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伴隨市場化、城鎮化、民主化、法治化、世俗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和拓展,當代中國人的“公一私”觀念發生了顯著變化,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一是在主體觀念方面,表現為在個體與共同體張力中“私人一公人”的身份認同;二是在生活觀念方面,表現為在個體生活與類生活張力中“私域一公域”的領域劃界;三是在義利觀念方面,表現為在利己與利他張力中“私利一公利”的利益權衡;四是在行為觀念方面,表現為在自由與秩序張力中“私權一公權”的協調規正;五是在倫理觀念方面,表現為在德性與規范張力中“私德一公德”的道德抉擇。正確認識和處理好我國經濟社會生活中五個“公一私”關系,是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的重要理論和實踐問題。
關鍵詞 公民道德;公一私觀念;張力
作者簡介 寇東亮,陜西師范大學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公一私”關系是人類道德生活的基本問題,也是倫理學面對的重大問題。隨著市場化、城鎮化、民主化、法治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和深化,在當代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世界中, “公一私”關系呈現出新形態和新特點,與此同時,“公一私”矛盾更加尖銳和復雜。正確認識和處理好我國經濟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公一私”關系,是公民道德建設的重要理論和實踐問題。當代中國人的“公一私”觀念發生了顯著變化,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
一、私人一公人:個體與共同體張力中的身份認同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存在,有自己區別于他人的唯一性、獨特性和私人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需要,追求自己的目的和利益,謀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但在其現實性上, “我”只有在“我們”中,在特定的共同體中,才能真正確認“我是誰” “我從哪里來” “我到哪里去”等問題。對每一個人來說,共同體是我們的一種集體身份,這個集體身份是一個人的“身世”,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脈。
在前現代社會,人類共同體主要基于血緣、宗法或神道而形成,如家庭共同體、族群共同體、鄉村共同體、宗教共同體等。在那個歷史階段,個人與共同體是一體的,共同體確定了一個人的“所是”“所在”和“所為”,個人完全從屬于共同體,其各種身份及社會責任和使命是自然的、自明的和確定的。對一個人來說,幾乎不存在也不允許有“我”“個人”“自我”等私人性標識。所以,莊子要求“吾喪我”(《莊子-齊物論》)。改革開放前,我國社會是一個由計劃經濟主導的高度集權型社會, “單位”或“公社”成為個人生存和生活的主要共同體。個人對“單位”或“公社”具有很強的依附性,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基本上都由“單位”或“公社”包攬。所以,在中國傳統社會,一般不會產生普遍性的個體身份焦慮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結構不斷變革,社會流動性加大,社會變革加速。在這種情形下,各種基于血緣或宗法關系的共同體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不斷被邊緣化, “單位”或“公社”共同體總體上也趨于衰微,甚至瓦解。個體與共同體的分裂、沖突和矛盾日益凸顯。 “農民”“工人”“市民”“人民” “干部”“群眾”“老百姓”等,成為中國人識別和確認自己社會身份的一些不同符號,但這些符號所包含的義理,卻存在著交叉、重疊,甚至沖突,導致當代中國人常常產生身份焦慮。認同危機、精神家園缺失等都是個體身份焦慮的反映。
要化解身份焦慮,必須塑造個體的公共性特質。個體的公共性是個體在公共活動、社會交往和社會關系中所生成的特性。“公民”是對個體“公共”特性的抽象,是個體公共性的表達。“公民”即“公共人”,亦即“公人”。個體獲得“公民”身份,意味著突破了血緣、地域、宗法等傳統關系框架,進入自由、平等、獨立、民主等現代關系框架。從歷史的角度看,“私人(市民)—公人(公民)”是現代社會變革中由于個人與共同體、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經濟與社會等的分離而賦予個體的雙重身份,反映了現代人的存在及其本質的二重化。黑格爾明確區分了現代社會“人”的雙重身份,即市民( Bourgeois)與公民( Citoyen)。在他看來,市民是需求實體,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追求物質享受,安于個人世俗生活;公民則追求公共利益,是參與國家公共事務的倫理主體。馬克思接續黑格爾的劃分,稱市民為“私人”,即在市民社會中作為私人進行活動的人;稱公民為“公人”,即參與政治共同體公共事務的人。在倫理意義上,公民是指與自由、權利、自治、參與、民主、法治、公共精神、公德等密切關聯的價值訴求的主體,這種主體更多關注公共利益,富于公共精神,參與公共事務。
