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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條》中處于逆熵狀態的子彈孔
克里斯托弗·諾蘭電影作品的所謂“燒腦”,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設定燒腦”,例如《盜夢空間》里面的夢境控制運行機制、《星際穿越》中的五維時空;一個是“結構燒腦”,例如《記憶碎片》和《致命魔術》中故事主線被拆碎再亂序復述、《敦刻爾克》的三條故事線穿插交錯。
《信條》嘗試同時玩轉“設定燒腦”和“結構燒腦”。“設定燒腦”在于基于逆熵理論而構建的逆時間旅行機制,“結構燒腦”在于判斷影片中人物與物件處于正向時間還是逆向時間狀態、不同狀態下的人物如何相互影響。
不過,這場“雙重燒腦”實驗有點脫離控制。
《信條》的英文名為“Tenet”,這是一個順著寫和反著寫都一模一樣的單詞。漢語里也有類似文字現象,一句話順著念和倒著念都是讀得通的一句話甚至是同一句話。這種現象被稱為“回文”。
在諾蘭過去有關結構燒腦的把戲中,“時間”是其中一樣重點道具。例如《記憶碎片》和《致命魔術》都把一個故事按先后順序拆分成若干章節,再將章節打亂重新拼合。這樣,影片的播放順序就不是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來排列。
《信條》同樣以時間為道具,但不再是在敘事方式的意義上“玩弄”時間,而是在敘事內容的層面上“描繪”時間:《信條》擁抱了科幻電影的一個經典主題—時間旅行,旨在創造一種“回文式時間旅行”的效果。
在科幻電影中,時間旅行主要有三種模式。第一種是旅行到某個過去或者未來的時間點,旅行者的行為可能會改變他原本所處時間點的世界的狀態,也可能旅行不會改變歷史,而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代表作有《回到未來》《終結者》《十二猴子》等。
第二種是時間環行,即旅行者多次經歷某一個時間段,每次經歷可以各自獨立,也可以連貫在一起,形成一種循環經歷的體驗。代表作有《恐怖游輪》《源代碼》等。
第三種是平行世界旅行,即旅行者進入一個跟自己所處的世界相似但略有區別的新時空中。代表作有《彗星來的那一夜》《心慌方2:超級立方體》等。
《信條》的“回文式時間旅行”算是第一種模式的亞種,角色的目標是回到過去。“回文”的兩端分別是按照正常時間流逝模式前進的人,以及從未來向著過去某一個時間點前進的人。兩種人在時間線上“面對面”地靠近,最終互相接觸,然后又分道揚鑣。正常前進的人繼續伴隨時間的流逝進入未來,而從未來來的人則逆著時間抵達更遙遠的過去。
回文的魅力在于正讀反讀都成立,有一種工整美。“回文式時間旅行”也想達到這種效果。諾蘭安排了同一個角色站到“回文”兩端。例如影片中的自由港動作戲,處于正常時間狀態的主角遇到從逆轉時間機器中沖出來的黑衣人,遂與之格斗,斗到最后黑衣人從卷閘的縫隙“逃出”。
實際上,黑衣人就是未來的主角,他進入逆向時間狀態后來到自由港、穿過卷閘、與過去的自己格斗、最終逃進逆轉時間機器,整個過程與正向時間中的主角的體驗剛好相反。諾蘭分別給出正向時間和逆向時間兩個角度,來呈現這場動作戲。一方的因是另一方的果、一方的果是另一方的因,構成一種無論正序來看還是倒序來看事件都在發生的效果。

《信條》劇照
諾蘭先在正向時間呈現一個果,再從逆向時間角度揭露出因。
這就是“回文式時間旅行”的表現形式,它主張“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信條》中提到“祖父悖論”,即如果一個人回到過去、殺了當時還沒生孩子的祖父,這個人又是怎樣出現的呢?按照“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的理念,因為這個人出生了、而這個人出生的前提是其祖父能生孩子,所以必然有一些事發生,阻止這個人在祖父生孩子前殺掉祖父。
同樣以自由港動作戲為例,主角在正向時間遇到了一位處于逆向時間狀態的黑衣人,這件事無法改變,“果”已經出現。有果必有因,按照劇情,“因”是主角為了救受傷的女一號凱特,需要使用自由港的時間逆轉機器。退一步說,假設主角不打算救凱特,自由港格斗的發生也是既成事實,只不過它的“因”不再是主角救凱特,可能是主角在更遠的未來為了別的原因回到過去,也可能是別的人回到過去。但總之未來某一個時刻,一定會有人回到過去,在自由港與主角格斗。
可見,“回文式時間旅行”在敘事上有一個功能:交代事件因果。諾蘭先在正向時間呈現一個果,再從逆向時間角度揭露出因。“因”是什么—即未來的人回到過去做什么—成為故事懸念所在。這是諾蘭用來炮制“結構燒腦”的新道具:多少來自未來的因,驅動了當下的果?出于當下的果,角色們又會怎樣在未來制造新的因?
理論上說,如果想玩“結構燒腦”,單單一個逆時間旅行的能力已經足夠承托起“回文式時間旅行”的框架。但諾蘭野心巨大,還想為逆時間旅行添加現實科學概念上的支持。他想出了“逆熵”。
“熵”是一個物理學概念,由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在1865年提出,用于描述任何一種能量在空間中分布的均勻程度。能量分布越均勻,熵就越大。通俗來說,當兩個擁有不同能量的物體互相接觸時,能量從高能的一方流向低能的一方,最終達到一種平衡狀態。這個過程中,能量分布逐漸均勻,意味著熵逐漸增加。這就是“熵增”。

