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忠
(杭州師范大學木心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310000;桐鄉市高級中學,浙江 桐鄉 314500)
梁山好漢所在的水泊大寨,四面都是茫茫煙水。正是仗著這種天然的位置優勢,官軍征討梁山泊屢屢失敗,因為找不到攻擊梁山的突破口。據《水滸傳》記載,梁山大寨僅有兩處上岸的灘涂,分別是金山灘與鴨嘴灘。那么,金沙灘與鴨嘴灘究竟在梁山大寨的哪個位置?這兩處位置確定后,又會與小說情節有什么聯系?
馬幼垣先生曾根據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時的職務分配與人員調配,繪制出《梁山部署行政防務單位示意圖》,將金山灘的位置確定在水泊梁山的正南面[1];至于鴨嘴灘的位置,則沒有標注。
《水滸傳》寫眾好漢上梁山,或擒獲對手上梁山(例如擒獲高俅),或招安時朝廷官員上梁山(例如陳宗善、宿元景和張叔夜等),絕大多數都是先跨過茫茫水泊,然后從金沙灘上岸;離開梁山大寨,也從金山灘出發,跨過水泊到達對岸。至于從鴨嘴灘上岸,小說中僅僅有兩處提及。一處是楊雄、石秀從薊州投奔梁山,就從鴨嘴灘上岸的;另外一處就是呼延灼征討梁山時,利用連環馬的威力,將梁山大軍沖得七零八落。“那連環馬直趕到水邊,亂箭射來,船上卻有傍牌遮護,不能損傷,慌忙把船棹到鴨嘴灘頭,盡行上岸,就水寨里整點人馬,折其大半,卻喜眾頭領都全。”(第五十五回。中華書局2011年版,文中所引內容,皆出此版本)此處梁山好漢吃敗仗后,也是從鴨嘴灘上岸的。
先來確定一下鴨嘴灘的位置。楊雄、石秀從薊州投奔梁山,在石勇酒店里吃了分例酒:
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只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啰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岸,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第四十七回)。
石勇的酒店位于哪里?《水滸傳》第四十四回說到李云和朱富上梁山后,梁山進行了一次人事大調整。原先接待眾好漢上山的酒店僅有朱貴一處,現在調整為四處,其中“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里開店”,可見石勇的酒店位于“北山”,就是在梁山大寨北面的隔水之岸,即位于梁山的北邊。
楊雄、石秀從薊州出發前往梁山,薊州即今北京市東北的薊縣,該地接近長城,離梁山頗遠。從方位上看,薊州在梁山的東北偏西方向,楊雄、石秀從東北向的薊州沿著西南走向前往鄆城梁山泊,無論到達梁山的東面、北面或是東北面,都是合理的。石勇酒店就在梁山的北面,楊雄與石秀首先到達這個酒店,然后渡過水泊經過鴨嘴灘上梁山,從情節上看沒有任何問題,由此也可以看出鴨嘴灘就在梁山的北面。
再來看看鴨嘴灘所對水面的寬度。小說第五十五回,呼延灼大擺連環馬擊敗梁山后,苦于無法渡水,就從東京調來炮手凌振用大炮隔著水面轟擊梁山大寨,凌振的火炮一直打到鴨嘴灘邊的小寨上。由此可見就圍繞梁山大寨的茫茫水面來說,地處梁山北面的鴨嘴灘與北邊陸地之間的水面距離最短,因為凌振既然要轟擊梁山大寨,當然要找一個水面距離最短的位置才盡可能接近梁山,將火炮的威力發揮到極致,從而最大程度對梁山造成破壞與震懾。
根據以上情節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鴨嘴灘在梁山的北面,并且此處距離梁山之外的水面最為狹窄。這是沒有疑問的。
再來看一看金沙灘的位置。如果真如馬幼垣先生繪制的《梁山部署行政防務單位示意圖》所示金沙灘在梁山大寨的南面,就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況:
(一)《水滸傳》第四十二回公孫勝因思念老母在薊州,于是回去探親,小說中明言公孫勝“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公孫勝與楊雄都是薊州人,薊州在梁山的東北方向,公孫勝前往薊州,當然應該先從北面的鴨嘴灘渡過這段最狹窄的水面然后再往東北方向行走才最為經濟。他何以要先到梁山的正南面從金沙灘渡水然后繞一個大彎轉到梁山的北面再前往薊州?這種舍而求其次的做法豈不是顯示出公孫勝的智商似乎大成問題?
