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本名顧從云。生于1988年,現居美國。程序員,2016年開始創作中短篇幻想小說。文章散見于各網絡平臺、選集、雜志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意大利文。曾獲2017年 - 2019年豆瓣閱讀征文大賽科幻奇幻組數個獎項、2018年未來科幻大師征文一等獎、2019年第十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年度新星獎。
一
資質認證,審批手續,專家的評估意見,包括前期結果,家長反饋,都在這里。請問你還想要什么?
可她很特別,從小就是。
哪個家長不覺得自己的孩子特殊?你只有一個孩子。我們見得多了。三五年,什么都會磨平。剩下的,是心性、機遇,最后,很大可能,達不到你們現在的高度。中產中產,不就是過得不錯,但沒有好到能保證孩子也能一直過得不錯的人嗎?
那您說,我們該怎么辦?
這就好比一個劇場,大家都坐著看戲。忽然有一個人站起來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只能站著。都是過來人,不用我多說了吧。
可是我還是擔心—
你當然可以拒絕。別浪費大家的時間。我們每天收到幾百份申請。
不,您說的對,我們沒有選擇。
新學期開始一個月后,劉天祺得到通知,進入實驗班。消息是前一天李亞男在飯桌上告訴她的。那天她提早下班,給保姆放了半天假,切切炒炒弄了四菜一湯。劉天祺正在宮保雞丁里一顆顆挑花生,聽到這個,筷子微微抖了下,花生掉了。
有沒有信心把他們比過去?李亞男問。
她不說話,慢慢搛起花生。李亞男炒的宮保雞丁,花生先炸酥過,濾干油,最后再和滑炒的雞肉回鍋,味道跟保姆炒的、外賣盒里被湯汁泡得軟塌塌的都不一樣。
你不是小孩兒了,知道這個名額有多難爭取,媽媽花了多大精力?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她沒聽見后面的話,放下筷子,伸手去摸太陽穴附近。什么也沒有。明天早上,將有一支微型探針從那兒刺入,釋放出一個個納米級可編程微網,落在視覺皮層上,控制神經信號的生成和傳導。她見過示意圖。
害怕嗎?李亞男繼續給她夾菜,不疼的。她其實并不太怕。怕也沒用。鋼琴、舞蹈、編程、數學……從記事起,李亞男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三歲時,為了考進市里的天才班,她就開始訓練邏輯推演和才藝展示。李亞男還按照跨國公司高級人事經理的標準給她準備了簡歷。她記得自己在評委面前答題,口齒清晰,微笑甜美,回頭一看,媽媽也在笑。那時她們的笑容還同步。如今她十三歲,十年老將,身經百戰,仍然幾乎完美地執行著李亞男為她制定的規劃,只是常常聽不見李亞男在講什么。實驗班對她來說,不過是另一場必打的戰役。無非是另一道題目,另一種考試,無論表面規則如何不同,本質全部都一樣。
班里的人數比她之前所在的班級都少。她站在講臺上默數,六行五列。人少,教室大,沒有同桌,座位間的距離都拉得很遠。所有人都低著頭做題,沒人抬頭看她。
班主任把她安排在靠窗倒數第二行的位置上。她坐下,趕緊抬頭看教室前方的顯示屏。她個子矮,又遺傳了李亞男的近視,從來沒有坐過這么靠后。身體素質檢查中的視力一項都是她最害怕的考試。第一次因為視力沒能評上三好學生后,她蒙在被窩里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發現,李亞男關于努力的哲學似乎也有用不上的地方。李亞男沒說什么,只是在她的哭聲漸漸轉化為抽噎的時候,拿了塊熱毛巾進來。
哭有什么用。沒評上就是沒評上。想要的東西,自己努力去拿。
第二年她花了一晚上,查詢了視力檢查表的各種版本,把首行模式縮記為每個版本的辨識符,再采用分塊記憶和諧音聯想,背熟每個版本的每一行,在校醫懷疑的眼神中流暢應答。她如愿以償,但是從此開始討厭視力表上那些模糊的山形符號。
現在顯示屏上的字跡清晰可辨。她再也不需要眼鏡了,這和榮譽一樣也是努力的結果。她的,她們的。她松了口氣,低下頭,又忍不住去摸太陽穴。皮膚細軟光滑,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亞男的哲學無懈可擊,實驗,就是磨刀。
有輕微的嘶嘶聲響起來。
她裝作沒聽見,對付顯示屏上的矩陣變換。優勝劣汰,她本就進班晚,得證明自己有留下的資格。
椅子也開始輕微震動。
她皺著眉頭轉過去。
身后的男生無聲笑了。臉上潦草地點著幾顆粉紅的青春痘,眼睛瞇得看不見,只有白色的門牙在陽光下發光。像某種動物。她皺眉,食指按在嘴唇上。男生笑得更厲害了,剛發育的喉結上下滑動。他用手指比出兩個圈,套住眼睛。她明白他指的是誰,這里沒人需要眼鏡,除了班主任。男生拉長臉,嘬腮,嘟嘴,她想起來了,是花栗鼠。她笑起來,忽然看到有人回頭,趕忙低頭。
她也曾經是坐在前排的好學生。除非以九十度角趴在桌子上,投影屏和老師就是能看到的全部。教室后面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太關心。可是現在她在后排。前面低伏的頭顱整齊劃一,她想象著從背后看著自己的樣子。他到底在笑什么?忍不住回頭,他依然是滿不在乎的神情,嘴一張一合,好像要告訴她什么。她努力辨別著口型。
沒事兒,他們看不見的。
二
所有的學生都能適應實驗嗎?
當然不是。這是實驗。實驗必然有失敗案例。
那怎么保證我家孩子不失敗?
