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堂剛
那是一個沒有電、沒有網絡、沒有培訓班的時代。所有農家孩子的暑假幾乎都一樣,除了幫父母勞動,就是在坡上放牛,一切活動都是與自然打交道。間或有些暑假作業,也都是在雨天里抽空去做的,大人們從來不過問,他們又不懂,問了也白搭,因此暑假的學業壓力——沒有。
但勞動的壓力是伴著山里人一生的。雞鳴而出,星起而息,起早摸黑,吃冷飯,喝涼茶。白天困了,就在柳樹下搖搖蒲扇打個盹,沒有閑時與忙時。我們這些孩子,也全被派上用場,小小孩時便要扯草、送茶;來客了,母親做飯,要幫著添柴火;稍大一點就要打豬草、放牛、插紅薯、移秧、砍苞谷桿、搬包谷、割麥子……大人們干力氣活兒,孩子們干手頭活兒。我是最不喜歡勞動的,尤其是怕跟大人一起扯草,既不能偷懶,也不敢甩手不干,老老實實地蹲在地里,毒辣辣的太陽曬著,腿酸眼花,倔強的雜草時常把小手勒出一道道血口子。這時候,我眼睛會時不時地瞄著家看,房上的炊煙起了,我們就有了放工的希望。炊煙是老家最美的風景,宛若一道罩在屋上的彩虹,它讓我們蹲在地里,腦海里漾著搟面條、火燒饃、南瓜托湯、蒜汁的模樣和味道,要是還有荷包蛋,今天的勞累可真劃得來。
今天,我用語言跟我的孩子分享當年在大自然中的時光,他聽得懂我的話,卻體會不出我的快樂。
山村的夜晚孤寂而寧靜。父母們勞累了一天,明天還有活兒,大多睡得比較早。屋里沒有光亮,也沒有半點生氣和樂趣,我們就在稻場里看星星,聽山風、鳥叫、蛙鳴……煤油燈是最好的照明工具,但一般不準我們用,買煤油是有計劃的,全都省著,等收割莊稼的時候救急用。暑假時,苞谷熟了,家里收了苞谷,堆在堂屋里,滿滿的一屋子,左鄰右舍在忙完了地里的活之后,今天張家、明天李家地聚在一起,圍了一個大圓圈撕苞谷葉。這時,四個屋角便會燃起煤油燈,哧啦哧啦的撕葉聲,伴隨著大人們拉家常、說笑話的聲音,老家的夜晚終于有了熱鬧的氣氛。我們最期待的,就是年長的老者給我們講“古話”,也就是傳奇靈異的故事,這個美好的夜晚能讓我們興奮整整一個夏天。
稍大后,最自由、最快樂的事就是去放牛。老家后面的山梁頂上,一個寬闊無垠的坑田,我們叫它天坑,它中間有個大水凼,四周的山包上是茂密的雜樹林。據說它是在農業學大寨時期,村民集體墾荒改田治地鑿出來的,因為水源不足,距離農戶又遠,耕種起來十分不便,包產到戶以后就廢棄了。而對孩子們來說,這卻是放牧的樂園,草豐地廣,牛羊也都跑不出去。一到假期,我們五六個鄰近的孩子把牛羊往天坑里一趕,天坑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打五倍子、做環橡樹喇叭是必修的功課。五倍子可以賣錢,一元一斤。通常情況下,是牛羊剛上坡忙著吃草的時候,我們各自為戰,在樹林里“掃蕩”一番。閑極無聊了,我們就用環橡樹的皮做成喇叭哨,坐在石頭上、樹杈上、牛背上,引吭高吹,尖厲的、類似嗩吶的、毫無音律節奏的聲音便會響徹村莊的黎明和黃昏。
難熬酷暑,蛇和野蜂卻十分活躍,追蛇、找蜂窩便是危險又刺激的游戲。我們挨個在駁岸的縫里、在樹枝上探尋蜂窩,一旦發現,就招呼同伴們過來,對著蜂窩一頓棍棒砸下,然后大伙一哄而散,跑個百十步遠,猛地往地上一蹲,任憑野蜂在空中盤旋,我自巋然不動,野蜂一般都只得悻悻而去。無數次的較量,我們總能僥幸逃脫,極少有被蜂蜇蛇咬的,即便偶爾遭遇不幸,肥了臉蛋胖了鼻子耳朵,從未有同伴取笑,更不會挨父母訓叨。農村的孩子,哪個不是身經百戰,在“槍林彈雨”里摸爬滾打出來的?
趁放牛的時間學大人燒窯,是頗有技術含量的活兒。燒窯,是山里人冬季主要的經濟來源,滿袋子的黑炭運進城里可以換來很多錢。我們沒有時間跟著大人干,只好趁暑假的時候自己模仿。牛兒閑著,我們卻忙著,挖窯的挖窯,砍柴的砍柴,精裝細蓋,用黃土拍平砸實,牛羊歸圈的時間到了,我們的小窯上也吐出了灰黑色的煙霧。我們的窯燒過一鍋又一鍋,換過一處又一處,也到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境界,可終究沒能取出過哪怕是小小的一截炭來。炭究竟該怎么燒,對我們這些長大后遠離了山間勞作的人來說,仍是一個未解的謎團。
天坑里吃的也很豐盛:鋼筍、羊哺奶、蒙蒙果、野櫻桃、杏子、毛桃子……是夏季特有的。我們因好奇拆垮了駁岸,因嘴饞折斷了果枝,為吹喇叭、燒窯毀壞了一片片林子。我們快樂、無知地傷害著天坑,天坑都默默地承受著,像一位對孩子特別寬厚的母親。
一年一年的暑假結束了,童年也不知不覺地溜走了,永別了喇叭、野蜂、鋼筍和可憐的小窯,上師范,工作,結婚,生子……
今天,我用語言跟我的孩子分享當年在大自然中的時光,他聽得懂我的話,卻體會不出我的快樂。這一代孩子已經遠離了自然,甚至遠離了生活,被數碼和符號包圍,被一個個功利的目標包圍。天坑啊,我、我的孩子還能回到你的懷抱嗎?我們真的是最后的一代擁有自然體驗的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