(二)同樣的道理,大名府的盧俊義被吳用賺上梁山,不愿落草為寇,于是梁山將其送走,“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第六十二回)北宋時,以大名府為北京,府治在今河北省大名縣。從方位上看,大名府在梁山的西北方向,歸心似箭的盧俊義又怎么可能先前往梁山南面的金沙灘,渡水后從南邊陸地再圍繞茫茫水面繞到西北方向前往大名府?他也應該從鴨嘴灘渡水后再直接往西北方向投大名府才是。
那么,到底是《水滸傳》的描述有問題,還是馬幼垣先生“金沙灘在水泊梁山的南面”這一論斷有問題呢?
金沙灘始終與旱地忽律朱貴有著密切的關系。從金沙灘上岸的好漢投奔梁山,一般都是先停留于朱貴酒店。因此,只要弄清楚了朱貴酒店的位置,就可以看出金沙灘究竟在水泊梁山的哪個方向。
《水滸傳》中初次說到朱貴酒店,是林沖投奔梁山時,但小說中沒有說明朱貴酒店究竟在梁山的哪個方位。在梁山之后的歷次人事調整中,就多次說到朱貴酒店的位置。
(一)由于朱貴與李逵是同鄉,李逵下山接老娘時,宋江不放心,就讓朱貴隨后跟隨李逵以防意外。朱貴就將酒店交給侯建、石勇暫管,朱貴、李逵回山后,“還請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建。”(第四十四回)這就說明朱貴的酒店實際上在梁山的“山東”,即東面,“仍復掌管山東酒店”說明朱貴之前掌管的就是梁山東面的酒店。
(二)梁山打下祝家莊之后,進行了一次人事調整。吳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第五十一回),這里沒有說到朱貴酒店位置的變化,僅僅說朱貴多了一個幫手樂和而已。朱貴的酒店在梁山東面沒變。
(三)梁山打下青州回到山寨,因好漢人數大增,又進行了一次人事調整,“山東路酒店,依舊朱貴、樂和?!?第五十八回)——朱貴酒店仍舊在梁山的東面。
(四)晁蓋死后,山寨不可一日無主,宋江暫代大頭領,于是重新進行人事調整?!吧较滤穆纷餮劬频?,原撥定朱貴、樂和、時遷、李立、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已自定數?!?第六十回)“已自定數”,說明朱貴酒店位置照舊——在梁山的東面。
(五)梁山泊英雄大聚義,朱貴的酒店位置終于發生變化了?!澳仙骄频?,旱地忽律朱貴、鬼臉兒杜興?!?第七十一回)朱貴由原先掌管梁山東面的酒店成為掌管梁山南面的酒店了,東山酒店改由孫興、顧大嫂夫妻掌管。
耐人尋味的是,以英雄大聚義為界,之前說到眾好漢從金沙灘上岸,小說中往往直接交代先停留于朱貴酒店,即“山東”酒店。例如花榮、秦明等人反出青州投奔梁山(第三十五回)、梁山好漢江州劫法場救下宋江與戴宗,碎割黃文炳后返回梁山(第四十一回)、雷橫從東昌府公干回鄆城途中短暫停留于梁山泊敘舊(第五十一回),無不如此??墒谴缶哿x之后情況就不同了。大聚義之后常說到擒獲對手上梁山(例如擒獲高俅),或者招安時朝廷官員上梁山(例如陳宗善、宿元景和張叔夜等),雖然無一不是經過金沙灘上岸,卻再也沒有說先停留于朱貴酒店。《水滸傳》這樣處理是有道理的,因為此時朱貴酒店已經轉移到“南山”去了,已經遠離梁山東面的金沙灘。由此可見:金沙灘的確在梁山的東面而并非如馬幼垣先生所說在梁山的南面。馬幼垣先生之所以認為金沙灘在梁山的南面,顯然是受到大聚義時梁山人事分配的影響而沒有注意到之前朱貴酒店的位置始終在梁山東面的細節說明。
