭靜靜地候伺。也不曉得為什么會有這恐怖的場景。
“你這話是聽誰說的?”這話使她想起那命案中水晶棺材里的死人,連著他活著的樣子。她倒是沒有怎樣去看,大概也是跟她的舅母去世時差不多。舅母死的樣子她是知道的,沒個女兒凈抹身子,只有她這個外甥女幫著做的。拼湊成的一具殘尸,那副義肢也是被徐司明堅持要帶去。細細的水蛇在死命絞來絞去,分不清哪是頭哪是尾。她在衣服里大大地哆嗦了一陣,神經一陣發麻,她只倚著洛真往前走。洛真端著腰板是走得闊步坦坦,因為這踧踧的長路被兩旁的房屋院墻所鞠塞著,走的是搖搖晃晃,仿佛稍不注意就要迎頭撞上去。也許是她人長大了太多了。自從去外面讀書求進,離家太久,又是在這樣深的夜晚走過,像是走在自己以前的一個什么夢里。
她母親因為跟不上她的腳步,錯開來,雖然隔著厚厚的衣裳,但還是覺得洛真剛才靠著的那一處被冷風吹著,就跟沒穿衣服一樣,她便趨了幾步趕上去跟她并排走著。
拐過了路口看見了家門口,她母親忽又悄悄地對她道:“聽他們都說是他家前面的劉大刀?!鳖D了頓又說:“其實告訴你也沒什么,你也這樣大了,說是舅外公跟他家的女人還有前頭的趙芳汀有些……”
“跟他家女人有些怎樣?劉大刀是誰,趙芳汀又是誰,我都不認識?!?/p>
她母親咬著牙恨了一聲,怨聲辣氣:“你都不認識,你問這樣細干什么?”
“他自己在河邊給劉大刀看到了,趁他喝了酒,把他捺在河水里捺了幾下,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曉得要爬起來,也許就是在洗澡的時候斷了氣的?!彼凰坏匚畾猓挥孟掳椭钢更c點演示著經過。
“那聽媽這樣說,怎么不把劉大刀拖到公安局去?”
“噯,你這話不能亂說,要是傳出去都怪是你傳的?!蹦┝苏Z氣倒又有點后悔。其實早已經傳出去了,伊甸鄉的人向來有這樣的誠懇,只要有一個傾心吐膽地開個頭,別人也一定傾心吐膽回應下去,大家拼拼湊湊起其中的一點曲折,但還是習慣性地互相關照,以防或者生怕更多的較近于真的事實有損于什么。
“都知道是他,為什么不去報案查明,還人清白。”洛真馬上想起小說里刑事偵查的手段,解剖尸體,裒集證據,巡審慣犯?!断丛╀洝防锩娴氖o事里另有一種古老的醫藥反應手段,神秘的鐵證與真相。
“你這話不能亂說,都只是懷疑,是他自己喝酒的,沒有證據呀,誰敢三頭六面地講?”
