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萃賢
鐵路交通事故是鐵路企業常常面臨的案件類型。近年來,鐵路企業防范鐵路交通事故的能力不斷提升,路外人員防范鐵路交通事故的意識也不斷增強,但仍然無法完全避免鐵路交通事故的出現。這使我們不能不在處理案件之外,對法律的適用有更深層次的思考。
鐵路交通事故造成的人身損害案件作為一種特殊的侵權類型,從法律到司法解釋都制定了嚴格而精細的責任劃分標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鐵路法》,鐵路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的案件適用無過錯責任。鐵路企業僅可因不可抗力和受害人自身原因造成傷亡的,而予以免責。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對高速軌道運輸工具造成他人人身傷害的案件,延續了無過錯責任的適用,但將鐵路企業免責事由進一步限定于不可抗力和受害人故意。受害人過失造成事故的,僅可作為鐵路企業的減責事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將該減責事由限縮在了受害人重大過失的范圍內。
為指導案件的具體審判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鐵路運輸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對于受害人故意和過失的情形進行了列舉性規定。《解釋》將“受害人故意以臥軌、碰撞等方式”造成事故作為受害人故意的情形,列為鐵路企業免責事由;而將受害人其他行為,如翻越、損毀鐵路防護設施穿越鐵路線路,攀附行進中的列車,未經許可進入鐵路線路、車站、貨場等鐵路作業區域等,列為了鐵路企業的減責事由。也就是說,這些行為雖由受害人故意實施,但不包含故意追求死亡結果的意思,因而對于死亡結果的發生依然屬于過失,鐵路企業只能夠因此減責,不能免責。
鐵路不僅具有高速運輸的特質,還具有較高的危險性,但這也是社會整體發展不得不承受的代價。公平起見,法律將其所帶來的風險分配給全體社會成員分擔,不使其導致個別成員承擔全部的損害結果。鐵路企業作為鐵路發展和社會利益的代表,無論是否具有過錯,均要在鐵路交通事故中承擔賠償責任。但這種無過錯責任的施加,是立法對風險的分攤,而非對行為的懲戒。故法律并不會容忍或鼓勵受害人自身的過錯,也不會要求鐵路企業為高速運輸風險性以外的原因造成的事故埋單。這在傳遞立法的人文關懷的同時,也體現了對于高速運輸行為的價值判斷[1]。
司法實踐中,考慮的因素往往紛繁復雜。鐵路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的案件雖普遍恪守無過錯責任,但對免責事由的適用卻頗多躊躇。有的案件即便判決中認定的事實清楚,也依然會規避免責條款,選擇減責條款。然而,這種方式真的是對受害人的終極保護嗎?
從個案的角度分析,對受害人家屬而言,司法的傾斜確實是更充分的保護。但法律的科學、公平和人文關懷,并不能單憑著個案的過度保護來實現。
3.1.1 個案中對受害人的過度保護,損害了法律的立法目的和價值判斷。鐵路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的案件適用無過錯責任,本身就是立法對受害人及家屬的傾向性保護。但前文已述,無過錯責任的適用,僅僅是通過鐵路企業進行社會發展代價的均攤,并非是對高速運輸行為的懲戒。過于偏頗的責任劃分,會增加鐵路企業運營成本,抑制社會的發展和技術的進步。因此,無過錯責任的適用不能超過必要的范圍和限度。如果受害人確實故意追求事故發生,則超出了立法給予傾向性保護的目的和初衷。對于責任的劃分標準,立法經過了審慎精密的安排。如司法環節在立法的基礎上,進一步傾斜保護,則矯枉過正,過猶不及,反而損害了立法的目的。
3.1.2 個案中對受害人的過度保護,誘發了鐵路交通事故的不斷產生。案件判決的意義,既在于當前的公正,還在于對未來公眾行為的引導。在眾多的案件中,我們已經發現,部分受害人會因為家庭的困窘選擇放棄自己生命,并愿意以生命為代價,以較為容易實現的途徑,為家人換取杯水車薪。而個案中的過度保護,恰恰會形成對不當行為的放縱甚至引導,成為同類行為的誘因。這不僅不是法律想表達的人文關懷,還會推波助瀾形成更多的社會悲劇。在受害人故意追求事故發生的案件中,對鐵路企業濫施有責判決,對搖擺不定的行為人是誘、是阻,宜審之慎之。法律的悲憫不局限于個案的偏袒,司法應當通過正確的責任劃分,引導社會行為,阻止悲劇的反復上演。
