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琳
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是提升中國文化國際影響力的文化建設方針,直觀意義是指通過翻譯、教育、交流等方式帶動中國文化產品走出國門,使各國人民認識、熟悉、理解和接納中國文化,現已成為我國一項重大戰略任務[1]。中國古典戲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做好其翻譯工作,無疑對中國文化“走出去”具有重要意義。
王實甫的《西廂記》作為元雜劇中的經典作品,引人入勝的情節、進步的反封建思想性和清新的詞曲格律令古往今來的讀者贊嘆不已,在藝術和學術角度都具有極高的價值[2]。自20世紀以來,據統計,已有數十種英譯本在海內外傳播,然而,其中部分是節譯本和改編本譯本,僅有四個是全譯本,分別為英國譯者Dolby William的WestWing、美國譯者Stephen West和Wilt Idema的TheStoryoftheWesternWing、熊式一的TheRomanceoftheWesternChamber,以及許淵沖的RomanceoftheWesternBower。前兩個國外譯者多采用直譯加注釋的方法,偏向于學院派;熊式一的譯本中唱詞和說白均被譯成了散文,雖注重準確性,但缺乏元曲的韻律;相較之下,許淵沖則在英譯中延續了原作的形式,并在譯文中盡量保持了韻律[3]。許淵沖譯本因“音美、形美、意美”廣受贊譽,2000年被收錄入《大中華文庫》,是中國戲劇英譯的典范[4]。
許淵沖(1921-),中國著名翻譯家,致力于通過文學翻譯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5]。他堅信,中國譯者的能力和譯論水平均不弱于西方,并踐行了他的理念,為中國文化走向國際作出了杰出貢獻[6]。《西廂記》原作中的唱詞極具古典戲劇特色,且使用豐富的中國典故、意象,不同人物的用語風格也存在較大區別。許淵沖譯本多有考慮海外讀者的接受度,在內容忠實于原作的基礎上,采用靈活的翻譯手法精確地傳遞中國特色文化,并延續了原作的風格韻味,提高了譯本的可讀性。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翻譯要達到準確無誤傳遞信息的目的,就必須考慮到不同民族文化特色以及之間的差異,其中的翻譯難點之一就是在目的語中找到完全對應的描述特有事物或行為的詞匯,即文化負載詞[7]。文化負載詞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該語言所屬的民族在歷史進程中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特有活動方式[8]。美國翻譯家奈達(Nida)將語言中出現的文化元素分成五類,即社會文化、語言文化、宗教文化、物質文化和生態文化[9]。文化負載詞在中國古典戲劇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但在目的語的翻譯中卻較難找到與其對應的精確表達,探索翻譯大家的翻譯技巧和方法,無疑對翻譯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有著積極的啟示意義。
社會文化負載詞產生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通常反映在人物稱謂、社會活動、歷史典故、節日習俗等方面,具有民族特有性,有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讀者較難理解。因此,翻譯需要充分考慮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度。
第二本第一折,崔鶯鶯因惦念張生,向婢女紅娘感嘆道“有幾多六朝金粉,三楚精神”,許淵沖譯作“How many beauties like me have pined away, by heaving sigh on sigh!”[10]。“六朝”指的是中國歷史上三國至隋朝的南方的六個朝代,“金粉”原指古代女子的飾品,這里引申為古代的美人。“三楚精神”指的是屈原精神,屈原為了兼濟天下的最高理想,與坎坷的命運不斷斗爭,但始終郁郁不得志。對于崔鶯鶯一介古代女子,談不上政治的憂國憂民,而是對無法見到心上人的現實情況的嘆息。此處,譯本采用的是省譯和創譯的方法,選擇唱詞的深層含義進行翻譯,呈現出崔鶯鶯對古往今來眾多美人都為愛傷神憔悴的感慨,而省略原作中過多的對中國歷史的描述,避免了讀者的閱讀障礙。此外,雖與原句不形似,卻延續了韻律,實現了音美和意美。
《西廂記》中的人物稱謂也是許譯本的一大特色。在第一本第一折中,崔夫人介紹崔鶯鶯的貼身婢女喚作“紅娘”,許淵沖譯作“Rose”[11],這里便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紅娘是劇情發展中的重要推動人物,促成了崔鶯鶯與張生的圓滿結合。采用“Rose”這一西方,讀者熟悉的名字,一方面,使讀者聯想到玫瑰花,象征著愛情;另一方面,在英語國家文化中,該名字包含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的意思,與紅娘的形象相符。“這小廝兒,喚做歡郎,是俺相公討來壓子息的”,許淵沖譯作“This lad, Merry Boy, was adopted by my husband so that he might have a descendant”[12]。“歡郎”采取了直譯的方法,使得崔家對歡郎所寄托的美好愿望一目了然。
漢語博大精深,即使詞語字面相同,所表達的意思也不盡相同。僅在第一本中,“好事”一詞就出現了9次,具有代表性的分別是第二折“幾時好與老相公做好事?”與“曲廊洞房,你好事從天降”,第三折“我一天好事今宵定”,以及第一本的總結題注“小紅娘傳好事”。“好事”的字面意思是好的事情,含義較為模糊,在不同的語言環境中可以折射出不同的聯想義,許淵沖譯本首先確保的是能夠還原“好事”的具體含義。