《恐怖游輪》中的時間環行

《心慌方2:超級立方體》中,旅行者進入平行世界

液態金屬“終結者”直接從未來來到當下執行任務
《信條》中的逆熵理論確實燒腦,卻是沒有意義的燒腦。
根據觀察宏觀世界的經驗,能量只會從沖突狀態進入平衡狀態,而不會從平衡狀態進入沖突狀態。正如一杯熱水放在室溫中,熱水中的能量會進入更低溫的空氣中,從而導致水溫降低;而一杯常溫的水,在沒有其他能量源的干預下,則不可能憑空升溫。從沖突狀態進入平衡狀態是熵增過程,反之是熵減過程。
根據物理學,熵增是定律,熵減不是。而根據熵增定律的精神,“水變涼”是確定的,且可以以之來衡量時間流逝的過程,推導出“時間不可倒流逆轉”。但假如存在一個過程,涼的水會重新變熱,那就意味著時間以反方向行進了一段距離,時間倒流就出現了。
《信條》的逆時間旅行,就是在“熵增定律推導出時間只能前進”這套理論上做文章。故事假設未來的人類找到了在宏觀世界中實現熵減的方法,從而打破了時間不能逆轉的規則。像大多數涉及時間旅行的幻想作品一樣,《信條》也要設計一個具體的道具,來幫助角色進入時間旅行狀態。影片中的這款道具是“逆熵裝置”,人或物體通過裝置后就進入逆熵化狀態,其在時間線上的行進方式也會從“前進”變成“倒退”。
逆熵理論制造了新的燒腦:逆熵究竟是什么狀態?對正常世界有什么影響?子彈倒射、汽車倒退、海鷗往回飛、炸毀的大樓恢復原狀……諾蘭用特征鮮明的場景來將逆熵效果視覺化。
諾蘭煞費苦心,搞出“回文式時間旅行”和“逆熵”的雙重燒腦機制,不過這次恐怕馬失前蹄。
首先是“回文式時間旅行”工整有余、靈動不足。“尋因”是這套體系的懸念所在,但是諾蘭未能在尋因環節—即時間逆行者回到過去這個環節—創造很豁然開朗的境界。大反派薩托爾審問凱特那一段,算是把尋因描述得最細致、概念沖擊力最大。其后主角逆熵化后飆車,也彌補了一些劇情空白,例如裝有钚241的箱子如何被調包。而自由港格斗一段則已經比較無趣,只是純粹的原格斗片段回放,信息量十分低。
高潮編排更加令人失望。無論是主角小分隊搶奪“算法”,還是凱特嘗試牽制薩托爾,他們遇到的考驗跟逆時間能力完全無關。此外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動作場面或反轉橋段,這對普通商業片來說都屬敗筆,更何況是令人期待的諾蘭執導的大制作。
“逆熵”則是整個體系自洽性不足。要構建一個令人信服的逆熵狀態場景,需要解決四個問題:正常狀態的人如何與逆熵狀態的物互動、正常狀態的物如何與逆熵狀態的物互動、正常狀態的人如何與逆熵狀態的人互動、逆熵狀態的人如何與逆熵狀態的物互動。諾蘭并沒有花心思處理一個問題,而只是選取一些有視覺上的“逆轉”效果的場景加以炮制,就當作是逆熵狀態。
當然,商業科幻片的設定有些矛盾沖突,一般觀眾也不會在意。但《信條》的問題在于,觀眾不能很明確地理解逆熵狀態的特性,經常會為了分辨人、物的狀態而分心,導致錯過其他情節。而在這樣一部快節奏作品中,錯過情節很可能影響對后續情節的理解,繼而影響觀眾對影片的觀感。
其中一個典型例子發生在我身上:主角爬上逆行的奧迪車、按下剎車踏板令車輛停下。我當時在想,車當時是在逆時間狀態下嗎?逆時間狀態的剎車動作,應該“踩剎車”還是“放剎車”?就是這一 “開小差”,緊接著的槍戰部分我基本錯過了。
《信條》中的逆熵理論確實燒腦,卻是沒有意義的燒腦。諾蘭過去的燒腦,基本上設置嚴謹、保證自圓其說。而逆熵的所謂“燒腦”,純屬諾蘭自己都沒想清楚逆熵的運作模式,最終給觀眾帶來無謂的思考負擔。如果諾蘭能像《盜夢空間》花時間介紹造夢機制那樣,從一開始就用一定的篇幅呈現逆熵的運行形態,觀眾也許就能保持專注,將腦力的燃燒投放于對“回文時間”、對逆熵的運用方法的理解之上。
有人認為,這是諾蘭“走火入魔”的表現:對于與“時間”有關的敘事把戲過于樂此不疲,結果這次玩雙重燒腦,終于駕馭不住。我倒是認為,是否玩弄“時間”不是問題核心所在。諾蘭作為唯一一名能持續把懸念類作品打造成現象級商業片的導演,他的成功之道在于,會明確提示觀眾揭示謎題答案的關鍵在哪里,并且不讓解謎僭越情感表達的任務。而《信條》沒有復制這些成功要素。他錯放了提示,以為幾個倒放場景就能解釋問題;他沒有激起觀眾的情緒波動,就像薩托爾被區區手槍擊中后倒進海水那樣,故事結束前的高潮時刻,沒有濺起多少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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