她母親似乎因為提起這個話題,越發神經起來,審慎地掉轉了頭,草草看了一眼,看了眼洛真,低促地說:“誰呀?”對著洛真微弱地訕笑著,堅持往前走了幾步,囫圇個兒地看了幾眼,因為太黑,究竟也沒有看出有什么來。
洛真掉過頭去就說:“哪里有什么?”啪嗒啪嗒一陣風來去分明。
她母親忽然咯咯地笑了幾聲。
“這青天白日的,敢有什么!”洛真響亮地說了一句。但是她似乎忘記了她父親不在家,她母親一個人,又是這樣美麗的一個人,似乎確實有點理由應當害怕的,可是依著她母親的為人為什么還要這樣怕。她似乎又忘記殆自外祖父母過世,逢她父親出去,母女倆都去她祖母那里過夜。
今天私下里翻了什么佛道的經書,倘使得罪來嚇煞,或者以至佛道仙家這一類的天意使她的考試出現阻礙,也許真有這樣的天意,之前不明不白出現的那條火燒煉……她不信教,本來中國大多數人的信教信義原不是救贖,還是在人事的禍福心下才喊幾聲“神哪,菩薩呀”。受著數學化學這樣整潔干凈的科學的訓練,實在不應當依賴生命里迷信的成分,然而她的祖先們便這樣一代一代安穩地活了幾千年。
“這樣的清明世界,媽,你不要怕!”她還是這樣安慰著。因為這激動一陣氣血涌上臉,這有霜冽氣的夜晚,馬上把那點燙消去了,五官嚴峻起來,像米開朗基羅用錘子鑿出的像。
“我不怕呀!”她母親打了個哈欠,因為冷,無腔無調地哼哼著驅著寒。“有你在這,我怕什么呢?”她又果敢起來。
她后來笑涔涔地跟別人講起那晚回來的情形忽然總要把聲音一轉,換種愉快而神秘的口氣說:“還是洛真有膽氣,自己一下子就跑過去了,到底是知文識字的人呃?!彼恢币尚哪峭淼拇_是有個人跟著她的,她還當是她怕鬼怕神。那次在死人的酒席上就不該出那點風頭,本來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深僻環境里就不能夠明目張膽地魅艷去跟人打牙嗑嘴,雖然她決計不會承認她有著這樣的用心。那些男人,哪個不是虎視眈眈。
“七七”是提前做的,那天,洛真的母親一大早就被叫去了。因為凡事都比別人盡心些,忙的是活潑亂跳。開著院門都感覺沒有一絲兒風,只是一味滴水成冰的干燥的嚴寒。又到處貼著瓷磚,紅塵里的一點熱騰騰撲上去也只得是一層冰冷的水珠。她的一雙手泡在熱水里洗掉那膩在幾只鋼鍋上的油,背上倒沁出了霧沌沌的汗,像是有片樹葉子在背上簌簌地刮著,她只得忍著,總覺得不耐煩。那徐司明孝布帽上的兩只白絨球老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接著便是他左一句“表姐”右一句“表姐”,活像只白鴿在她周圍轉來轉去找食一般。
“洛真沒來?”他冷不妨地問了一句,站在她旁邊,眼睛卻望著四周,隨時可以走掉似的。
“她要考試,請不了假的?!?/p>
“那么表姐好忙,累表姐兩天,以后我要去看看表姐的?!彼p快地說著。
她住了手,望著他笑道:“我不管忙到多晚,你要派輛車送我回去,要在平時倒也罷了,今天洛真她人又不在。”那晚到底是不是他,她靜靜地盯著他看,他只在那望著別處。過了半晌她又說:“那天天晚透了,就沒高興去媽家,地方又空沒個人,不曉得是只畜生還是樹上的風,陰沉沉的沒有大聲響,只哦—嗚—,要把人嚇死了?!?/p>
徐司明看見那邊搭帳篷,他便馬上趕去搭了把手,搭完了帳篷,去拉線路裝燈,路過了她那邊就著高聲說:“那晚就沒把表姐送到家門口,表姐夫平時都不在家,一個人確實不方便。那天走得匆忙,趕著要去送大哥的丈人,表姐還要包涵點?!薄氨斫阋c。你放心,今天我一定派車送你到家門口。”他再三表示著。她聽了就站在那里笑起來,似乎覺得這話是句玩笑話,她不應該當真的。
一顆里頭的心因為一時跟不上臉上的節奏,想著要把屋里的金銀兩色元寶送到門前的車子上去,卻牢牢攥著硬幣要往門口走,自恨不迭跑出來:“噯,人要是拙起來……你要去送元寶,她偏要去送錢。”她用了個第三人稱的那個“她”,那是跟不上臉上的節奏的心里的那個“她”。其實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送錯了東西。也許不是他。
客廳里已經換了一批人,已不是先前那念佛的,大吹大擂的聲震屋瓦,一齊攪碎了著對著耳朵倒下去,那巨大的聲響把剛才心里的一切全埋葬掉了,輕飄飄的,可以完全不負責。那天晚上確實是派了人送她到家門口的。