要化解身份焦慮,必須建構真正的或真實的生活共同體。在思想史上, “共同體”總是被賦予正向的、好的、道德的意義,常常指涉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共同體意味著人與人之間一種休戚與共的親密關系,彰顯了一種安全、愉悅和穩定的群體生活。馬克思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說: “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1]馬克思用“真正的共同體”概念,指涉人們自由、平等、關愛、和睦的生存和生活狀態。
“中華民族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網絡共同體”等,都旨在化解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技術,以及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以下簡稱《綱要》)強調國家共同體、職業共同體、家庭共同體在公民道德建設中的重要地位和意義,強調通過公民道德建設,使人們在社會上做一個好公民,在工作中做—個好建設者,在家庭里做—個好成員。這是在個人與共同體的有機統一中對新時代個體的社會身份的倫理設定和道德要求。
二、私域一公域:個體生活與類生活張力中的領域劃界
私域與公域的分化,是個體與共同體分離的重要表現之一。 “私域”即私人生活領域,是以個體獨立人格為基礎的私人或私人之間的活動領域,也被稱為“日常生活領域”,包括家庭生活、交往生活等。這里的交往主要指交友及其擴展。人們在家庭和日常交往領域中的活動直接受私人或私人間的興趣愛好、情感友誼、習慣風俗等調節,其倫理關系的基礎是親情與友情。 “公域”即公共生活領域,是人們共同生活的世界,它是由擁有特定權利的主體通過積極參與和有效對話發展起來的活動領域,包括經濟生活、政治生活、法律生活、文化生活等。公共生活領域具有多元化特點。多元化的公共生活領域是一個非排他性的生活世界,在這個生活世界中,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平等的,并以一種理性的態度在公共生活中商談、交流。
傳統中國社會既沒有真正意義的私人生活領域,也沒有嚴格意義的公共生活領域,只有家族生活。但家族生活只能孕育家族精神、宗法精神,這種精神遏制個體獨立人格的成長,而且對于家族血緣關系以外的領域具有排斥力。同時,中國傳統社會總是根據“家”的模式來設計國家和社會,公域與私域的邊界具有游移性,難以明確劃界。這種社會領域結構不利于法治、規則的生成,也容易滋生潛規則、情大于法和理、普遍性信任危機、陌生人道德困境等問題,制約社會公共生活的民主化、法治化進程,增加社會運行和個人生活的成本。
在現代社會,公域與私域不是兩極對立的,兩者可以通過“共”這一中介而融通。過去,我們把“公共”僅僅理解為“公”,而對“共”沒有給予充分關注和明確認識。我們常常談論失去了“共”的“公”,導致把“公”簡單地等同于國家、等同于“官府”。“共”則是一個由多種要素相互作用、互相影響的空間,是公私諸領域的集合。這種集合作為一種中介,彌合公域與私域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使其在“共”中彼此融通。
社會公共性及其建構,是當代中國面臨的突出社會問題。社會公共性建設關乎市場經濟秩序建構、民主政治發展、社會治理創新、生活共同體建設、美好生活的實現等實踐問題。
三、私利一公利:利己與利他張力中的利益權衡
“公一私”關系作為一種基本的社會關系,實質上是一種利益關系。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是人類社會中利益存在的兩種基本形式。如何看待和協調“利己一利他”關系,是人類道德生活和倫理理論的重大課題。
在相當長的時期,我們以二元論的態度和方法去認識和處理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一旦主張公,就意味著廢私、無私;一旦主張個性、自我,就意味著拒斥兼善天下,以自我為中心。改革開放以來,利益主體多元化,利益分化明朗化,利益沖突尖銳化。在這種背景下,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等問題日益凸顯。《綱要》指出,極端個人主義仍然比較突出,一些社會成員見利忘義、唯利是圖,損人利己、損公肥私,造假欺詐、不講信用的現象久治不絕,突破公序良俗底線、妨害人民幸福生活、傷害國家尊嚴和民族感情的事件時有發生。