沒人能給你這個保證。你還是沒理解。我們只是給學生提供一種新的工具,一種新的學習方式。能達到什么程度,還是看她,也看你。
我懂。我對她的學習能力有信心。她的一貫成績,包括我們的學歷背景,您也清楚。就是怕她分心。數據洪流井噴,增強現實覆層,還有那些個微型信息接入點,我擔心。大人尚且經常得信息過載綜合癥,何況孩子?這可不像我們小時候,只需要沒收手機。
我們說過很多次了,現在關鍵不是接受了多少信息,而是聚焦。視覺信息占人接受總信息量的百分之四十二,看清該看的,拒絕不該看的,是時代對人提出的新要求,也是我們想要幫助學生達到的。這些已經溝通過了,所以李女士,你到底在擔心什么?
畢竟是侵入式的技術,會不會損傷了……天性?
天性?孔夫子都說,繪事后素,你以為天性是什么,教育又是什么?
一個月后劉天祺迎來第一場戰役。發布考試結果是周五下午,她在座位上一手托腮,一手在平板上亂劃。這一個月,有什么變了,又好像沒變。課上的內容雖然比之前有拔高,但還在能力范圍之內。語文,她從小喜歡閱讀,比較輕松。科學、歷史、政治都只考察記憶,比背視力表簡單多了。唯一稍微頭痛的數學與計算,無論是線性代數還是程序設計基礎,思維方式和以前都不太一樣。她花了很大精力去準備,習題冊用各種顏色的記號標注得密密麻麻,卻還是在最后幾道大題上出現失誤。現在她已經不會為沒拿到一百分哭泣,她知道分數只是一個相對標準,由出卷人設定規則,控制極限與分布。她要做的,只是在這分布曲線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考試后她打聽其他人的感覺,尤其是學習委員身邊那幾個人,可他們見到她都只像是沒看見,她臉上的微笑也凝固。她曾經也是考試后眾人圍拱的對象。她努力回憶,卻發現自己記住的只是有限幾張面容。
他們就那樣兒。張一鷗說,唏哩呼嚕地吸方便面,這班里都一樣。
你怎么就不一樣了?她心不在焉,還在琢磨著學習委員的眼神。她沒過多久就知道了他的一切,成績中等偏下,唯一的特長是畫畫,有時給班上出板報,因為不守紀律,不太受老師喜歡,但也沒人真的批評他。她知道,能把孩子送入這所中學,這個班級的家庭,都不會太簡單。
我不一樣。他們會因為成績好,看得上你,可是這班上,成績不好還能跟你做朋友的—只有我。他抹了抹嘴,打了個充滿添加劑味道的嗝,又拆開一袋牛肉干。她皺眉:你就不能好好吃飯嗎?每天一到中午,他就跑出去打球,臨上課才回來,面桶來不及倒就放在課桌抽屜里,她受夠了那味道。他忽然來抓她的手:你看。她嚇了一跳,一把甩開,趕忙轉過去。平板電腦上有一條訊息亮起。她猶豫著點開,是一張簡筆畫。
下面發布考試成績。她猛然抬頭。
勉強擠進第十名。在語文,英語上都拿到前五,被數學和計算拖了后腿。她安定又失落,基本符合她的預期,但也沒有奇跡發生。老師平板的聲音仍在繼續:參數調整將在今晚進行。請確保家里無線信號暢通。現在,下課。她的心里忽有鼓聲。
激勵機制不只是源于家長的壓力,更不是虛無縹緲的榮譽感。少看不該看的、看清楚該看的,就能做得好。能做得好,就獎勵看得更清楚、更透徹、更深入。
當天晚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象著小小的納米觸角在視網膜后延伸,交纏,折疊,舒展。注入時幾乎是一瞬間,毫無感覺。她抬頭看對著床的小書柜。紙質書,爸爸從前的收藏,如今已不多見。在他們爭吵的時候,她不敢去客廳的覆層接入點,只好一遍遍翻那些書。直到最后一次,他離開她們,李亞男把柜子鎖起來。
她沒有太大感覺。比起一手包辦了她衣食住行的李亞男,爸爸給她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曾經給她讀過書上的故事。眼淚化成珍珠的鮫人,用藍寶石做雙眼的王子,她隱約記得。比起覆層里栩栩如生的全息圖景,聲音平淡而模糊,就像他本身。孩子的遺忘比大人更輕易,更不用說那之后沒過多久,她的日程表就充實起來,讓她無暇顧及這柜子,沒發現那把鎖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她站起來打開柜子,指尖在磨損的書脊上劃過。書名似乎有些異樣。她使勁兒眨了眨眼睛。仍然不清楚。說不清楚并不準確,每一個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是合在一起,在她的視覺皮層上、意識之海里,激不起任何漣漪。慌亂感只持續了幾秒鐘,隨之就被一陣極其輕微的眩暈感替代,像是一陣無可抗拒的睡意。
來了。她閉上眼睛,并不恐慌,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她等了好久。努力沒有白費,視野將會更專注,更敏銳,更清晰,看見更多應該看到的東西。模糊的童年舊夢早已不在她的優先級列表中,她才十三歲,等著她的是無數個嶄新的世界。
睜開眼睛似乎一切如舊。她抽出平板,調出講義,一行行看。柔和的閱讀背光中,眼前枯燥的空間定義、復雜的矩陣理論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和諧。像是一首交響樂,每一個聲部都各司其職又通力合作,每一個符號都恪守本位又連接全局。她好像是跳出了原有的維度,站在另一個層面,通觀一首宏大而美妙的樂章。她看到了原本的模式。
她屏住呼吸,開始解題。筆下的推演與變換就像枝葉一般綿密地生長,每一步都簡潔優美,每一步也極其自然,仿佛這些枝葉原本就是如此生長,她所做的不過是揭開覆蓋其上的薄紗。寫下Q.E.D的時候她雙手顫抖,理性之美從未像現在這樣在她眼前展現,在她手中流轉。她甚至開始理解那些漠然的臉,看到了這樣的世界,誰不想要更多,誰還會甘心把帶寬浪費在沒用的地方?
