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待到胡琴咿咿呀呀地響起,鬼戲,毫無預兆地拉開了大幕。
鬼戲,顧名思義,就是唱給鬼聽、演給鬼看的戲。
此時,生、旦、凈、末、丑,不管大角兒還是小學徒,只要上了戲臺,個個都嚴肅認真,絕不敢荒腔走板;胡琴師、板子手,也一絲不茍,不敢差半個音,少半個板。
班主劉半音,帶著戲班,在這十萬大山里轉悠了大半輩子,深知這大山里,如星星或是螢火蟲般散落著的小山村,都有一千年不變的規矩,那就是戲班在正式演出的前一晚,先得唱出鬼戲,以示對先人的尊敬。
先人骨肉已去,魂兒都還在呢。祖祖輩輩,深信不疑。
唱鬼戲時,生人勿近。夕陽下山,村里人都不約而同地關門閉戶,早早睡去。即便睡不著,也在炕頭假寐,氣息壓得低低的。房前的雞、屋后的狗,也關得緊緊的,不許出聲。戲臺下面的觀眾席,自是空空蕩蕩。華麗的燈光、精美的行頭、優雅的唱詞、夜風里輕揚的垂柳……山村的夜晚詭譎神秘,溫馨浪漫。
撲哧一聲,新來的凈角胡遜,頭回給看不見、摸不著的鬼魂演戲,覺得太過新奇,忍俊不禁,輕笑起來。劉班主臉色異常難看,待胡遜一下場,就揚起馬鞭劈頭蓋臉一頓猛抽。
胡遜不服:“戲臺上輕笑一兩聲,這不是尋常之事嗎?值得這般?”
劉班主錚錚有聲:“鬼者,天地也。演給天看,唱給地聽,當存敬畏之心。”
胡遜雖不懂,可不敢再言語半句。
第二天晚上,正戲上演。一出《白蛇傳》,生死人蛇戀,讓村民們如醉如癡。“湖邊買得一壺酒,風雨湖心醉一回。最愛西湖二月天, 斜風細雨送游船。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戲臺上,“船夫”做搖櫓狀、仰頭喝酒狀,一開口,唱得意氣飛揚。生角金蝶,忍俊不禁,輕笑起來。劉班主也笑了。
胡遜不解,問:“金蝶也笑場了,班主您怎不責罰?”
劉班主笑著說:“人間有悲喜,隨性就好。”
胡遜嘴上不講,心里大為不服。
斗轉星移,胡遜跟著劉班主在這十萬大山里唱戲,戲里戲外,進進出出,幾疑自己一生,也是一出戲了。只要夜深時分,稍一入夢,儼然已是戲中人物——富麗堂皇的戲臺、寬大厚重的幕布,被燈光照得情緒暗生。那桃腮粉面的生旦大角、披紅掛綠的凈末行家,或輕啼一曲,或大喝一聲,便邁著臺步走了出來。而鑼聲、鼓聲,更是一聲緊似一聲。光鮮靚麗的人兒且唱且舞,只見長袖翻飛,只聞曲聲婉轉,臺上臺下,癡迷一片。
鬼戲唱得多了,胡遜覺得自己越來越理解劉班主,理解他鞭打自己時說的那句話:“鬼者,天地也。演給天看,唱給地聽,當存敬畏之心。”
劉班主去世時,把戲班托付給了胡遜。胡遜成了這家戲班第十五任班主。
他跟劉班主一樣,帶著戲班,在這十萬大山里轉悠。時而在胡家寨,時而在趙家莊;時而唱著鬼戲,時而演著人戲。日子過得飛快。
那年,新招了一個末角,叫柳紅衣。他早年在城市戲院里唱戲,因看不慣城市的燈紅酒綠,又不太懂人情世故,辭職而去。也是有緣,他與胡遜的戲班在大山里相遇。
柳紅衣來的第一晚,正趕上唱鬼戲。就像當年胡遜一樣,他頭回給看不見、摸不著的鬼魂演戲,覺得太過新奇,撲哧一聲,忍俊不禁,輕笑起來。胡班主臉色異常難看,待柳紅衣一下場,就揚起馬鞭劈頭蓋臉一頓猛抽。
柳紅衣不服:“戲臺上輕笑一兩聲,這不是尋常之事嗎?”
胡班主錚錚有聲:“鬼者,天地也。演給天看,唱給地聽,當存敬畏之心。”
那一刻,胡班主自己都驚訝,自己這腔調,怎么像極了去世已久的劉班主?不,不僅僅是像,簡直就是劉班主附體了。
對了,今晚他老人家或許在此看戲呢。胡遜越想越覺得是。
胡遜振作精神,一出《霸王別姬》,唱得驚天動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華麗的燈光、精美的行頭、優雅的唱詞、夜風里輕揚的垂柳……山村的夜晚詭譎神秘,溫馨浪漫。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