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夷 丁建川
山東農業大學
在五四時期,青年人對于自由戀愛保持極端狂熱的態度,把它看作是一種新時代新紀元的時尚風潮。自由戀愛在號召自由的同時,也同樣會衍生出一系列問題,比如過度放縱、脫離生活等等。魯迅先生將涓生和子君的形象生動地展示在我們眼前,以之愛情悲劇對我們加以警醒與告誡。《傷逝》可以稱得上是魯迅將自己的人生加以藝術化的具體展示,是他根植于生活的精神儀式。[1]
愛一個人,是不論彼此身處何境何地,我都情愿將一腔的熱忱付諸于命運流轉中,一起承載所有的難關,不卑不亢、心甘情愿,直至成為彼此生命的底色。涓生如此,子君亦是如此。
不同于第三人稱敘事,《傷逝》以“手記”的形式,從男主人公涓生的立場出發,回顧了兩個人自戀愛到分開的全過程。小說對熱戀中的涓生是這樣描寫的“期待著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2]。熱戀的朦朧感和神秘感,使得男主人公就連遠遠聽到皮鞋的聲響都會心跳加速,不自覺地充滿期待。當愛到無以言表的時候,男主人公甚至寫出“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這樣的話。現在的子君,可以稱得上是俊生心頭那一株盛開在冬天的水仙。他只欽慕于水仙盛開的嬌艷,希望她可以永遠在他的心頭翩翩起舞。她此刻無需飼養,所以他不問花期。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3],子君借此表達出對于涓生明確而堅定的愛意。她是五四運動的新女性代表,她時刻不忘爭取青年人應有的權利。這種權力是什么呢?在我看來,也不過是與涓生自由戀愛,不被阻攔的權利。她為了心中的愛情,喊出了內心的想法,既是一種宣泄,也是一種對于自己愛人的肯定。[4]愛使人勇敢,子君的魅力和勇氣正來自于對于涓生的愛,來自于對舊的事物的反抗和批駁。一個女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決定了她對待生活的態度。正因為足夠勇敢和灑脫,所以我愿意同你一道成長。
涓生和子君,這對陷入戀愛漩渦中的青年男女,充滿了對未來共同生活的美好期待,他們忽略了物質生活的羈絆,一心只想品嘗愛情的美好。子君不惜與家里斷絕了往來,也一心只想追隨涓生。
至此,他們的愛情凌駕于生活之上,不為柴米油鹽過活。
愛情的果實一旦結出,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們開始到處尋找居所,為創建一個共同的家而努力。涓生自顧自地規劃著未來的美好生活。涓生與子君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5]。所以,子君養了四只油雞和一條名為“阿隨”的狗,取名“阿隨”也是想要二人一生相知相隨。
幻想的甜蜜隨之而來的是現實的殘酷。在涓生失去了生活來源之后“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6]。涓生追求的是性格志趣上的相同與契合,結婚之前,他被她的獨立所打動,“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徹,堅強的多”;結婚之后,子君日日忙于煮飯,洗衣,喂雞,兩人之間日漸疏遠。涓生將子君形容為“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功夫也沒有,何況讀書與散步”。他發現子君不再是可以日日“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的心目中的水仙花。她變成了在冬日里只求瑟縮取暖,不再追求傲然身姿的枯萎水仙。這使得涓生不再仰慕子君的獨立和自信,改為厭棄她的淺薄和無趣,甚至于自我抱怨,“一個人,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因為她”,直至于“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7]
此刻,涓生疲于為生計奔波,涓生意識到,他們不再活在理想的泡沫當中,而是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漸趨庸俗。