金沙灘在梁山大寨的東面,鴨嘴灘在梁山大寨的北面,梁山只有這兩個上岸地點,南面與西面都沒有可以上岸的地方。這都沒有疑義。那我們來看看眾位好漢從金沙灘上岸或從金沙灘出發的情況。
(一)林沖從滄州投奔梁山,先停留于朱貴酒店,然后在金沙灘上岸。滄州北宋時屬河北東路,州治在今河北省滄縣。從方位上看,滄州在梁山的東北方向,林沖從梁山東面的金沙灘上岸沒有問題。
(二)花榮、秦明、黃信等人從青州投奔梁山,也是從金沙灘上岸。青州北宋時屬京東東路,州治在今山東省益都縣。從方位上看,青州也在梁山的東北方向,花榮等人從梁山東面的金沙灘上岸也適得其所。
(三)樊瑞、項充、李袞被梁山降服后從徐州芒碭山投奔梁山,也是從金沙灘上岸。徐州北宋時屬京東西路,州治在今江蘇省銅山縣。徐州在梁山的東南方向,樊瑞等人從梁山東面的金沙灘上岸,也沒有什么問題。
(四)李逵從金沙灘出發前往家鄉沂州沂水縣接老娘。北宋時,沂州屬京東東路,州治在今山東省臨沂縣。沂水縣即今山東省沂水縣。沂州幾乎處在梁山的正東位置,李逵從梁山東面的金沙灘出發前往家鄉更是無可置疑。
以上都是梁山好漢途徑金沙灘的事例,方位上都沒有出現明顯的偏差,但由金沙灘衍生出的明顯方位上的錯誤更是數不勝數:
(一)宋江在江州題了反詩,被黃文炳告發,身陷囹圄。蔡九知府命戴宗帶了兩個信籠和一封書信,從江州出發前往東京蔡太師處,詢問如何處置宋江。結果戴宗在梁山朱貴酒店被蒙汗藥麻倒,幾乎被做成了人肉包子。朱貴后從宣牌得知此人就是軍師吳用的至愛相識神行太保戴宗,于是將戴宗救醒,“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到大寨。”
這里的方位可謂錯得過于離譜。江州即今天的江西九江,在水泊梁山的正南稍偏東;東京是北宋首都,即今天的河南開封,在水泊梁山的西南方向;江州又在東京的東南方向。梁山、東京和九江正好類似一個三角形的三個頂點。戴宗從江州前往西北方向的東京,怎么可能先向北跑到水泊梁山東面的朱貴酒店,并且還渡過金沙灘在梁山逗留了幾日,然后再由梁山向西南方向折向東京?
(二)《水滸傳》第四十二回眾好漢江州劫法場,將宋江救上梁山做了二頭領,宋江害怕連累到家鄉鄆城的老父宋太公,加上思念老父,便不顧自身危險前往鄆城搬取老父上山?!爱斎湛嗔舨蛔?。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帶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p>
鄆城就在梁山的西南方向。按照常理,宋江回鄆城,應當走梁山北面的鴨嘴灘才是。相對于東面的金沙灘而言,這里不僅離鄆城距離近,而且水面相對狹窄。宋江回家搬取老父的心情是十分迫切的,迫切到連眾人都“苦留不住”,那么,他為什么舍近求遠,不走鴨嘴灘,而偏偏要先跑到東面的金沙灘,然后轉個大彎再前往鄆城呢?