早點休息。李亞男端著牛奶進來。把柜子上的鎖拿掉的時候,她還有些擔心。
劉天祺沒說話。屏幕上,漂亮的手寫證明仍然泛著柔和光線,余光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光點,略微刺痛神經。是屏幕右上角的縮略圖標。那張簡筆畫。她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卻忘不掉。那畫上是個女孩側臉。圓臉、齊劉海、戴發夾,是她。眼睛涂成全黑,像是只有瞳仁。面頰上流淌黑色淚滴,從顱頂中心,沒了頭發骨骼,生生露出柔軟大腦。紅色虛線連接眼與腦,縱橫交錯中隱約有問號顯現。她閉上眼。
三
教育是什么?
這話該我問你,李女士。你們可都是傳統體制的勝出者。就看咱們外面這條學府路,隨便撞上個人,不是名校教師就是科技企業高管,說是全國平均學歷最高不為過吧?再看學生父母,哪個不是幾十年前的學霸、千里挑一的尖子?你倒是說說,教育是什么?
教育是一種全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在步入社會前,能有資本,資源上的、能力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去面對挑戰,尤其是現在。注意力帶寬就那么多,干了這么多年人事,沉迷覆層里那些垃圾自暴自棄的年輕人我見了太多了。
說到點子上了,不過沒透。
怎么講?
為什么會沉迷?
不知道。
沒有過類似體驗?小時候?
記不清了。
那我來告訴你。所有能令人沉迷的覆層媒介,都是認知工程學的結果。樹立目標、設置合適的障礙、提供持續不斷的反饋。關鍵在于建立反饋。本來是中性的技術框架,被媒介商人用來賺錢,只消獎勵點兒虛擬金幣,可是就是這么個拙劣手段,就能比傳統體系收割更多的注意力帶寬。
這么說我好像明白了。實驗,也是在調整注意力帶寬分配。跟成績掛鉤,一種正反饋。
我們獎勵的,可比金幣更有用、更強大、更難以自拔。現在你理解我們的優勢了嗎?傳統體系出來的學生,面對我們的學生,那就是兩個人種的差距。明白了嗎?
兩個月后她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盡管仍然坐在倒數第二排,但是在課堂上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會有人回頭注視她。這讓她的思維更加敏銳,口齒更加清晰。在數學與計算課上這種感覺尤其明顯,在符號構成的幽深迷宮中,以往那些高度抽象的概念、復雜曲折的邏輯,如今就像一根不斷延展的金線描繪出清晰的路徑呈現在她眼前。雖然仍然不算最出色,但是比起之前已大不相同。她從未感到這么自信,并且可以肯定自己會更進一步,只要繼續努力。
屏幕角上閃現訊息,她心里一動。是學習委員。論述題最后一題,怎么寫的?那道題需要設計一份研究大綱,評估大數據在某行業中的應用現狀和前景,除了文字論述,還需要加入實證研究。
通過招聘網站上的數據科學家,數據工程師的數量切入。利用分類過濾建立立體的數據模型,分析不同地域的需求特點和增量變化。她侃侃而談,組織好這些材料,可以講出一個很好的故事。學習委員微笑:很不錯的想法。她比劉天祺高一個頭,坐在第二排正中。周圍的人都望著她們。
她回到教室后排。你小心點兒。他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管我,她低聲抗議。實力正在轉化為一座通向前排的橋,除了他時不時冒出的一兩句話,像在光滑軌道上灑下的沙礫。那幅畫她再也沒看過。實驗就是這樣,她知道,也接受,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會把帶寬浪費在無謂的地方。她和他不一樣,不屬于這個角落。時機合適的時候,她自然會被調到前排去,遠離那添加劑的味道。
你怎么就抓著我不放?誰叫你正好坐我前面。哦,還有,你講的故事不錯。比起他們,至少還有可能。什么故事? 秋游,爬山的時候。比那些題有意思多了。她皺著眉頭。山上沒有接入點,也看不了屏幕,閑著無聊,她隨口講了以前聽過的只言片語。砌在墻里的黑貓,留在枕頭上的鐵灰色頭發,陰森、恐怖、毫無用處,現在她早就看不見,也不想看。
好好學習,以后想看什么都可以,她的語氣變軟,你也努努力—他卻不再說話,只是慢慢搖頭。那目光讓她想起有些老師。恨鐵不成鋼?她被第一個蹦出來的詞語嚇了一跳。
回到家她掏出作業。正要動筆,語音頻道接通了,還是他。
喂—你聽我說。要是我努力學習了,你能好好聽我說話,答應我一個請求嗎?可以啊。她隨口說,期末考試,你要是能到班上前十五名,我就答應。他問:一言為定? 她想了想:哦,還有一點,不許在教室里吃方便面了。他說:好吧。還有—嘟—嘟—通話時間到了。
她回屋,有些東西仍在心里翻騰,老師都管不了他,沒見過他對誰低聲下氣過。不過要是被學習委員他們知道,她跟他走得這么近,幾乎已經可以想象那居高臨下的眼神,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過于天真。期末時她發揮不好,排在第十三,反饋獎勵也泡湯了。她忍著失落向學習委員微笑,遇上的不是輕蔑,只是一雙無動于衷的眼。
他說的沒錯,定義看與被看關系的只有絕對的成績。那天晚上她又哭了。如今她已經學會不出聲地哭,只要咬緊后牙,抿住嘴唇,眼淚就會無聲落下。淚眼朦朧中,她看見屏幕上亮起訊息。筆觸如蚯蚓般糾結成團。翻轉、折疊、重新組合,好不容易,她才分清文字。一條短訊,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倒著寫的“人”字。簡筆畫里的波浪線表示大海,倒著寫的“人”字鼓脹著翅膀,一排排融入圓圈表示的巨大太陽里。是海鷗。
她忍不住笑了。她沒考好,他卻真擠進了第十五名。面味兒也消失了。
能聽我說話了嗎?
四
人際關系?這可不像你關心的話題。
這不是教育的一部分嗎?
學校只提供舞臺,而非答案。顯而易見的暴力容易制止,但是那些暗流涌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你想想,就是教,怎么教?又有誰聽?
真不打算處理?
處理?我還以為你最看重的就是她能獨立解決問題。如果在職場里被欺負,又能找誰去?