3.1.3 個案中對受害人的過度保護,導致了鐵路企業和旅客、貨主的損失。鐵路交通事故發生后,需要清理現場,檢查修繕設施,才能恢復正常運營。這增加了鐵路運營成本,使后續車輛晚點,造成一系列社會損失,且不止于經濟層面。鐵路交通事故中,緊急制動可能造成司機和乘務人員人身傷害、客車內旅客摔傷、行李墜落傷人,甚至導致人員死亡,更嚴重時還可能引發列車追尾及脫軌等嚴重事故。這些人身和社會利益同樣需要司法的保護,避免平白無故地面臨層出不窮的風險和侵害。
人文關懷和社會發展是立法的題中之義。我們在審判的過程中,需要按照法律規定,公平裁判,通過價值判斷,恰如其分地實現立法目的。對此,建議在以下層面多予考量。
受害人的主觀心態,在事故發生后,很大概率是無處問詢的,只能通過一系列的情節和證據加以推定。
4.1.1 行為能力。行為能力是判斷受害人主觀心態的基礎,其是否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決定行為人是否能夠意識到行為的后果或危險性。
4.1.2 主觀心態的表達。如果受害人寫有書信、遺囑等,涉及事故或今后的生活,則較易推斷其對事故的主觀心態。當然,如有臨時起意或臨時放棄,還需要配合其他情節或證據來推理。
4.1.3 目的地。一個人進入鐵路封閉,是為了穿越還是為了到達鐵路,可以通過交通方式看出端倪。如果穿越鐵路確實是較為便捷的通行方式,則事故有可能是過失或者意外造成。若受害人明明有更為安全便捷甚至是唯一的通行方式,但依然選擇翻越防護網,停留在鐵路線路上,則可以由此推斷受害人此行的目的地。
4.1.4 是否有避讓動作。面對即將到來的列車,如受害人并非蓄意追求傷亡的結果,必然會有避讓列車的動作。但若始終無動于衷,那么基本可以推定其對于結果的發生持故意心態。
綜上所述,受害人的主觀心態可以從一系列細節中系統判斷,部分案件僅憑是否存在遺囑進行判定是不得當的。遺囑相當于受害人自述,我們不應依賴受害人有無“自述”,而應根據證據鏈,采用高度蓋然性標準,判斷案件的事實情況。
除了高速軌道運輸侵權類型的免責事由外,原《侵權責任法》和《民法典》均將“采取(足夠)安全措施并盡到(充分)警示義務”,作為了高度危險活動區域管理人減免責任的事由,其中《民法典》采用了更高的注意義務標準。《解釋》也將盡到充分的安全警示和防護義務,作為了鐵路企業減免責任的事由。對此,筆者有以下三點希望闡釋:
4.2.1 盡到安全防護和警示義務并非不可抗力和受害人故意這兩種免責事由的補充條件,而是兩種并行不悖的責任減免條款。在《解釋》當中,這兩種免責事由,適用于不同的情形。因此,如果滿足了適用“不可抗力”或“受害人故意”免責條款的事由,則無需對是否盡到安全防護和警示義務加以證明,反之亦然。
4.2.2 關于安全防護義務。安全防護,是被動阻止路外人員進入危險區域或實施危害自己安全的行為的措施。“是否盡到安全防護、警示義務”的判斷,將歸責原則由無過錯責任轉變為過錯推定,這是為了鼓勵鐵路企業極盡可能防止人身傷亡發生[2]。常見的安全防護措施有:設置防護網,在線路上方或下方建設供人員、車輛通行的橋梁、涵洞、隧道等。其中,涵洞、隧道是否存在塌方,防護網的高度是否可以輕松跨越等,往往是體現防護是否足夠的因素。但這里雖可求全責備,卻不可做欲加之罪。比如,防護網事實上無論多高、多堅固,只要路外人員執意翻越或破壞,都不可能真正構成阻礙。司法判決不能飲鴆止渴,引導防護網改成電網來阻止人員進入。防護網隔離了危險的區域,體現了禁止人員進入的意思表示,對于一個有完全行為能力人而言,是完全能夠領會的。防護網的防護效用,更大程度上也是通過對于危險范圍的宣示來完成的。
4.2.3 關于安全警示義務。安全警示,是提示路外人員主動避免進入危險區域,或主動停止實施危害自身安全行為的措施。常見的安全警示方式有:設置安全警示標志、在防護網的柵欄上方設置尖銳物體、鳴笛等。鑒于列車有既定軌道,慣性大、剎車距離長,因此通過剎車、避讓來阻止損害發生,事實上并不可行。唯有提示路外人員主動避讓列車,才更可能為其博得一線生機。司法實踐中,部分判決會對司機鳴笛和剎車的先后順序和時差產生質疑,但從科學的角度,生死關頭依然只能選擇更有可能防止悲劇化為現實的方案。
鐵路交通事故之所以適用無過錯責任,是因為高速運輸本身具有的風險性和不可避讓性。但列車停止狀態下,并不具有這兩個特征,因此并不適用無過錯責任;而應當按照一般侵權行為,適用過錯責任。根據受害人、車站、列車以及第三人過錯,劃分各方的責任。
司法裁判是一項憑借公平正義的心態和科學精準的技術共同完成的活動,不但要評判眼前的是非,還要顧及長遠的利弊。個案的權衡和法律的規則融會貫通,才能體現良法之治。無論在什么案件當中,是何持方,我們總要以客觀公正之心對待,方能將法治的文明長久地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