(三)大名府在梁山的西北方向,被賺上梁山的大名府員外盧俊義歸心似箭,卻放著梁山北面距對岸水面最狹窄的鴨嘴灘不走,偏要先從梁山東面的金沙灘渡過更加廣闊的水面前往梁山的東面,然后繞一個大彎再折向西北前往大名府,仍舊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四)《水滸傳》第六十七回蔡京保舉凌州的單廷圭、魏定國從凌州起兵攻打梁山,關勝對宋江說:“小弟不才,愿借五千軍兵,不等他二將起行,先在凌州路上接住。”“次日,宋江與眾頭領在金沙灘寨前餞行,關勝三人引兵去了。”
(五)《水滸傳》第六十七回關勝等人下山前往凌州迎戰單廷圭與魏定國,吳用不放心關勝,就派林沖、楊志等人領兵下山相助,李逵嚷著要去,宋江不允許。結果李逵偷跑下山,前往凌州,因肚饑跑到梁山所開的酒店白吃白喝,遭到韓伯龍的喝斥。小說中交代:
原來韓伯龍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來上梁山泊入伙,卻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貴,要他引見宋江。因是宋公明生發背瘡,在寨中又調兵遣將,多忙少閑,不曾見得。朱貴權且教他在村中賣酒。
宋江生發背瘡是在攻打大名府的時候,此時梁山好漢尚沒有大聚義,朱貴仍舊在東山酒店,韓伯龍就是此時投奔宋江并被朱貴安排在村中賣酒的??梢娎铄映跃频木频昃褪窃诹荷降臇|面,正位于梁山大寨金山灘的對岸。李逵來此吃酒,當然要先從金沙灘渡水跨過水面,然后再前往凌州。這條線路與關勝等人下山所走路線完全一致,如同前文所說,是很不經濟的一條線路,荒謬無比,因為都要轉大彎。
總而言之,與位于梁山北面的鴨嘴灘相比,《水滸傳》將更多的筆墨放在了對梁山東面的金沙灘的描述上。從方位角度來看,聯系金沙灘與鴨嘴灘產生的一些情節顯得合情合理,但錯謬之處更是數不勝數,甚至可謂一塌糊涂。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
從《水滸傳》的具體情節推斷出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然后聯系這兩處位置再來推論小說中方位上的合理與不合理之處。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啟示:
(一)圍繞金沙灘與鴨嘴灘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方位上的錯誤就是《水滸傳》特殊的成書過程導致情節無法圓融的特征體現。
自南宋后期水滸故事興起后,眾好漢的故事頻頻出現于筆記、雜劇、戲曲和口頭故事當中并代代流傳。到了明代中期,某天才巨匠對這些水滸故事加以整理、融會貫通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適當加工創造,成為今天所見的《水滸傳》。然而,在糅合、創造各類水滸好漢故事的時候,面對內容千差萬別甚至完全相異的各類人物傳奇,要想將它們全部納入一部專著并且在內容上前后連貫相承,彌合得天衣無縫,實在是勉為其難。正如馬幼垣先生所說:“初期的發展既是通過不同文體、媒介、地域和人手去進行,差異、重復、欠規律、不平均發展,甚至互相矛盾,絕對不能避免?!盵3]“如果《水滸》是一人一時(甚至二人二時)之作,情節的前后不連貫、述事顛次、內容矛盾這類毛病起碼是不會太多的。反過來說,假如《水滸》出于長期演易,參與者隨意增刪湊改,最后的編書人本領再高明,各種湊合的痕跡也還是無可能掩蓋干凈的?!盵4]這也是《水滸傳》在情節上出現各種各樣問題的原因。圍繞金沙灘與鴨嘴灘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方位上的錯誤可謂這種現象的典型之一。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水滸傳》真如一些學者所說,是施耐庵以自身經歷、天下情勢或對社會背景的感悟為基礎,身居書齋自我創作而成,而不是對先前傳世的各類相同、略同、相異甚至自相矛盾的水滸故事進行增刪并改、融會貫通、直至最后完全成書,《水滸傳》中是絕不會出現一系列莫名其妙的錯誤的。因為既然是自我創作,作者當然要事先確定故事的大致框架與脈絡,然后對各個細節進行必要的推敲與修飾,力求情節合情合理。如此就不會出現層出不窮的訛謬或值得商榷之處(當然也偶然會因為疏忽而出現錯謬)。圍繞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出現的種種方位上的毛病則與這種情況完全背道而馳,正從反面說明了《水滸傳》特殊的成書過程。
