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二首

陳惠芳

油 菜 花

1

遠視，黃。

近視，黃。

戴上老花眼鏡，更花了，更黃了。

2

再也找不到這樣的露天金礦，

只聽見黃金嘩嘩地響。

色盲不治而愈。

我看見一朵迷路的云，

一頭扎進了人間。

3

《詩經》看不見油菜花。

屈原也看不見油菜花。

油菜花落地生根，不過數十年。

這些來自歐洲的、中亞的詩，

被翻譯成漢語，沒有水土不服。

4

如果你要尋找蝶戀花的故事，

九百九十九只蝴蝶在花叢飛舞，

一只蝴蝶出沒在故鄉的屋脊。

老宅沒有了煙火，

呼嘯而上的雜草，已齊腰身。

5

黃。搖曳著金黃的盔甲，

陣容強大，卻有所收斂。

如果這是一場氣勢澎湃的山火，

將點燃褪色的晚霞。

我被圍困，但沒有被燙傷。

6

太奢華了。

民間的簡樸，被稱為奢華。

山野的展覽，三月開幕，四月閉幕。

倒計時的油菜花，還有一絲歡顏。

7

三千米以外，桃花開。

四千米以外，櫻花開。

凋零的速度，都在加快。

傷秋的人，一定會傷春。

而我，盡情地奔跑在膨脹的金黃之間，

白發被染黃，然后返青。

8

一些花，會維持得久一點。

文身的手，伸向夏天的環抱。

躲躲閃閃的眼神，不會輕易發現。

9

油菜花，以結籽的方式，

揮霍了浩浩蕩蕩的金黃。

又仿佛是一場大風，

吹熄了鋪天蓋地的大宴。

一切花語，都會盛極而衰。

武 陵 山

1

很久很久以前

武陵山不叫武陵山

很久很久以前

沒有一個人叫它武陵山

它只是荒原的一部分

它只是荒蠻的一部分

它只是一種沉淀，一種走向

一種過渡，一種褶皺

像所有的遺腹子一樣

它掙扎著，自己長大了

2

渝。鄂。湘。黔。

匍匐，綿延，跨越。

一個巨人，放低了身段

一個硬漢，扛起了風骨

武陵山走過的地方，叫武陵山

只能叫武陵山

武陵山覆蓋的地方，叫武陵山

只會叫武陵山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抬頭，青天

再抬頭，蒼天

3

盤踞如龍。所有的劇目

不在高峰，就在低谷

所有的合唱，都有了共鳴

都有了分水嶺

武陵山的主峰不高

梵凈山只有兩千四百九十四米

一腳踏三縣，腳印深不可測

武陵山是一把鐵耙

我只是一塊泥胚

武陵山是一臺晚會

我只是一聲應答

4

小時候，罘罳峰就是最高的山

小時候，流沙河就是最長的河

小時候，故鄉就是最美的江山

出遠門，爬山涉水

武陵山的山，比父親的背脊更高

武陵山的水，比母親的乳汁更濃

罘罳峰矮了，守在家里

流沙河短了，流在門前

故鄉成了剪影

成了屏風，成了指紋

5

武陵山是氣勢恢宏的部隊

自北向南，分為三支

像三個方面軍

北支，我登過八面山

中支，我登過張家界

南支，我登過臘爾山

三支山脈均消失于洞庭湖平原

這是什么樣的歸納

這是什么樣的歸納法

山遇見了水

像男人消失在女人懷里

6

武陵山！

我喊一聲，是單姓

我喊兩聲，是復姓

武陵山！

我喊一聲，是單眼皮

我喊兩聲，是雙眼皮

7

那個冬天

我進入武陵山

武陵山的雪很大，很厚

武陵山在我的腳下，吱吱作響

武陵山是一扇門

這個夏天

我進入武陵山

武陵山的光很寬，很亮

武陵山在我的頭頂，晃來晃去

武陵山是一盞燈

讓春天等等我，我會進入

讓秋天等等我，我能進入

8

我肯定驚動了武陵山

不然，我不會想起

接龍舞與擺手舞

我肯定忽略了武陵山

不然，我會邂逅

陳舊的背簍與服飾

隱藏在皺紋里的山民

心胸比平原還要敞亮

那些手勢，像玉米桿一樣搖晃

跟著季節，一起熟了

9

武陵山！登不完的山

爬不完的山，想象不盡的山

滄桑與錦繡，都在那里

神話與現實，都在那里

我的眼力不夠

只能閱讀一點封面

我的腳力不夠

只能涉足一點陰晴

武陵山！我要裁剪你的翠綠

恢復青春與激情

武陵山！我要模仿你的走向

站在余脈之上，讓我的余音繞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