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吉喪

塔拉,成長于新舊世紀之交的美國愛達荷州,她生活在一個頗為奇怪的摩門教家庭中。
在這個家里,父母的七個子女都沒有醫療記錄。他們都由助產士接生,在家里出生。孩子們都沒有上過學,因為父親反對聯邦政府的統治,決不會讓公立學校給孩子們“洗腦”。塔拉從未看過電視、聽過收音機,在7歲之前她甚至沒有用過電話。
父親不讓孩子們上學,卻帶他們去主日學校,給他們讀《圣經》并從中搜尋“啟示”。無時無刻,父親教育孩子以一種“末日降臨”的緊張感準備生活。
這就是《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的作者塔拉·韋斯特弗的親身成長經歷。
我們似乎很難想象,現代的美國社會,仍然有人自覺自愿地過著一種異類的生活—不僅對現代科技文明表現出拒絕的姿態,還用幾乎站不住腳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去教育自己的后代。
可別把與世隔絕的宗教信徒的生活想象成世外桃源,韋斯特弗家族并非“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也就是說,父親是出于對政府的反抗,而選擇過一種反對現代科技文明的生活,一旦選擇了與主流相反的立場,連帶的文明成果似乎注定了一并遭到反對的命運。
但這只是反智的一種形態而已。
《專家之死:反智主義的盛行及其影響》一書,表達了對現代美國人思想狀況的擔憂。作者托馬斯·尼爾科斯寫道,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對專家敬若神明,但隨著21世紀的到來,人們漸漸失去了原則,失去了有見識的爭辯。
一種要命的錯誤觀點在泛民主社會里蔓延開來:我的無知與你的博學一樣優秀。
這是典型的互聯網時代的思維方法。現如今,任何一個人的筆記本電腦里的信息存儲量,遠比一座圖書館里的資料總量來得多。互聯網賦予了每個人平等的便利性,我們可以把繁復冗雜的海量信息發布上網,成為信息和資料的提供者;我們也可以機會均等地獲取信息,只需點開搜索引擎輸入關鍵詞,成百萬上千萬的頁面就鏈接到一張A4紙大小的窗口里。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是根據作者塔拉·韋斯特弗的親身成長經歷而寫
一種要命的錯誤觀點在泛民主社會里蔓延開來:我的無知與你的博學一樣優秀。
因此,每個現代人都生出一種錯覺:無限的知識就在這塊電子屏里等著我,剩下的就是說服自己點擊網頁、移動鼠標,萬事萬物盡在掌握。
事實并非如此,機會均等的前提并不一定導向結果的均等。根據史特金定律“大多數領域的大多數作品,質量都低……任何事物,90%都是垃圾”,網上的信息質量的總體水平堪憂。而能否篩選有效信息,使其內化為知識,就成了網上沖浪的關鍵。而篩選能力卻是對邏輯思維能力、判斷力及價值觀的一次考驗。
同樣根據史特金定律,90%的網民都無法在“信息篩選”的考試中取得合格的成績。這直接導致信息獲取的結果與初衷呈相反態勢,機會均等的前提導向結果的兩極分化。
互聯網的便利性讓接受過系統訓練、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的人獲取了更多知識,因為他們能判斷信息的可信度,從而不斷優化自己的知識結構;但是這種便利性卻讓愛看熱鬧、不明就里的大多數人吸收了更多激進、偏見,甚至是錯誤的觀點,并且,在吸收了不良信息之后,他們對自我的滿意度不減反增,因為“我好像變得更有知識了”。
知識和信息相互混淆,成了互聯網時代的一個必然偏差。對專家的不信任背后,是對所有權威的蔑視,人們傾向于接受一勞永逸的方法和一錘定音的判斷,但是科學研究永遠是個過程而非結果。當專家的說法與人們的預期不相符時,甚至當專家無法對所有問題給出解答時,通過互聯網的“放大”作用,民眾對科學研究本身的信任度就斷崖式下跌。
6月,美國傳染病研究專家福奇對美國民眾抗擊新冠病毒的前景感到擔憂,就算2020年年底新冠疫苗得以問世,美國仍然面臨著無法控制疫情的窘境。這是因為在美國,很多持有反科學觀點的人拒絕接種疫苗。
并非在這次疫情中美國人才表現出對科學的不信任,對科學的不信任是美國的民間傳統。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的統計數據顯示,美國成年人的疫苗接種率相當低。2013年,美國政府頒布《Healthy People 2020》文件,設定了肺炎球菌病、帶狀皰疹和乙肝三種疾病疫苗的注射目標,希望到2020年,年齡在65歲以上的群體要實現90%的注射率。但在當時,該群體中只有60%的人接種了肺炎球菌病疫苗,僅有25%的人接種了乙肝疫苗。
反智主義作為阻礙科學發展的力量的存在,是政治理念向科學領域不斷滲透的惡果。如今的美國民眾,很多人不理解民主其實是一種“政治平等”,即人人享有投票權,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們愿意相信民主其實是“實際上的平等”,關于世間萬物的任何話題,每個人的觀點都是一樣好的。
但是尖端的科學技術的突破,都是由一小撮的精英實現的。如果民眾不承認每個人的天資、潛力、意志和機遇是不同的,那他們就會對極小部分人所取得的科學成就持反對態度。
“不知者無畏”發展到反精英的泛民主社會中,就變成了“不知即真理”:無知的人和在某一領域“全知”的人,他們的社會價值是均等的,沒有高低之分。
現在,讓我們回到對科技本身的反思中,來看一看反智主義的興起是否有其事實依據。
在印刷時代到來時,人類的認知觀第一次發生了劇變:不再需要把每一個世間現象、每一個事物細部具象化地記在腦子里。
在印刷時代,比起積累的知識,蒙田認為擁有一個健全的頭腦更加重要,掌握圖書在圖書館里擺放的位置、掌握進行思辨活動的邏輯方法,成了人們獲取知識的直接途徑。我們的知識因而從零散逐步變為一個整體,從松散的各個部分走向變為一個由邏輯和分類編織而成的緊密的綜合之網。
當來到Z時代,有知識的人為我們所整理的東西,全都變成信息發布上網。《拇指一代》的作者米歇爾·塞爾,將Z時代人的認知模式等同于“被砍腦袋的人”。“既然知識已經放在那里,在眼前,客觀的,搜集起來的,集體的,在線的,可任意獲取的,被多次查看和檢查過了的,拇指女孩也就沒有必要再為涉獵知識而苦苦學習了。”
當我們把印刷時代辛苦建立起來的人的“認知力”賦予電腦主機和顯示屏時,知識時代就走向了終結:記憶力因為信息變得唾手可得而不再是人生存的關鍵,人的理性能力再強,似乎也不可能強過幫我們解決問題的軟件。電腦被看作是人腦的外接處理器,確認我們獨特主體性的認知能力,如今化作了電腦—一個客體化的認知盒。
當腦袋不再屬于人類自己,那我們還剩下什么?一條富有本能和直覺的脊柱神經,易怒、應激、簡單的條件反射,和同類反復的不斷增殖。當知識與獲取之間的鴻溝可以被搜索彌合,我們就放棄了深度思考。