初聞書名“傷逝”一詞,我的內心便早有了一個情節設定。所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覺得用在此處不甚恰當,應該改成“未經其事先知其果”,這預示著一部愛情悲劇即將呈現在眼前。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我終于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生活的壓迫和精神的萎靡,使涓生極力想要逃脫。于是,他主動結束了與子君的情感關系,稱不上決絕,卻也十分堅定。“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這話過于直白,卻也直接了當。我不愛你了,我想要說出來。因為“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所以我只好“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甚至于找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理由:“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8]。
這份愛情的開始與結束,實際完全在涓生一個人的意志之下。涓生請求子君同居,子君便不顧與家人的反對,沖破封建制度的牢籠,賣掉唯一的首飾決絕地跟他一起;涓生說出“我已經不愛你了”的時候,子君甚至沒有質問,只是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眼神便開始無處安放的搖晃。子君最終不加抵抗地接受了這場審判,給房主交代一句話,留下他們僅有的一點生活全副,離開了這不再接納她的地方。
子君的付出終究成為了一場虛空,分不清是夢境的清冷還是內心的凄涼。最終,子君跟隨父親回到娘家,后不知如何死去了。但細想便可知,子君為追求愛情自由,極力反抗封建制度,卻不料還是被現實打敗,自是無顏也無心存于世上。他們對于愛情的渴求終是成為了生活的傀儡。
槐樹和藤花,在文中多次出現。只有一次,是那槐樹的新葉,紫白的藤花,出現在他與子君熱戀而未同居的時期,和子君一起出現在眼前,透著春日里那誘人的明媚。余下幾次,便是只剩那半枯的槐樹,老的紫藤,就如同兩人在渾濁生活中的愛情悲劇。
涓生表面的懺悔無法掩蓋其思想深處試圖為自己辯解的意圖。[9]在子君走后,他象征性地意識消沉,卻也能自食其力,豐衣足食。婚前他愛的熱烈,一時不見都會產生“她是不是翻了車了?或者是被電車撞傷了?”這種過分的擔憂,更甚于“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這并不假,只是他本性便是個懦弱的人。他對于“鯰魚須”和“雪花膏”的鄙視和不屑,是在子君那驕傲姿態的鼓勵下才敢有所表露。[10]所以一旦她發掘那個大無畏的“新女性”變得不思進取,不再專注于愛情,變為一個庸俗不堪的家庭主婦。他內心那僅有的信仰也就崩塌了。
對于涓生來說,他對于自身的重視程度是明顯高于子君,高于生活的。他可以在生活拮據之時,毅然決然且理所當然地丟掉跟隨多年的狗狗“阿隨”。涓生可以清楚地對他們的生活作出相應價值判斷,當他決心要拋棄子君時就可以絲毫不顧現實和良心的阻力。[11]當愛情悄悄地逝去,涓生有了對于新生活的渴望,子君便成了拖累。[12]
魯迅所描寫的五四時期思想進步的青年,仿佛是行走在大霧中的渺小力量,他們不知前方如何,亦不知何時會淹沒在這迷霧中。他們隨時都可能成為時代的犧牲品。子君和俊生便是這其中的一份子。他們懷揣著愛情的熱烈,行走在生活和時代的迷霧中,邊走邊摸索,最終迷失了自己。
“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涓生在手記里反復強調的話,現在看來也是十分的諷刺。真實早已經失去,此刻只有虛空。靈魂早已被生活牢牢地釘住,翅膀的撲動,只是不甘淪落地徒勞反抗。生活的路還有很多,但涓生早把子君當成是他囚于困境的唯一因素,以為只要擺脫了子君,就可擺脫困境。至此,他便可以開辟新路,投入新的生活。殊不知這新生活的盡頭也是那無盡的空洞和虛妄。
再次回顧小說的名稱“傷逝”,寓示涓生與子君,一人傷,一人逝,構成了小說的愛情悲劇。涓生在離婚后體悟到“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13]這個愛,可以指代我們所追求的美好理想和對生活的熱切期望。生活是豐富且多彩的,阿隨和小油雞們也如此地活潑和歡騰,青年們對待愛情的勇氣與毅力不應該被生活吞噬得那么迅速那么干凈。
在我看來,愛情必將基于生活,生活的第一要義便是求生。只有彼此朝著共同的人生目標努力,攜手共進,愛才能在生活的沃土生根發芽。所以,生活于愛情來說,是土壤,是根基,必先有根,種子才能發芽,進而開出嬌艷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