花紙糊的墻壁,劈竹扎的架子。外面一格格用黑墨描出來的方寸瓷磚,綠的云雷紋,大紅羅圈圖,“丁”字吉祥紋,紅紅綠綠花得簡直恐怖。紙剪成的三腳雙耳小香爐黏在墻壁上,下面便是立刻形象地烘托出一只“桌子”?!胺孔印眱炔繕嬙爝€是“尖山板壁”,不過沒“家具”,是迂回徘徊的空,人在這空里踩著金銀二色元寶從“前后門”繞三遭。錦緞機繡的團龍飛鳳的被面被長竹篙挑在“墻頭馬上”,“屋頂”也是描摹的朱甍碧瓦。申胡風、申胡定都不在里面,因為不在近親之列,只站在外圍的人群里?;鹈绺Z到哪里,哪里火勢便旺起來,圍看的人的臉被熏得滾燙,轉身找條人縫站到了后面去,瞇著眼睛說:“好福氣!一袋子黃豆,一袋子玉米,一袋子菜籽?!薄傲硗膺€有一百個銅板?!薄叭隽藳]有?”有人問,但馬上都不吱聲了,也是因為都有點不好意思,現在這樣去討論那銅板,倒不會以為當真燒完了就去搶。
終于有人開口了。
“是喝酒喝死的,噯,是這樣的,你這話可不能對別人講。說是跟那蝦塘的女人在外面喝的酒,還是好酒。有人看見就告訴她男人了……”
“是誰告訴她男人的?這要傷陰騭的,把人害死了?!?/p>
“可憐死的時候身上連一塊布紗也沒有。”
“身上怎么沒穿衣服,大冷的天,凍煞了?!?/p>
“喝醉了誰知道冷哪!”
“上次不是被人打的,下那樣的辣手,躺了估計三四個月才下地,是蝦塘女人的男人劉大刀?他最喜歡動手打人了?!?/p>
“怎么會跟蝦塘的那個女人,那女人是個婊子呀?!北娙嘶剡^頭來看了申胡風一眼,笑了起來。這火燒的是越來越旺,只聽見年輕的女眷們的哀慟也已經變成了嚎叫,叫喊著他的令人辛酸的短暫的一生。可是漸漸的,在這大白日里,日復一日的大白日里,一個女人抗直了腔子在嚎,仿佛仍舊顯得很吃力,只是刁鉆的凄厲,不夠傷慘。只知道是一個女人的哭聲,只看不見是哪個女人在哭。那看不見顏色的大火,只有陣陣夾雜著灰的熱浪往上膨,人都不免怔住了,靜靜地看這一場好火。架子訇然一聲倒塌下去,猶自被燒得嗶嗶剝剝響。不知燒的是竹子,還是黃豆玉米菜籽,總之人都皺著臉,心疼的仿佛是那被糟踐的糧食。他們這時怕也都相信,人死一場空。
女眷們雞骨支床,被人架著往旁邊走了幾步,收了淚,那淚多半是被烘干在臉上的罷,用手巾擦了擦,又便對著人說一陣哭一陣。說他的為人,哭他的平生??傊且粋€好人死得早,死得冤枉??墒?,怎樣的算是冤枉,怎樣的算是不應當死,卻聽得不甚明白。
三
年底的時候洛真的父親因為堵車堵到半夜才回來,她要去接他。自己一個人走過那條路,就一心只想著要把這件事告訴他,那有點恐怖的情形,她甚至于沒有想到他會對她起疑心。他困倦的眼睛一睜還一合,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就用肥白如瓢的小拳頭釘了他幾下。白天的時候倒又沒有這許多話,白天忙著上街,一天要去十八趟的,忙著買菜添辦雜物,似乎這時候只剩下了花錢。在路上遇見申胡風,只見他穿著件半舊的新棉襖,拉鏈拉到底抵住下巴,臉上似乎嫌冷,左右掣動著。因為是本家遞了只煙過去,兩人胡亂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走了。
洛真的父親一回來便把一大包的菜從車上翻下來,她母親在廚房間問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他就抱怨著:“這街上到處都要排隊,我買的豆腐都是把錢拋過去的,伊甸鄉哪里來的這么多人。我在路上看見申胡風的,說了幾句話,他現在怎地變了這樣?!彼麤]說他要早點回來看看她。
“水芹你知道賣多少錢一斤?八塊!”他仍舊抱怨著。不過這時候人都回來了,都帶著一筆錢回來,錢都沒處花,連那最常見的蔬菜平時已是沒人種的了,農村的人都要花錢去買蔬菜吃,商販們還不趁機漲價。這時候就是花點冤枉錢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洛真的父親去買東西,有零錢也不用,都用一百,小魚販一看,把手一縮,不同意也仍舊笑嘻嘻地說:“喝,申老板全是大錢,我們這邊零錢都被你找去了,要我們這生意怎么做呢?”但仍舊酸酸地接過去,洞達地說:“那么,再添一條,四十元整罷!”