我還以為微網會保護她。
你太樂觀了。的確,微網就像鏡頭,也像老式瀏覽器的攔截插件,對信息流進行模糊或銳化,將受試者的注意力窗口集中,減少帶寬浪費。但是,即使可以模糊表情上的厭惡與憤怒,也無法從漠然中生造喜悅。況且,你不會幼稚到真把這里當童話世界了吧?
不。當然不。您是對的。只是,我不想讓她沒有朋友。
她可以有。不過,你把她送進來,是為了交朋友嗎?
劉天祺的假期跟以往不太一樣。白天,她依然按照李亞男的安排穿梭于補習班間。閱讀課的進度已經開到原版的《美妙新世界》,學校的寒假作業只能留待夜晚。而在更深的夜里,她偶爾會窩在被窩里,悄悄點開一條跳動的訊息。那或者是一張寥寥幾筆的小畫,或者是一團橫七豎八的偏旁部首。最常見的是去除了所有原音字母的英文和拼音混合,最復雜的一次是一串0和1組成的字符。她費了好久,才發現用的是哈夫曼編碼。像第一條一樣,信息的內容都很簡單,是每天都會說的話。她也用類似的格式回復,今天去了哪里,作業還剩多少,無聊中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生。只是關于那個要求他一直沒提,她等著。
這次他換了一種幾十年前的異體密碼。她偏著頭笑了。他總是神秘兮兮,想得太復雜。微網的確進行分析與過濾,可是她不覺得這些也在模式的黑名單中。何況現在是假期,帶寬額度本來就夠用。她發了個睡覺的表情符過去,放下平板。屏幕又亮起來。她轉過頭想入睡卻無效,翻身拿起屏幕,分辨那些扭曲的符號。
他說,你來我家,給你看些東西。你答應過的。
她屏住呼吸。時鐘指向十一點半,心跳的聲音比指針移動的聲音更響。燈光稀疏,連李亞男屋里也一片安靜。她的確答應過他。可這是什么意思?理智正在漸漸離開身體,手像是不聽指揮,開始系上扣子,披上外套,穿上運動鞋。在產生答案之前,她發現自己已經躡手躡腳地蹭到門口,然后站在了午夜的街道上。昏黃路燈下她吸了一口氣,雪后的清冷空氣直竄入肺,渾身一顫。她先是大步走,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來。
他悄悄拉著她進屋。沒開燈。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比任何一場考試都緊張。這是沒預習過的情況。這算什么?她和他不一樣,可是他到底要給她看什么?閉上眼,等一下。他在她耳邊說,熱氣噴得她耳朵癢。好了。
暗夜中,墻壁上是光怪陸離的熒光圖畫。瓶子中的人形如同鬼魅,林木間的影子拼湊出面孔。更多的則是抽象的大色塊和幾何圖形,不可計數的色彩、形狀、筆觸、材質無限融合又綻放,像在進行一場盛大的視覺實驗。她好不容易聚焦目光,分辨一個局部,卻發現那簡單的布滿圓點的圓筒形狀似乎正在緩緩旋轉。她把視線移開,注目另一個黑與白的簡單格紋圖案,卻看到格紋交界處黑色和白色的圓點不斷跳躍,像要沖破墻壁刺入眼中。他低聲說:赫曼方格錯覺。仔細看,其實畫沒有動。欺騙你的是大腦。她定了定神,再次集中視線,一個一個檢查格紋交界,發現確實不過只是凝固圖案。可一旦她移動目光,那些黑與白的圓點就再次跳躍起來。都是你畫的? 她悄聲問,目光在房間里游走,詭異熒光下慢慢看到書桌床鋪,還有熟悉的書包、球鞋、校服,心跳漸漸平復。他點頭:嗯。指向角落,那是一張兔子的側面圖。
她猶豫片刻:哦,對,也是鴨子。兔子的耳朵變成了鴨子的嘴巴。她想起來進班前她也做過類似測試。少女肖像中隱藏老婦,藍黑條紋漸變成白金,花瓶剪影形成側臉,她記得她在所有圖像中都能看到另一種解釋。
他說,很多人只能看見一種動物。她使勁兒眨眨眼,鴨又變成了兔。怎么會?他說:他們看不見。視而不見。她問:為什么?他說:因為當他們每次指出兔子時,他們就會得到獎勵。反饋積累,視覺就傾向于挑選有利的解讀,久而久之模式就固定了,就是把微網拿掉也看不見了。感知驅動視覺,而非相反。你明白嗎?她慢慢點頭,又搖頭:你什么意思?他說:別讓他們得手。至少你不要。
他的樣子讓她想起另一個人,不同之處在于她可以反駁那種以為她好的名義擺出的全知姿態。
她說:那你想怎么樣?看見兔子還是鴨子,有什么關系?他轉過身說:他們能讓你看不見鴨子,就也能讓你看不見別的。而且你根本意識不到。她說:可是信息過載—他打斷:你怎么不明白?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臉,只有牙齒在黑暗里閃光,不像花栗鼠。不是蒙上眼睛那么簡單,這是慢慢把你變成另一個人,會害了你—她再打斷: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張口結舌:我—我、我在救你—她忽然喪失了全部興趣。
回到家時她眼前還閃爍著熒光筆觸。并非全無道理,但是聳人聽聞。像他那樣的人,她還能期待什么?良莠不齊的數據的確需要微網處理,而獎勵則是視覺認知提升的和諧美妙、健康有益,她感受過。她嘆氣,似乎把一生的經驗與觀察都填入十三年歲月。男生總是這樣,以為自己能拯救世界,她可不愿意當誰想象中的花瓶公主。昏沉中她漸漸睡去,沒注意到李亞男屋里的燈一直亮著。只有一點她仍然沒明白,他怎么懂得這些?
五
家長是誰?
冷靜一下。
夜里十二點半,太過分了!
她是自愿去的。
她才多大?她懂什么!把她送進來,不就是為了她免受傷害嗎?