(二)由金沙灘與鴨嘴灘衍生出來的一些方位上的問題可以佐證歷史上的宋江起義實際上與梁山泊無關。
③規范操作:在采血工作中,護理人員應具有嫻熟的專業技能和豐富的工作經驗,規范進行采血操作,避免出現疏漏和差錯。護理人員需要定期接受培訓,不斷提高其專業技能水平。加強對采血器械和設備的檢查,并做好日常的維護工作,確保其性能良好。在采血的過程中,檢查穿刺部位皮膚、血管狀況和肢體活動度。系止血帶,并叮囑獻血者握拳,對穿刺部位皮膚進行消毒,緩慢穿刺進針,并固定針頭。護理人員應主動問詢獻血者的感受,如存在明顯不適癥狀,則需要停止采血。完成采血后,指導獻血者壓迫止血方法。
梁山泊在宋時被稱為梁山濼,又名大野陂,本來是個很小的湖泊,大約在晉開運,宋代開禧、熙寧年間三次黃河大決口后,合汴、曹、單、濮、鄆、澶、齊、徐數州所灌之水,形成了方圓八百余里的大湖泊。從韓琦的《過梁山泊》可以看出當時梁山濼煙波浩渺,茫無涯際:“巨澤渺無際,齋船度日撐。漁人駭鐃吹,水鳥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遙勢似彭。不知蓮薺里,白晝苦蚊虻?!钡搅四纤纬跄?即金大定二十一年,宋孝宗淳熙八年前后),由于黃河改道,當年一眼望不到邊的梁山泊很大一部分已經逐漸干涸直至退化為陸地了。時至今日,水面更是少見。
如果《水滸傳》所述宋江率領107位好漢據守梁山大寨抗拒朝廷的故事以及眾位好漢的英雄傳奇是真實的,就會由金沙灘衍生出無法理解的問題。
前文已經說過,梁山好漢曾經過多次人事調整,由原先朱貴掌管的唯一一處東山酒店擴大為東南西北四處全部都有酒店。其中“山南”酒店的變遷為:第四十四回說到李云和朱富上梁山后,梁山進行了一次人事大調整,其中“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里開店”;第五十八回梁山打下青州后,“山南路酒店,仍令孫新、顧大嫂夫妻看守?!钡诹仃松w死后,“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撥定朱貴、樂和、時遷、李立、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已自定數?!薄耙炎远〝怠闭f明孫新、顧大嫂夫妻二人的酒店仍舊在“山南”;第七十一回大聚義,朱貴開始掌管“山南”酒店了。
也就是說,從李云、朱富上梁山開始,與梁山大寨隔水相對的南面,始終是有酒店存在的。第五十八回孔亮從青州來到梁山泊求救,正是先來到地處山南的李立酒店,“二人飲罷分例酒,隨即開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響箭,見對港蘆葦深處,早有小嘍啰棹過船來。到水亭下。李立便請孔亮下了船,一同搖到金沙灘上岸,卻上關來?!?/p>
如果將《水滸傳》所述看作事實的話,破綻就出現了:從兩宋地圖上看,北宋時候的梁山濼形似人的右腎,南北狹長,梁山就在茫茫水泊的最北邊,梁山的南邊則是茫茫的水面,一直抵達南邊的濟州。人站在梁山上是無法看到水泊的南岸的,因為距離實在太遙遠了(見下圖所示)。

(摘自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版《中國歷史地圖集》北宋京東東路、京東西路圖)
李立所開的酒店既然在“山南”,也就是與梁山隔水相對的大湖的南岸,從南岸朝梁山方向放出響箭,怎么也不可能射到對港蘆葦深處,因為距離實在過于遙遠;退一萬步說,就算李立放出的響箭能夠射到對港,小嘍啰從金沙灘搖船穿過茫茫水面到水泊南岸接孔亮,中途也要花費好幾天的時間;在南岸接到孔亮后載著孔亮再次跨過茫茫水面,又要花費好幾天的時間才能到達梁山??墒窃谛≌f中我們卻絲毫看不出這段水面有過于寬闊的跡象。再者,小嘍啰從水泊南岸載著孔亮前往梁山,最經濟的路線當然是直接登陸梁山南岸,又怎么可能先繞到梁山東岸的金沙灘然后再上岸登陸?