洛真聽到她母親自言自語嘀咕著“一雙、二雙、三雙、四雙……”她吃驚地跑過去一看,她倒先笑說:“我是在做魚丸,看一條青魚能做多少個,你知道一條青魚多少錢哪,聽你爸說要五十塊!”她揸開五根指頭齜牙眥眼對著她。確實,他們家的魚丸從不在外買,也是洛真的父親在外見多識廣,告訴她魚丸那么白是添加了漂白粉,自來水里也加這種東西。從此她母親看那魚丸怎么看都是白搭搭的。到了半夜里便接著告訴她:“你可知道罷,那蛋黃都是人工造出來的!”“咦,這蛋黃要怎么造呢?吃到嘴里難道吃不出來么?”“我說你少見多怪了呀,你們這樣的女人也只能待待家里,帶出去被人騙還要幫著人數錢。”“我們就那么沒用哩!”想了想又說:“我們就沒有用了么,我們上班下班,掃地拖地。”洛真夜里去他們房里拿水瓶倒開水,聽到他們在講話,可是一開門打開燈,就只看見兩個人只兩顆頭并蒂在平金大紅色的枕頭上,閉著眼睛,倒也不說話了。她父親皺著眉頭護著光免得刺眼,頭歪向她母親,幾乎是深埋在她母親的肩膀里。她覺得她母親是個圣母。
她母親看見申胡定在門口路過,笑問:“衛今年又沒回來呀?”他站定了,粗嘎地說:“沒有?!苯又墙谝环N無可奈何的苦笑解釋著:“回不來呀,醫院里要人哪!不要說回來,電話都沒來一個?!彼赣H笑說:“醫院忙才好,等房貸還完了,她就不出去了?!苯羞M來倒了杯茶,他心一軟,進來坐了會,沒說幾句話就走了。晚上他兒子媳婦回來,倒又捧著茶杯來這邊好幾趟。
“申胡定死了!”她大聲地只在電話里告訴洛真一聲,在海大的洛真離家遠,犯不著為這件事趕回來一趟。抖著哼了幾聲,不知是笑還是打顫:“你看,人就在路上,才回來。我在那里吃過飯就回來了?!彼诖皯羯?,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她是在看那穿孝白的隊伍緩緩地移過自己的家門口。
“半夜里發心臟病死掉的,說送到醫院還有口氣在的,沒救回來。也從沒聽見他說有心臟病。在蝦塘那邊的蘆竹窠里被人發現的,噯,你還不要說那么個地方,還就誰都不會注意到那里。公安來拍照片去的,聽他們說穿著件深藍色的外套,敞著,里面穿著的深紅色的衣服都看見了?!彼谀沁呎f著,隨手拿起窗臺上的一物屑到處劃著。
“噯,人都死完了。小粉蓮你認識呀,小粉蓮的媽媽前一段時間也得病死了。”小粉蓮洛真沒聽說過,她的母親當然更不認得。也許都見過。她雖然在那里生活了許多年,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在那里度過,可是在外面生活的時間一長,隔一段時間再回去,坐在車里從車窗看那外面的伊甸鄉的人,像是闊別了許多年。她這短短的二三年的時間思想變得也很快,也蕪雜了許多。
洛真便問:“小粉蓮的孩子是誰,也許跟我在一起上過學,你一提她孩子我肯定就知道?!?/p>