有了微網,該看不到的,她在哪兒也看不到,這點請你放心。
放心?怎么放心得下?覆層里的那些垃圾是過濾了,注意力也是集中了,可是這些小孩,也不是小孩子了,誰知道他們都在想些什么!
那你想要怎么樣?
我不管他家里怎樣。我知道能進這班,背景不會差。我只是要求別再讓他跟我女兒走得那么近。
你不是還擔心她沒有朋友?
我可不想讓她交上這種朋友!
你大可放心。
假期過得飛快。在剩下的日子里,劉天祺仍然時不時接到符號與圖案夾雜的訊息,但很少回復。她對自己說學習越來越忙,那一夜的冒險就到此為止吧。而在表面之下還有什么她也說不清,只是出于本能將思緒與短訊一同封存。屏幕上的“未讀”由1變成9,最后以省略號顯示,光點在余光里閃爍。屏幕中央是文章、公式、代碼,一行行整齊排列,像等待檢視的士兵。
開學后她仍坐在老位置。他有時從后面踢她椅子,有時用數位筆輕點她背心,她從不回頭。他咬牙切齒:你已經快像他們一樣了。他身上又開始有方便面的味道。她皺眉:那又怎么樣。就聽你的,像你一樣混日子?我—唉!他重重地砸了下桌子,跑出教室。她沒抬頭,繼續解題。怎么還是不懂事?
新學期第一次月考她重回前十。實力并未離她而去,而運氣這次也站在了她一邊。自己正慢慢回到習慣的軌道,很快就會加速起飛,重新占據她該有的位置。課間休息是她值日,她從教室前排開始掃地,故意放慢速度,想看看學習委員的臉。她確信自己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實贊許,什么是虛情假意。可她看到他們捂住嘴,哧哧笑。像是想要藏起什么東西,卻又怕她看不到。
她問:你們在看什么?她們說:你管不著。她無話可說,又不甘心,忍不住伸手去拿。啪地一聲,手被打落。她愣住,何曾經歷過這個?好了好了,她不是想看嗎,讓她看就是了。學習委員似笑非笑。
她看著面前的屏幕,眼睛睜大,臉上發燙,世界嗡嗡作響。不,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你們別看了—他們說:擔心什么,我們想看也看不到呀。難道你看得到?她有哭腔: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們說:用得著我們想嗎?別以為偶爾考好一次就能怎么樣。無視終于變成了輕蔑,而她不知道哪個更冷酷。他們說:爛泥扶不上墻。你說什么?他們說:爛—泥—扶—不—上—墻。你以為他前面為什么沒有人?大家都在努力,只有他自由自在,憑什么?那就是爛泥,我們就是看不慣他。你要是跟他一起,也一樣。
他回到座位時身上帶著操場上的熱氣。她瞪著他,“啪”地把電子屏扣在桌上。是一張人物素描。圓臉,短發的女孩兒,微微側臉,帶著發夾,筆觸細膩,風格寫實,一看就是她。他說:我畫的,還沒畫好,沒來得及給你看—怎么了?她剛剛在廁所隔間里擦掉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你為什么要干這么惡心的事兒!他們、他們都看到了—他摸不著頭腦:他們怎么看到的?而且,這畫怎么了?他把屏幕翻來覆去:你看到了什么?
她說不出話。他著急了:說啊!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她說。他不可思議:什么?她哽咽:脖子以下,什么也沒有,只有手和腳,看不到身體。他明白了:你以為我畫了什么?我沒有。你看啊,我怎么會去畫那種—你看啊!她的抽泣漸漸停止:我看不到。他們都看不到。
他說:因為你們被屏蔽了,是微網!她說:你沒畫那種惡心東西,為什么會被屏蔽?他說:肯定是算法哪兒出了錯。我真的沒有!她的聲音沙啞:你相信嗎? 他說:當然。這是我自己畫的,我看得見!再說,我為什么要—她幫他回答:為了讓我像你一樣嗎?為了留下我嗎?他的青春痘變得通紅,像是要炸開:我不會為做那種事付出這樣的代價。你就寧愿相信看不見的東西,不相信我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枯:你不懂。你總是說看到所有的東西最重要,但是你不知道,當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時候,你看到的,也成了謊言。
那天之后,她沒再跟他說過話,他也不再踢她椅子,或者在她背后畫圈。教室靠窗角落的空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以至于她常常忘了背后還有人在。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學習之上,心思稍微浮動,語詞就會顯現出來,像釘子一樣把她牢牢釘在座位上。期中考試之后,有跟不上進度的人終止實驗,她則第三次進入前十。班主任找到她談話,問她愿不愿意調往前排,她沒顯出一絲猶豫。
我就知道你有潛力,所以把你放在后排。你這種學生,得用激將法。班主任滿意地點頭,在咱們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動力,定力,還有不服輸的毅力—后面說了什么她又沒聽見,只是在想在離開時會是怎樣的場面,最終她決定不去看他。他得理解,她和他不一樣。于是換座位那天她真的沒看一眼,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仍然落在她的背心間。新座位在教室正中的第四排,他的目光無法穿越層層人墻。午飯時間,她在座位上靜靜咀嚼,再也不用聞濃郁而廉價的方便面味道。
視覺認知調整之后的晚上,她又一次拿出那張素描,頭部以下,腳部以上,什么也看不見。她知道那并非一片空白,但是無論她如何努力凝視,視覺皮層仍然沒有半點反應。她嘆了口氣,閉上眼。她其實不相信他真畫了什么吧。可她又能怎么辦?
六
滿意了嗎?
這么說就沒意思了。我也不想這樣,咱們也都是過來人。但是您也知道,現在不比以前了。等到她成人的時候,好摘的果子一個也不剩了,能拼的只有實力。從幼兒園起,一步一步積累的硬實力,費了我們多少心血。我現在要是不管,她以后才會恨我。
所以,打算付出多少代價?
代價?所謂的友情嗎?您不是說過,到這兒來不是交朋友的嗎?就這些小打小鬧,等到上了大學,走上社會,真的還有用?您又還記得幾個中學時期的朋友?