所以說,若聯系山東的梁山泊在北宋的具體情況來看,此處孔亮從梁山好漢開設的“山南”酒店跨過茫茫水泊然后登陸金沙灘上梁山,就會顯得不可思議。此類描述與《水滸傳》的情節產生了圓鑿方枘的不相圓融之處。這就從一個較小的角度顯示出《水滸傳》所述絕非客觀情境的體現。
而今天有的學者,往往將歷史上的宋江與朝廷對抗的故事完全與《水滸傳》中的情節等同起來,甚至將《水滸傳》中的故事看作歷史上的真人真事。這種荒謬的看法遭到一些學者的質疑[5],更遭到馬幼垣先生的痛斥:“視《水滸》為昔日宋江‘農民起義’真人真事的記錄,因而信口雌黃、自欺欺人者,近來竟在有司只求熱鬧、不及效果的鼓勵下成為《水滸》研究的一大特色。”[6]由金沙灘與鴨嘴灘衍生出來的一些與梁山酒店位置有關的情節根本經不起推敲,與客觀史實相悖,這可以作為歷史上宋江等人的活動實際上與梁山泊無關的重要證據之一。
(三)由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產生的一系列方位上的問題,還可對探索《水滸傳》作者的身份提供有益的啟示。
《水滸傳》的作者究竟是誰?從明人的記載來看,無一例外都說是“錢塘施耐庵”“武林施某”或“越人施某”,也就是說,這個施耐庵是個不折不扣的杭州人。這一點明人對此毫無疑義。由于這個《水滸傳》作者在歷史上留下的可供探索的資料實在是少之又少,要具體深入地弄清他的籍貫問題,單純地從《水滸傳》外部的一些資料來判斷,雖然有著一定的意義,但那是遠遠不夠的;如果能夠將《水滸傳》內部體現出來的種種特征結合在一起綜合考量,不失為一種探索《水滸傳》作者籍貫的較為科學穩妥的方法。
馬成生先生的《杭州與水滸》,從《水滸傳》中的地理態勢描寫、氣候風物描寫與方言、土語三個方面無可辯駁地考證出:《水滸傳》作者長期生活于杭州。僅就地理態勢的描寫來看,馬先生舉了長江以北在地理方位上錯的一塌糊涂的17個事例和長江以南正確無誤的8個事例,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水滸傳》作者不熟悉長江以北的地理態勢,而是很熟悉江南尤其是杭州一帶的地理態勢。這就非常有力地表明一件事實:這位《水滸傳》作者錢塘施耐庵必然是長期生活在杭州?!盵7]
《水滸傳》描寫長江以北的地理方位一塌糊涂,成為判斷作者籍貫的重要依據。包括金沙灘與鴨嘴灘的水泊梁山北宋時屬于京東西路,當然屬于長江以北地區;由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衍生出的與《水滸傳》故事有關的地理方位態勢,雖然有一部分是正確的,但更多的則是令人無法理解的錯謬?!端疂G傳》講述的是北宋時候的事,作者當然要力求小說中的名物制度、人情風俗、法律文化等社會因素盡量與北宋時期相吻合,以求最大限度地展示出事件的客觀性與真實性。這也是《水滸傳》中與金沙灘、鴨嘴灘的位置有關的地理方位有一小部分是正確的緣故;但不可置疑的是,盡管作者已盡己所能試圖顯示事情的真實性,但對長江以北地理方位的陌生還是導致了與金沙灘、鴨嘴灘的方位有關的情節漏洞仍舊不可避免的大量產生。這就從一個較小的角度間接為馬成生先生“《水滸傳》作者錢塘施耐庵必然是長期生活在杭州”的結論增添了一層重要證據