“她孩子比你大幾歲?!北硎静豢赡芡#靶》凵從阍趺磿徽J得,你以前不是一直叫她阿蓮阿蓮的,小時候還抱過你的,給你吃過奶。”她確實想不起來了。想必也應該是個美麗的女人,不然不會調皮地叫她“阿蓮”。如果去看下照片,她一定會認得的。洛真在海大的最后一個寒假回去的時候,聽見她母親跟她父親提起來,便去問:“誰是小粉蓮?”她父親也吃驚她把她忘記了:“小粉蓮你都不認得么,小時候還給你喝過奶的,你媽那時候奶少,又有一只是癟奶頭,她奶多,經常把你抱去喝她的奶?!甭犓赣H這樣一說,她倒更好奇了,便想著一定要去看看。
一問就問到了,她站在門口又不好意思立刻進去,便敲了敲門,正好有人出來一看見她,原來是她呀。但是因為不確定她就是,依舊扭捏著叫了聲:“你可就是小粉蓮?”那女人看見了是她,笑說:“我就是呀,你還客氣敲什么門,直接進來。”她便進去了。屋主人又是倒茶又是拿瓜子的,因為是快要到新年了,家家都是這樣客氣的。她一看到那尊瓷菩薩旁邊的遺相,那想必是小粉蓮的母親了。墻上的蛋形開朗相片框子里,方形托盤似的相框里有許多相片,她抬頭細細地看著也不大好找,但因為實際生活里剛剛見過的,似乎就是這個人。害羞的,什么都是轉盼的。結婚的照片過分濃郁的妝容因為時間長了,飄搖得仿佛是頭上戴了一方退紅汗紗巾,外面的光照上去,臉上就有一層輕揚的紅影,是水里的倒影,模糊不確定的。是胭脂,她想。小粉蓮笑說:“你去外面上學回來了?”洛真笑著點了點頭:“噯,回來沒多少天?!彼诌M房間抓了許多的糖堆在那堆瓜子上,瓜子坍了下來,鋪了一層,她覺得不能讓人原封不動地再拿回去,于是剝了顆蓮子糖。她坐下來笑嘻嘻地看著她,眼前這個人長得這樣大了,記得喂過她奶的。她還在一直說:“吃呀,你怎么不吃?”
年輕時候的粉蓮確實是個美人,跟她母親一樣還是個曾經哺育過她生命的女人。其實她叫她阿蓮絕不是別人叫她小粉蓮的簡稱,怪不得她不認得這個名字。而是當時因為一首流行歌的三闕歌詞里有“阿蓮……”“阿蓮……”“阿蓮……”每闕開頭都是這感情洋溢的一句,倒像是陽關三疊,人都已經走遠了,還在那唱念。她一時學上了口,便歡謔地叫任何女人,也包括衛寶。她現在有些老了,比先前胖了許多,結束著一根彪悍的馬尾辮,整張臉便這樣被恨恨地拉成了一張馬臉。但是因為很少有人有了白發還扎辮子的,所以這白發只有著那鉛絲的勁道。
申胡定是突發心臟病,原就有那病根,自己并不太清楚。那晚就死在了蝦塘的女人的身上。女人怕死了,叫又不能叫,喊又不能喊,硬是忍著口氣讓人幫忙把他抬了出去,那人也沒敢抬遠,就近扔到了河邊上。
“就是死在心臟病上,哪里曉得那晚去麻魚就復發了,電瓶,探照燈,漁網都被人偷掉了。仁永不是他的,是衛寶跟別人生的,嫁過來的時候就帶過來了,說是打掉了。我這話怎么曉得的,也是聽別人前幾天說的。你這話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不要罵死你!”
“那衛寶的孩子是跟誰生的?”