我說的是定向屏蔽。
他們又沒看見什么不該看的。本來也沒什么,要不是您執意護著那家長—
這是用個人好惡來影響技術應用,這可不在協議上。
這不是你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嗎?別告訴我說您還相信技術中立的那一套。什么有用,什么沒用,看什么,不看什么,模型、參數和閾值,不都是人決定的嗎?
劉天祺在第四排過得不錯。這里處于教室腹地,既與教室前排的尖子生保持一定距離,又與教室后排相距足夠遠。位置中庸,視野開闊,正適合心無旁騖學習。如今她不再想要通過進入圈子證明自己,實力才是硬道理,只要她夠努力。
那句話仍然時不時在她心里回響。羞愧與憤怒漸漸淡了,她如今把刺耳當作動力。她已經走了第一步,接下來她會把那團泥從哪兒來的,扔回哪兒去。她有這個信心。第三次反饋調整之后,她的視野和思維更加澄明透徹,學習本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人著迷。
數學與計算課正講到集合論,在那根有限的數軸之上,她可以看見格奧爾格·康托如何用一條金色的對角線,將無限的世界投影其上。在那列如同士兵一樣堅定挺立的自然數列間,竟然隱藏著最多、最密集的無理數。那是一個隱匿在空白中的世界,只有當計算圓的周長和直徑之比,或者構建一個無限分數,無限約分時才慢慢顯現。然而她看得到它們就在那里,就如在康托或者博爾赫斯的眼中一樣,那是一個更為宏大的圖景的一小部分。
影響并不僅僅在于數學成績。信息過載時代,知識唾手可得,不斷吸收、變化、重組的思維體系才是更為普適的利器,可以在積累了千百年的各個領域中以最高效的方式抓住精髓。她發現自己可以輕易理解古典樂中那些裝飾性濃重的繁復樂句,也可以在充滿意識流的后現代文學作品中分辨天才的隱秘意圖。古老的大師們從艱苦卓絕的練習中無意識地習得的高超技藝,用千百萬個細小的節點貫穿樂章或文本的分布。詞語、和音、主題、形態、分支情節、華彩段落,隱秘混亂之中是嚴格計算過的雕梁畫棟,和數字與符號一樣,通往同一個無限的盡頭。她真正理解了無限本身。
而這只是她正在理解或者將要理解的關于世界的許多種基本概念中的一個。這些概念由于過于抽象,在過往的千百年間,一個人往往需要在某個領域里皓首窮經才能觸摸得到一鱗半爪。但是現在不一樣。在認知工程學的幫助下,人類,至少是一小部分人類千萬年來受到的桎梏漸漸脫落。今天,即使是少年也比過去的先哲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她不是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只是心懷巨大的驚訝與贊嘆。學習本身變得令人上癮、不可抽離。屏幕邊緣的“未讀”光點早已在周邊視覺里黯淡。她沒有再點開過。有時,她會覺得張一鷗的目光仍然會降落在她身上,但是每當她回頭,在一片低伏中,他常常仰著頭,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看她。那時候她會松一口氣,又有一點點失落。
第二學期期末進行中期評估。此時他們的學習進度已經相當于普通的大學四年級。在認知技術的配合下,她并不覺得學習本身的壓力如何巨大—如今她甚至無法理解,為什么就在大半年前她還在為橢圓曲線和三角函數頭疼。但興奮與緊張的氣氛仍然漸漸浸染了空氣,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一張張和她一樣尚存稚嫩的臉上隱現。于是在每一堂課間、每一個夜晚她都手不離筆。
要勞逸結合啊。李亞男拍她肩膀。她聽李亞男講過,當年為了咬牙趕上大城市的同輩,她都做過什么。第一次聽時她還有些不耐煩,但是現在她知道,假設母女位置對調,她們倆,在那時,在現在,都一樣。
中期評估結束那天晴空疏朗,她聽見久未出現的蟬鳴。操場邊的濃郁樹蔭下她舒展肢體,感覺像是從泥土中破繭而出。五門考試她都答得幾乎完美,可能是她中學的最高巔峰。揭曉成績之前成竹在胸又微微忐忑的日子將成為以后一再回味的片斷,她試圖記住每一種感覺、每一個瞬間。
班主任在叫她。她懷著興奮小跑。可那表情比她想的冷漠。她放緩步子走進辦公室,脫口而出:怎么,你也在?
他靠在窗邊抱著雙臂,挑釁地看著她:我怎么不能在?她臉頰發熱:不是那個意思。我就知道,你很聰明的。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混合著驚訝。
劉天祺。班主任進來了:挺努力的,想當好學生啊。既然想當好學生,那為什么要作弊?窗外的蟬鳴忽然消失了,她的世界變成一片空白噪聲。或者說,協助作弊?班主任瞥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你看看這兩份卷子,客觀題就不說了,主觀題是怎么回事?她顫抖地接過試卷,熟悉的字體沒錯。班主任敲著桌面:怎么做的?說說吧。
老師,我,我沒有—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我,我不知道—你們之前傳的小條,系統里都有備份。對面的人聲毫無情緒,像在談論一道至關重要但是又無關緊要的習題。這次,又想了什么歪門邪道?我真的沒有。她猛地轉向他:是你對不對,是你!
他轉過頭不看她,從牙齒間慢慢擠出話:承認吧,你跟我一起。她一把抹掉眼淚:我才沒有!你—班主任打斷她:行了,女孩子家像什么話。平時成績還可以,補考吧。本來應該直接開除。
那他呢。她指著他,他成績一向不好,還做出這種事,他就沒事嗎?都是他,得先開除他!男孩轉過身來看著她,眼神中沒有一絲愧疚。她意識到自己面容扭曲,正伸出食指,直指著他。你跟他們一樣了。她從他抿緊的雙唇間無聲讀出詞句,慢慢放開手,抱著膝蓋蹲下。
起來吧,別哭了。班主任走后,他來拉她。你別碰我!她用了最后一點力氣,一把推開他,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幾乎是強拉起她:我真的在救你。跟我來,我帶你看個地方,就在學校里。我不去!我不信你說的那些—她哭得嗓子啞掉:你為什么總是纏著我!