第二折發生在普救寺中,當時崔夫人一行人護崔相國靈柩回河北博陵安葬,途中在河中府普救寺停喪借居,崔夫人差紅娘去詢問長老的“做好事”實際上是喪事的儀式,許淵沖譯作“perform religious service”[13]。唱詞中“曲廊洞房”的“好事”則是指紅娘的出場,許淵沖譯作“out of the blue comes the charming belle”[14],將美人出場的場景生動地描寫出來,省略了對“好事”的直接翻譯。第三折中,張生與崔鶯鶯隔墻吟詩唱和,張生感嘆的“好事”便是好的運氣,許淵沖譯作“good fortune”[15]。第一本最后的總結題注,原意是紅娘為崔鶯鶯帶來張生的消息,許淵沖將“傳好事”譯作“does good news bring”[16]。以上“好事”的翻譯均采取意譯的方法,使譯文表達更加準確,“曲廊洞房,你好事從天降”還使用了創譯的方法,達到了音美、形美、意美,利于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
《西廂記》中的宗教文化負載詞多集中于佛教詞匯。故事發生地“普救寺”,許淵沖譯作“Salvation Monastery”[17],“長老”被譯為“abbot”[18]。這兩個英譯詞實則來自于基督教,“salvation”是指基督教中的靈魂得救,“abbot”原指基督教修道院中的男修道院院長,這里許淵沖采用文化替換的翻譯技巧,借用了英語國家存在的與佛教詞匯意思相近的詞匯,雖不能完全準確表達原意,但是貼合目的語讀者的文化,有利于讀者感受寺廟名字的“普救”含義以及長老法本的地位。
除了佛教術語,《西廂記》不乏關于古代迷信的詞語。當張生喟嘆無法得到愛情,說到“難道前世我燒了斷頭香”。其中,斷頭香便是折斷的香。中國迷信說法中,用這種香供奉神靈是大不敬,會遭到神靈的報應。許淵沖譯作“Is it because the incense I burned was not lit?”[19],避免了對斷頭香的具體描寫,采用香沒有被點燃的說法進行創譯。這種釋義在保留宗教色彩的同時,突出心愿無法實現是自己不夠虔誠因而遭到了神的報應,與原文所表述的意思對等。再如“新婚燕爾天教定”,這里的“天”就是中國迷信說法中像天一樣至高無上、法力無邊的神,許淵沖譯作“Your happy union is determined by fate”[20],其中“fate”就是西方人眼中無法逃脫的命運之神,與原作中的風格十分接近。
物質文化負載詞是與人們生活相關的物質的特殊表述,由于,其中大部分物質文化負載詞在英漢語言中有對等的表述,因此,許淵沖多采用直譯的方法。對于西方文化中沒有的,如“鳳冠霞帔”,許淵沖依舊采取直譯的策略,“phoenix headdress and rainbow veil”[21],以展現中國古代新娘著裝特色,留給西方讀者想象的空間。還有部分物質文化負載詞因時代、社會文化等因素,使用了增譯的方法。例如,“粉墻兒”指的是刷白粉的墻,許淵沖譯作“the white-washed wall”[22],增加了“粉”的顏色的解釋。再如,崔鶯鶯“穿一身縞素衣裳”,許淵沖譯作“she is in mourning dress of pure white”[23],增加了對鶯鶯所著的喪服及其顏色的解釋。類似的還有僧人的“偏衫”,這實際上是斜披在肩上的一種僧尼服裝,許淵沖譯作“robe which has only one sleeve”[24],增添了對僧袍的描述,為讀者展現出中國古代僧人的著裝特點。
生態環境,即影響人們生存和發展的自然、生物、氣候資源等,不同的民族所處的生態環境對該民族的生活、語言、文化、思想均會產生影響。因此,一個民族所熟知的表象背后蘊含的隱喻意義通常是較難被其他民族理解的,這也使得翻譯困難重重。
《西廂記》中,第一本第二折和第三本第二折中均出現了“巫山”,古人把長江三峽一帶稱作巫山,但原作中并非具體的地理寫實,而是文學意義的喻指。第一本中,張生思念鶯鶯,感嘆道“只聞巫山遠隔如天樣,聽說罷,又在巫山那廂”,許淵沖譯作“The Amorous Hill’s far in the celestial sphere, but our meeting place seems even farther away”[25]。張生借用楚襄王在夢中與巫山神女幽會的典故,為“巫山”加上了男女情愛之地的聯想意義,恰好與英文形容詞“amorous”所表達的意義相近,此處許淵沖使用的便是意譯的翻譯方法,易于讀者理解原文內涵。
第三本中,紅娘因張生怪自己不肯用心,一氣之下說“從今后我相會少,你見面難。月暗西廂,便如鳳去秦樓,云斂巫山”,利用月亮不再照耀西廂、鳳凰飛升離開秦樓、云不再籠罩巫山這三種分離的意象,隱喻不再相見。對于“云斂巫山”,許淵沖譯作“clouds won’t bring on Mountain-Crest fresh shower”[26],采用了直譯和省譯的方式,一方面保留了原文意象,另一方面避免了對巫山的具體描述,使用山頂來代替,使譯文精煉易懂。

秦 葵紋 鳳翔雍城遺址出土
通過對許淵沖《西廂記》英譯本中五種文化負載詞的分析可以看到,該譯本較注重負載詞所蘊含的深意的傳達。正如許淵沖在《怎樣的翻譯才能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一文中提出:“中文只有一半和西方語文有對等詞,因此在翻譯的時候,如果有對等詞,可以用對等詞;如果沒有對等詞,則不是原文優于譯文、就是譯文優于原文,所以翻譯時要盡可能用優于原文的譯文表達方式”[27],“用中國優化譯法或創譯法,能夠使得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28]。許淵沖充分考慮海外讀者的接受度和語用習慣,靈活地運用多種翻譯方法,確保譯文可讀性和準確性的同時,使讀者能夠領會中國古典戲劇的風格、語言和思想之美,實為翻譯推進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