《拇指一代》的作者米歇爾·塞爾,將Z時代人的認知模式等同于“被砍腦袋的人”

對科學的不信任是美國的民間傳統。
用搜索、瀏覽、復制和粘貼、抄襲拼湊起來的信息影印本,構筑了現代人全新的“知識觀”,與扁平的景觀社會具有同構性。這也就必然意味著知識權威的消失和反智觀點的興起。
在反智的一端是對觀點均等的迷信,而在反智的另一端則是對生活壓力常態化的反抗。科學技術的進步,總體上看是對人類文明進程的推動,但具體到每個人身上,它就不必然讓我們過得更自在了。
在早期的工業社會里,人們娛樂、工作和休息的時間被嚴格劃分。19世紀,勞工運動興起,羅伯特·歐文提出10小時工作制,幾年后變成8小時工作制;勞工運動的口號是:8小時勞動,8小時休息,8小時睡眠。縮短工時的愿景,直到上世紀70年代依然被社會主流認可。
1972年,英國出版了一本科幻讀物《2010:未來生活》,書中對人們未來的生活狀態有著樂觀的預期:到2010年,人們每周只用工作三天,玩四天。但是到了2011年,作者霍伊爾卻對世界現狀灰心了:“人類將會非常辛苦地工作。真是背道而馳,人們將一周工作七天。我現在非常悲觀。”
科技的發展推動著生活不斷走向便利,但享受便利就意味著要付出前所未料的代價。首先是生存壓力的問題,更多的技術,更多的服務,更多的人口,更多張吃飯的嘴,意味著更多的工種和更多需要操心的事務。對于絕大多數工薪人士而言,業余時間變成了一個奢侈的詞。
其次,本來社會進步應該帶來更大的公平,但現實卻是科技恰恰成為加劇不平等的關鍵因素。不可逆轉的自動化潮流,讓勞動力變得更容易被取代,而互聯網又創造了一個“贏者通吃”的市場,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要求利益最大化,科技的不透明性進而又導致了權力和知識的集中化,在不用擔心吃不飽的現代社會,社會貧富差距反而拉大了。
反智主義生發的土壤,是泛民主觀點從政治向普羅民眾日常生活的滲透;它是一種精神上的惰性,人們完全聽不進不一致的聲音,選擇性地目盲耳聾。
反智主義同時也是一種應激反應,在科技進步、信息爆炸的現代社會,每個個體所能認知與掌握的知識,在互聯網數據庫的大背景下變得更有限、更狹窄,從而引發了對自我獨特性的懷疑,和被科技取代的焦慮。
責任編輯何子維 hz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