“就是壽衣店里的張來源。你舅外公的壽衣就是他們家做的,房子也是他家扎的?!鄙旰ㄋ麄冑I紙都是去他那買的,這伊甸鄉唯一做壽衣的地方,那么他當然是知道他的妻之前跟他的關系,她不明白怎么還去他那買。
她想起之前她告訴申胡定死的時候,穿著藍色的外套,露著里面的深紅色,她已經模糊地看見那淡赭黃的蘆柴窠里有一個衣衫不整的人躺在那里,褲子的腰帶散下來,一件內褲擋著。那詭異的顏色,她以前看見過申胡定這樣子搭配穿過的。也許那深紅色是血,不是深紅色,是暗紅色,他們都把暗紅說成深紅或者大紅,大片凝固在衣服上,變成污舊的顏色,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冬天里的血很容易凝固,但是身體是熱的,只要稍微碰到或者牽動到照樣可以讓血沖破了血痂,滔滔泊泊地流出來。應該是死在了蝦塘的女人身上的。
這一向衛寶都在家,大清早上就來竄門了,洛真的母親像個蠶蛹似的裹在大紅色的被窩里。她母親躺在床上,側著身隔著窗戶跟她說話。衛寶在那嗑了一地的瓜子殼,厚厚的嘴唇上等到要沾上許多的瓜子殼,才“噗”地一聲吐出去。她的胸脯實在是太大,把她上半身擠得幾乎全是胸。她的額頭被磕了一大塊油皮,已經回來了一段時間,養得更是腴實敦胖,但比先前除了增一分胖外,“女子一胖三分癡”,她卻只有蠻橫與躁烈。她是在扶著一個精神病人的時候,病人發起狂來,對著她又抓又打,才把她的頭打破了。家屬不過意,至于賠多少,卻一直商榷不定。
“我就跟他女兒說,我們也是苦哈哈,是來打工賺錢的,家里還有幾年的房貸好還?!毙l寶低頭看了看自己,手抄在口袋里,搖了搖身體,抬起頭來,笑著說:“就是他女兒不好說話,意思要斷定哪些傷是他爸爸打的,哪些是自己跌的。他們容得你去含糊!多余的話我也不跟他們多說,我們嘴也不會說,說的不好還要被他們捏住把柄。我就說我們是來打工的,我們也不曉得哪里歸哪里,對不對?這話一說她還不明白么?”她在那里只倚靠窗戶看著洛真的母親,窗戶從里面被拴上了,她打不開,只把臉貼近玻璃。洛真母親在里面也不知嘰里咕嚕說些什么。瓜子殼的碎末濺到了眼睛里,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得通紅通紅的。雙手就搭在窗臺上,笑著,像尊彌勒佛。洛真站在她身后,眼前這個人……
她似乎又忘卻了這樣的事,眼前的這個人的胸……夏天還要大,夏天輕薄的衣裳,使得原形畢露。臉雖然是一張瘦臉,胖也胖得奇異。她總在下晚捧著只大碗。申胡風站在廊檐下看見她來了,先要開口嘲笑幾句她的胸,談笑間冷不防襲擊過去。一碗的湯飯怕碰翻了,便用一雙膀子笑著去亂劃亂擋,東躲西避。她太小了,跑去護著衛寶,小獸的眼睛灼著他。還是被他襲擊成功。她先是真的氣了,紅著臉放下碗騰出手來跟他對打,可是次數多了,她也笑。
那次洛真回去的時候,正坐下來在桌前吃飯,申胡風手里拿著一封快遞飛奔過來,請她看看是什么。倒怎么大冷天剃了個和尚頭,怪模怪樣。洛真差點笑出來,倒真把自己剃得一臉的鼠相,臉上只有不多的幾根鼠須。他站在那里,笑著說:“你是在外面的人,給你來看看,我兒子給我寄了這卡,說里面有錢,讓我直接去銀行取去。他也沒個電話來,之前他是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叫我留心著。我今天才收到這快遞。”他把銀行卡與一些大大小小的紙一并遞給洛真。洛真一看就說:“錢倒是可以直接去取,但是要還?!鄙旰L一聽,仍舊笑著說:“是他說的,直接可以去取來用。”她又解釋著:“這個是信用卡,是可以去拿錢用的,這卡他已經替你申請好了??墒切庞每ㄊ窍喈斢谙扰c銀行借錢用,到了期限你要還回去?!彼⑷醯貞寺?,不知嘴里說的是什么,只是最后幾句卻聽清楚了:“可算是這錢還要還回去的。”但是也仍舊說:“噯,他前幾天打電話來說這卡里有錢,我可以直接去銀行取的,我到今天才收到,我就跑來問問你們在外的人?!?/p>