歷史地看,對個人利益的認可和尊重,是實現公共利益的前提和基礎,公共利益是個人利益的集合和升華。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所關注的常常不是共同利益,而是偏重于以個人利益及其訴求為形式的相同利益,這種相同利益之間不僅存在多元分割,而且本質上是相互排斥、相互沖突的。馬克思說: “共同利益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的東西存在于觀念之中,而首先是作為彼此有了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存在于現實之中。”[2]只有更好地建設和維護公共利益,每一個人才能真正實現個人利益。所以,恩格斯說: “如果一個人只同自己打交道,他追求幸福的欲望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才能得到滿足,而且絕不會對己對人都有利。”[3]
習近平總書記把共享作為五大發展理念之一,強調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共建是基礎,共治是關鍵,共享是目標。共建、共治就是保證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勞動權、工作權、參與權和發展權,讓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參與發展,推進共同利益的發展;共享就是尊重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勞動成果,保障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個人利益,實現每一個人的美好生活愿景。沒有共建、共治,無成果共享;不能共享,就會無共建、共治主體;共建、共治讓共享有了物質基礎,共享讓共建、共治有了主體動力。共建、共治、共享等理念,反映了社會全體成員作為建設者和享有者、利己者與利他者的統一,體現了“我為人人”與“人人為我”的集體主義道德價值。
四、私權一公權:自由與秩序張力中的行為規正
權利是人們為滿足一定的需要和獲取一定的利益而采取一定行為的資格和可能性,權力是人類社會中特有的現象,或者說,組織起來的人類社會必然要運用權力來為“秩序”提供保障。權利是權力的根基,權力是權利的保障。確認和賦予公民特定的權利,同時也就規定了“公權”的責任范圍。有效的公民權利都對應著“公權”特定的責任和義務,也離不開公共權力的支持和保障。
權利是一定社會所確認的人們行為自由的方式、程度、范圍、界限和標準。馬克思指出: “沒有一個人反對自由,如果有的話,最多也只是反對別人的自由。可見各種自由向來就是存在的,不過有時表現為特權,有時表現為普遍權利而已。”[4]當自由表現為“特權”時,自由實際上是少數人的一種任性,是一種“專制的自由”;當自由表現為“普遍權利”時,自由就具有普遍的、不取決于個別人的任性的性質,成為每一個人的價值追求。
在應然的意義上,—切權力都是公共權力。權力作為一種組織起來的力量,在其組織范圍內歸屬于特定共同體。權力必須服務于共同體的整體利益,在促進共同體整體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實現共同體成員個體利益的最大化。但是,在其現實性上,權力也可能會喪失其公共性,被少數人所攫有。掌握權力的人總是借助權力把自我凌駕于權力之上。在我國,由于體制和觀念等方面的原因,公共權力的公共性遭遇不同程度的侵蝕。權力濫用、權力尋租、官本位等現象大量存在,權力成為一些人謀取自我利益的工具。權力腐敗的本質是“公權”向“私權”的蛻化,表現為以權謀私、化公為私等。
強調社會公平正義、協商民主、德法兼治等理念,為有效化解私權與公權的矛盾和沖突提供了基本遵循。謀求和實現權利與權力的均衡,是公平正義的重要內容。在權利政治學意義上,協商民主是實現公平正義的有效途徑。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中國社會主義制度下,有事好商量,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找到全社會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約數,是人民民主的真諦。”[5]協商民主可以有效避免出現黨派紛爭、利益集團偏私、少數政治“精英”操弄等現象,要通過政治協商、立法協商、行政協商、民主協商、社會協商、基層協商等多種協商,使人們享有更加廣泛而切身的權利和自由。習近平總書記指出: “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是憲法的核心內容,憲法是每個公民享有權利、履行義務的根本保證。”[6]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全面依法治國”,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營造良好政治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