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州石

蒙福森

明朝成化十一年，三月，陳文瑜調(diào)任龔州知縣。他帶著兩名隨從、一個書童，坐一葉扁舟，沿江南下。其時，正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一路江水蒼茫，煙波浩渺。沒過幾日，古城龔州將近，陳文瑜走出船艙，佇立船頭，眺望兩岸景色。杏花煙雨，桃紅柳綠，陳文瑜詩興頓起，吟道：“龔州平原小路斜，兩岸村落百姓家；眼前分明桃源景，只欠溪流泛落花。”此時，江風(fēng)吹拂，衣衫飄飄，龔州城郭遙遙在望。

至龔州渡口，下船登岸。碼頭上，早有縣丞丁大典帶著縣衙一干人等，及當(dāng)?shù)馗缓类l(xiāng)紳等候已久。

寒暄畢，陳文瑜抬頭看見岸邊不遠(yuǎn)處，隱約有一廟宇，氣象巍峨，問道：“丁大人，這是什么地方？”

丁大典答道：“此渡口名曰將軍古渡，那寺廟叫伏波寺。相傳，漢伏波將軍馬援率軍平定交趾，路過此地，其時天色已晚，不知江水深淺，大軍踏江而過，安然無恙。軍隊駐扎岸邊，次日清早，才驚見江水之深，若非神助，豈能渡過？邑人感念上蒼，遂建廟立碑，年代久矣。”

陳文瑜打發(fā)眾人先行回去，他獨自一人，沿石階而上，至寺廟。寺院果然氣勢不凡，香火鼎盛。寺中方丈了然大師聞知來者乃新任知縣，連稱“貴客”，敬茶讓座，奉為上賓。

聊天中，陳文瑜得知了然大師佛法高深，擅占卜，通曉術(shù)數(shù)和陰陽八卦之術(shù)，遂笑問自己前程。了然道：“大人學(xué)識淵博，文采風(fēng)流，更兼清正廉明，愛民如子，自然前程錦繡，官運亨通。”

陳文瑜笑了笑。暮色降臨，他告別而去。

陳文瑜到任，白天理政，晚上讀書，轉(zhuǎn)眼一月有余。在這一月里，陳文瑜總覺得龔州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樣。

一日，陳文瑜獨自一人微服外出。他想看看龔州的士農(nóng)工商、風(fēng)土人情，了解一下民間疾苦。

不知不覺，陳文瑜便走出了龔州城，到了郊外。

一路碧草翠煙，春色如繡，陳文瑜到了江邊。

岸邊，有人拿著鐵鍬鐵釬在低頭尋找著什么。再往前走，越來越多人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甲蟲一般在蠕動著。

陳文瑜頗覺驚奇——此時，風(fēng)和日麗，春暖花開，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該插秧種豆了。可一路走來，不少農(nóng)田拋荒，雜草叢生。有的田地，即使有人耕種，也是婦孺老幼在忙活，青壯年男人去哪兒了？原來，他們都在這里呢。

一問，原來他們在尋找奇石。

“奇石？啥奇石？”陳文瑜問。

一個老人告訴他，幾年前，韓雍率軍平定大藤峽侯大茍之亂，路過此地，龔州知縣向他進(jìn)獻(xiàn)了一塊奇石。韓雍轉(zhuǎn)送給了上司。不久，朝廷的達(dá)官貴人盛傳龔州產(chǎn)奇石，廣西知府每年向他們進(jìn)獻(xiàn)大量奇石。此后，龔州百姓再無寧日，被逼沒日沒夜地尋找奇石。可是，哪有那么多奇石啊！送上去的石頭，很少有遂知府大人心意的。如此，輕則責(zé)罰鞭打，重則坐牢殺頭！

陳文瑜倒吸了一口冷氣——怪不得龔州百業(yè)蕭條，田地拋荒，民生困苦，原來如此啊！

當(dāng)?shù)弥愇蔫ぞ褪切氯沃h后，他們紛紛跪倒，哭聲遍野：“請大人救龔州百姓于水火！”

陳文瑜眼含熱淚，一一扶起他們，問：“近來可否找到了奇石？”

“找到了一塊，請大人過目。”

陳文瑜掀開紅布，但見此石通體雪白，晶瑩透徹，如一幅畫：白雪皚皚的原野，空曠無人，冷月無聲。有一紋路，似一枝紅梅，虬枝崢嶸，樹影扶疏，幾朵梅花在冰天雪地里盡情綻放，仿佛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它形神兼?zhèn)洌┟钗┬ぃ话滓患t，相得益彰。

“此石起名了嗎？”陳文瑜問。眾人搖頭。陳文瑜道：“不如就叫‘踏雪尋梅吧。”

那天晚上，陳文瑜的房間里一直亮著燈。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

幾日后，陳文瑜吩咐丁大典留守縣衙，他要親自將此石送至省城。

在江邊，正欲登船，陳文瑜意外地遇到了然大師。了然大師得知陳文瑜要送奇石去省城，不知怎的，他悵然若失。陳文瑜忽然想起昨晚一夢，夢見兩只狗在對吠，不知兇吉。

了然大師喟然嘆道：“兩犬對吠，乃 ‘獄字也。大人此去，恐有牢獄之災(zāi)，甚至……望大人謹(jǐn)慎。”

陳文瑜默然不語，良久，拱手作揖，告別了然，登船而去，孤帆一片，漸行漸遠(yuǎn)。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他如輕拂的江風(fēng)，悄然而來，悄然而去，離開了到任僅僅月余的龔州。

陳文瑜再也沒有回來。

此石送到京城后，輾轉(zhuǎn)送入了皇宮，嵌在御花園里。一日，皇上帶眾大臣觀賞，見石頭上有螞蟻在蠕動，近前一看，隱約聚成一行字：佞臣苛政，百姓遭殃；民間疾苦，誰人可知？

這字，顯然是有人用蜜糖寫上去的。

皇上龍顏大怒，下令徹查送石者。

陳文瑜和廣西知府被捕入獄，不久就被殺了頭。朝廷詔令：“龔州地處蠻荒之地，少有教化；其地石質(zhì)低劣，不許再入宮廷京畿重地，違者殺無赦！”龔州百姓如釋重負(fù)，跪倒在江邊，哭聲震野。

史載，陳文瑜臨刑時，電閃雷鳴，天昏地暗，風(fēng)雨交加。那場雨下了七日七夜，京城洪水滔天，幾成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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