他過了好久才開口。她本以為自己知道答案,可他的話讓她睜大眼睛。
七
這不公平,您得給我們個說法!
公平?作為這個班的既得利益者,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家長想談公平。
那不一樣。沒錯,我們比起外面的學生,是先聰明起來的一批,可是這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沒有我們努力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站穩腳跟,她能有今天?就是再有天賦,起點低,還不是跟外面那些學生一樣?
你不曾經也是“外面”的學生嗎?
沒錯,校長。我和您不一樣。我沒法在大城市里隨便學學就能上隔壁那幾所大學,然后靠著父母輕松找份工作。我是拼了命,才走到今天。我更知道什么是公平。我父親是鄉下的老師,沒讓我像其他女孩兒那樣,讀完初中就打工嫁人。我從小就知道,對我們來說,教育就是唯一的橋。我們的命,未來孩子的命,都在那一道道題里,一視同仁,答出來,就翻身。公平,看起來很公平,對嗎?
你想說什么?
我進了全縣最好的高中,也進了最好的直播班。直播班,您還記得嗎?當我從直播里發現,大城市的學生只要不到五分之一的時間,就能理解同樣的概念,解開同樣的題,您無法想象我有多絕望。這不是多考幾分的差距,也不是多懂得幾個知識點的問題。這是智商、情商、視野、思維方式,全方位的碾壓,一種人對另一種人的碾壓。現在您還覺得,那一套卷子公平嗎?
可你還是成功了。技術成為公平的橋梁,你現在站在這兒,跟所有走到這里的人沒什么兩樣。
您錯了。他們在每一步都有選擇,有退路,而我從來都沒有。您也不知道,在當年一個直播班背后的是什么。您相信嗎,我就是到現在,還有時候會做夢看著一套卷子,一個字兒也寫不出來。然后我就掉到村口那條河里去,河面上沒有橋,浮著的都是臉。我那些中學同學的臉。
時代不同了。
不同?有什么不同?不過是變得更難了。您也不用勸我,我知道,就是在這兒,就是在這個學校里,哪兒沒有三六九等,哪兒沒有隱形規則?金錢、權力、家庭背景、學習成績、思維認知能力,只要有個舞臺,什么都可以形成階級。
你想得太多了。她沒受到什么實際影響。挫折,也是一種—
我要求保證我們家孩子一直在班上,不管出了什么事。必須。
劉天祺坐在座位上,沒有看前面的投影,也沒有看手里的屏幕。她抬頭往后仰,聽見自己的頸椎咯吱咯吱輕響。已經放暑假了,教室里沒人。夏日傍晚的陽光明亮,投影上的字模糊一片。她的眼睛被陽光刺得疼痛。之前窗簾緊閉,她沒發現,原來教室里,也能有這么亮的光。
在她座位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塊小小鏡面。教室屋頂到地面垂直距離2米,第四排正中與最后一排靠窗的水平距離4.5米。三個45度鏡面反射構成光的通路,可以看到她桌上的所有答案。光的反射原理。她明明學過。屏幕上的“未讀”標記越來越多,那天的情形,一遍一遍在她眼前回閃。
你看啊,看啊!看看你每天中午吃的都是些什么!他胡亂地指向各處,可她只看到窗明幾凈的操作間,排列整齊的不銹鋼柜。他口口聲聲說的霉變、腐爛、污穢,在她的視覺皮層上,在她的意識之海里,蹤跡不見。
他們在騙你,一直在騙你!你看啊!他本就起伏不平的臉被憤怒與失望扭曲得更難看。可是為什么?這可是最好的學校,最難進的實驗班。她記得自己努力保持冷靜:微網是用來應付信息過載的,過濾的是不良信息,為了保證健康—還不明白嗎?他們想讓你看見什么,就讓你看見什么,沒有選擇!你以為我為什么老吃方便面?什么狗屁健康,不都是他們說了算—可是,吃起來也沒什么問題—廉價調味劑,添加劑,像視錯覺一樣的拙劣把戲,你就是屎吃久了,都會覺得沒—呸!你以為你是誰?她徹底被激怒,你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就你看得到?你還真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個栽贓、陷害、妄想癥,自己做了事情不敢當的膽小鬼。我真的是在救你—有什么用?這就是你拖我后腿的理由嗎?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仗著家里有背景,就能踐踏別人的成果?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你知道我媽媽為了把我送到這里來,奮斗了多少年嗎?不是這樣的,你們都被蒙蔽了,你怎么就不能用腦子想一想啊?這網是他放進去的,但是是你們自己不拿下來啊!
紈绔子弟。她說,別再自以為是,別再煩我。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能在這,不就是因為你有一個好爸爸?沒有他,你什么也不是。爛泥。你說什么?他的聲音忽然變輕,變潮濕,你真的這么想?我一直這么想。她越說越快,像是在答論述題,無數個片段紛至沓來,拼成圓融的答案。否則就憑你,怎么會一直留在班里?否則怎么沒人欺負你,連老師都不敢動你?否則你怎么會懂得那些東西?都是你爸爸給學校捐了錢吧。你那些歪理沒人會信,只能騙騙你自己。爛泥。
她記得自己轉身沖出那個冰涼的操作間,沒有多待一秒。不銹鋼門在她身后轟然合上,把謊言與冷氣都緊緊關閉。他說一切是騙局,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騙子?