或許有的讀者會認為:《水滸傳》是小說,小說在情節上是允許虛構的。出現方位上的錯誤只是小說虛構的結果,是為了行文的需要。不能將其作為判斷《水滸傳》作者籍貫的證據。此論似乎有理,但正如馬幼垣先生所說:“《水滸》不是史書,人地可以出于想象。但《水滸》寫實,不是神幻小說,書中杜撰的成分自然得配合真實的構架。”[8]馬成生先生也說:“不錯,藝術作品,虛構而成,作者自可展開想象翅膀,自由馳騁;但是,《水滸傳》中的上述地名,全是實實在在的地名,其東西南北有關態勢,全是現實生活中實際存在著的,人所周知的。這樣,作者運用起來,就必須遵守現實存在著的種種關系,受著實際條件的制約,不能任意點染,隨便安排?!盵9]以小說的行文需要試圖解釋與金沙灘與鴨嘴灘位置有關的情節錯誤是經不起推敲的。
《水滸傳》特殊的成書過程導致其情節必然會出現大量問題,或自相矛盾,或違背常理,或交代不明,或照應不周。由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方位上的錯誤正可管中窺豹地顯示出《水滸傳》的這些情節特征;同時,作為以歷代水滸故事為成書基礎的累積型名著,《水滸傳》是英雄傳奇,是小說,絕非客觀歷史事實的映射與記錄,那種將《水滸傳》當作史實來看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將歷史上的梁山泊與《水滸傳》的具體情節相觀照,就會出現小說情節與史實全然不符的齟齬之處。這可從由金沙灘與鴨嘴灘的位置衍生出的故事情節與具體史實體現出來的矛盾中得到鮮明的體現。同時,《水滸傳》中由金沙灘與鴨嘴灘衍生出來的方位上的錯誤,正可從一個較為新穎的角度為探索《水滸傳》作者的籍貫、身份間接提供有力的證據。
注釋:
這里又出現了位置上的錯誤:《水滸傳》第四十回說山南路酒店本由李立掌管,第五十八回卻莫名其妙地說“山南路酒店,仍令孫新、顧大嫂夫妻看守”。“仍令”二字,說明之前的山南路酒店是孫新夫婦掌管的。這與之前所說此處由李立掌管相互矛盾。這又是由《水滸傳》特殊的成書過程導致情節無法圓融的特征體現之一。
此類情況的代表之作,有王玨、李殿元《水滸傳中裂痕之謎》,見《〈水滸傳〉中的懸案》350—355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馬成生《杭州是〈水滸傳〉作者長期生活的地方(一)》,指出《水滸傳》中對長江以北的地理態勢、氣候物象全然不熟,謬誤連連,見《杭州與水滸》61—108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10月版;馬幼垣《混沌乾坤:從氣象看〈水滸傳〉的作者問題》,也指出《水滸傳》作者對北方氣候物象的隔膜,見《水滸論衡》167—174頁,三聯書店,2007年8月;馬幼垣先生指出《水滸傳》情節疏漏的文章尚有《水泊環境屏護梁山說的大破綻》,見《水滸二論》398—399頁,三聯書店,2007年8月版;李建華《〈水滸〉指瑕二十談(上)》,《菏澤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水滸〉指瑕二十談(下)》,《菏澤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楊大忠《〈水滸傳〉作者非進士身份補證》,《〈水滸傳〉情節指瑕》,見《水滸論議》209—226,470—495頁,中國戲劇出版社,2013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