洛真聽到這話心里卻有些慚恧,大概在他們眼里,在外面的人大概非要發點財不可,或者有個什么三頭六臂之處??伤@次是預備不再出去的了,在外面的這幾年,實在使她很疲倦?,F在她知道了,那些究竟為了生計而考大學,真正落到個人頭上時,可又是不同了。她過去的那些考試,那些等待,那些抑郁,全都變得不值得。可見她當時的讀書也許就光為了做個文明人。
他現在怎么連信用卡也不會用,她母親笑了起來:“他才蹲完牢間回來,怎么會知道哩!”她母親又說:“也不怪你不曉得,你一直在外面。本來不會被抓,是他自己又去了我姑奶奶那里第二次,門撬不開,翻墻過去的。摸著黑,誰知道是他的,老太太聞到他身上有鹽水鵝的味道,這下就懷疑到他了。他坐在麻將場上被人帶走的,幾下一逼問全招了出來。”怎么會想起來跟一個老太太,那樣的身體,怎么會想起來的,發了瘋罷,她像是第一次知道這原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但是她腦子里馬上閃過一個激靈,一個隱藏著的不安,是她,可不就是她自己么?那日幾句話無緣無故地勾引出他過往的是非來,觸動一點他的心腸?他不敢去找蝦塘的女人,不然也許死的就是他。但他一向是那樣的下流胚子。
每次她回來的時候從車里看到伊甸鄉的許多人從她眼前一個個走過去,雖然她是一個也認不得,可能因為太久沒有看見的緣故,所以還是覺得非常的愉悅。即使她有些什么要求,他們都會統統答應的。她去蛋糕店拿訂做的蛋糕,用普通話笑問道:“店家,可否多加點櫻桃進去,我母親他們就喜歡吃櫻桃?!彼@樣把她的父母親的愛好跟別人講實在粗俗得很。她很小的時候,只有無知的快樂的時候,年輕的阿蓮喂過她奶,給她摸過耳朵,用她的發燙的小手去摸她耳垂上的那軟肉。阿蓮咬著嘴唇扮著鬼臉嚇她,悄悄地打掉她的小手許多次,一邊仍舊笑嘻嘻地哄著,她把她的耳垂揪得更緊了。
她一個人在那條窄長的路上躞蹀徘徊著,一陣風來,她掉過臉去,那頭發就全部被吹到了前面去;倚在墻上,頭發便又被吹到了側邊,很有些流風回雪的意味。她很容易就看見阿蓮家的大門只開了半邊,沒有敲門進去。
這里的院墻已經都用白色的石灰粉新漆了一遍,離墻根一尺來遠的距離,用黑墨滾了一道粗邊,有些書上粉墻黛瓦的清韻。這條小道拐角還有更細的夾巷,夾巷又有蚊足似的人的腳步踏出來的便宜的路,曲徑通幽,迤邐著通往一個什么洞穴口,“曀曀其陰,虺虺其雷”,應當是這樣的一種天氣氣氛里,洞穴里有獸的氣息。她這伊甸鄉可不就是個淫窟?!阿蓮應該一定沒有的,可是無論有還是沒有,她對她還是有了無聊的厭煩,她想象著她開始對她好奇的那個時候。還有她的父母親也應該沒有過的。那晚,回來的那晚,也許是有個人跟著的,也許跟的是她自己。
她順著那閑敞著半邊門的院墻看到頭頂上的一條條電線利落地拉過來拉過去,粉墻黛瓦大都是臨河岸的,那明瑟的藍汪汪的天,撒下來的一些天光便在那墻上演漾著,也像是河里的月亮的光?,F在,那天就在她頭頂上,她恍惚得像是倒置著走在瑤池畔。
(責任編輯:宋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