晚飯又是李亞男下廚。她以完美答卷通過補考,依然留在班里,值得慶祝。母女倆慢慢吃飯,李亞男揀了塊魚腩,放在她碗里:要汲取教訓。學習為重,不該交往的,就—知道了,她低聲打斷。正要夾魚,筷子忽然摔落。
從急診出來已是深夜,李亞男攥著診斷單,斜靠在醫院外墻上,忍不住想要摸一根煙,卻發現自己還穿著居家服,手包忘在家里。食物霉變導致的急性腸胃炎,診斷報告被她展開又揉成一團。更讓她不解的是,她問天祺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女兒卻不肯說。實在被問得急了,天祺就裝睡。她忍不住提高聲調,掛輸液瓶的護士皺起眉。媽,別丟人了。天祺閉著眼小聲說。
丟人。李亞男使勁揉搓太陽穴,到如今竟然是女兒嫌棄她丟人。家里菜錢每月不限,有機農場直送,保姆的健康證她每年都檢查。天祺每天下學準時回家,從來不在外面吃什么。她得冷靜。
八
今天,我們不談教育,也不談科技。就談這個。
我看過了。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可是你要說這是學校的問題,得拿出證據。
證據?我女兒在醫院打了三天點滴,霉變食物導致,這還不算證據?
這只是惡意揣測。你親眼看見了嗎?后廚的狀況已經應你要求展示過。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連夜轉移了證據。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不走了!
李女士,你可是體面人,撒潑打滾可不應該。你可以在這等著,愛等多久等多久,我會以造謠誹謗罪向你發出律師函。
張副校長,你摸摸良心,我是多信任你,家長們是多信任你,才把孩子送到這里?認知工程實驗、革新教育體系、保護成長、開發潛力,新時代下的必然召喚,說得好聽,可是你對得起我們嗎?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發生了這種事我們誰也不好受。可還是那句話,說話要講證據,你看見了嗎?
我再問你一次,你對得起我們,對得起我女兒嗎?
你可以自己問她。
李亞男驚訝地看著劉天祺走進副校長辦公室。女孩向校長鞠了一躬,沒接她的目光。三人分別站在桌子的三條邊上,形成一個三角形。
劉天祺,請你評價一下,在認知工程實驗班的一年,怎么樣?
終生受益,終生難忘。她對答如流,微網讓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本質模樣,正反饋激勵措施讓我將注意力帶寬放在最重要的地方。我學的不僅僅是知識,而是看待世界的視角。這些視角來源于—校長打斷她問:你覺得學校的午飯如何?要誠實。她說:雖然口味比不上家里的,但是營養搭配上沒什么問題。他問:那你有沒有去過后廚?看到了什么?照實說就好,不用擔心違反紀律。她說:去過。
看到了什么?李亞男急切地問,女兒,別害怕,有媽媽,說啊。而她轉過頭來,直視著李亞男,眼神沒有閃爍:很干凈。什么也沒有。不可能!李亞男不知道該向誰怒吼,你們、認知工程……你說啊!
她努力想從女兒臉上分辨出一絲隱瞞的愧疚,可是那張年輕的面容上什么也沒有。她被教育得太好,甚至不會說謊。
李女士,實驗班有多難進,多難留下,你不是不清楚。不要因為你的愚蠢偏執,耽誤了你女兒的前途。張副校長不帶感情。校長,我想留下。我一定會更努力!劉天祺轉向校長,我媽媽她,我會講清楚—她提醒了李亞男唯一還能做的是什么。不行,你不能再在這里了,李亞男說。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啊?她猛地轉向她,從小到大,憑什么!校長打斷她們:好了,這里不是你們吵架的地方。李女士,你和孩子都回家吧。今天就到這里了。至于后廚問題,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到此為止吧。
我有證據。
門口站著的是他,舉著一枚存儲器,一步一步走進來,三個人的目光都緊緊跟著他,而他看著她。他的青春痘更多了,從鼻翼擴散到腮下,模糊了面部輪廓,像一張點彩畫。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他。
夠了。誰都沒看到的東西,幾張圖片,就不能是造謠嗎?男人語氣冰冷,別鬧了。為了引起女同學的注意,姜黃粉紅曲粉,抹在食材上,當作霉變,畫畫得不錯,是不是?男人站起來,雙手撐在寬大臺面上,逼視著男孩,面部月球表面似的坑洼里有了情緒。她忽然察覺到兩人的神情極其相似,望向李亞男,發現她也在注視自己。兩組視線在空氣中黏著交錯搭成跨越時間的橋。她隱約明白了什么。但是她不想明白,不想看,不想聽。感知驅動視聽,聲音與場景都漸漸模糊。她不關心真相。不重要。她只想回去學習,令人上癮的美妙學習,一個又一個在她眼前展開的新世界,她剛剛體驗到。她想得很清楚,不是為了李亞男的期待,而是為了那種感覺她愿意付出某些無法言明的代價,這是十四年來的第一次。但在李亞男的眼睛中,她看到自己的未來又一次像鳥兒一樣飛走了。
一個星期后,劉天祺在李亞男的堅持下離開。沒有人抬頭看她,就像她來的時候一樣。他的座位也空空蕩蕩,那天之后,她再也沒見過他。張副校長負責實驗班工作,她在招生的最后一關見過。她依稀記得他指尖下的那些圖片,和那些黑夜中的熒光筆觸相仿。
微網從視覺皮層取出,無痛無覺無痕。她回到原來的學校,按部就班地當一個普通的好學生,每天中午在課桌上吃李亞男準備的午飯。符號與文字的美妙舞蹈、知識與思想的宏大樂章從她的腦海里悄然消逝,像一場夢。她又能看見書脊上的字了,但目光沒有停留太久。后來她想起來,在看見和看不見之前,她早已長大很久了。
四年后的高考她發揮失常,勉強上了一本線,和李亞男當年無法相比,李亞男沒說什么。臨行前收拾行李,她打開書柜門。在那些松脆蒙塵的紙書背后,她找到一個鐵盒,打開翻出一張素描。那張她曾經看了很久卻看不到的,自己。
圓臉,短發,戴著發夾,臉頰微側。曾經令人痛苦,懷疑,憤怒的一片空白中間,是她的一雙手,在胸口捧著一只沒有畫完的小獸,像捧著一顆心。像兔子也像鴨子,還有點兒像一只睡著的海鷗。
咬緊后牙,抿住嘴唇,在茫茫旅途前的最后一個漫長黑夜,她無聲哭了。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