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汝婷 謝櫻

歸與書院窗外一景
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小沙江鎮江邊村,是一個位于高寒山區的瑤漢雜居村,神秘的花瑤世代生活在這里。年少的黃勇軍走出大山,北上求學,漂洋過海,在不惑之年又回到這里。
妻子米莉是他的同窗。19年前,還在讀大三的陜北姑娘米莉,跟著男友黃勇軍回到他的家鄉湖南省隆回縣小沙江鎮,見到了她從未曾見過的風景。
從此,小沙江成了黃勇軍和米莉共同的眷戀。
2014年,已在高校任教的夫妻倆赴歐洲訪學,導師將他們帶到一個莊園。白天他們和當地農民一起挖土豆、摘葡萄、做果醬、釀紅酒,夜晚在星空下喝著啤酒,聊著天。
“那樣的生活讓我們明白,鄉村不是落后的天地,而是有生命力的生長空間。”黃勇軍和米莉決定,要在故鄉那個偏僻的村莊里“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中國儒家志士的理想是用知識的力量教化人,那也是我們想做的。”20多年前考出瑤山的黃勇軍,帶著妻子米莉回來了。他們決定,要在有三四百戶、一千余人的小沙江鎮江邊村,做一個鄉村文明的教育實驗。
夫婦倆苦口婆心地說服了家中老人,自掏腰包將破舊的祖宅拆掉重建。2019年年初,他們在海拔1300多米的江邊村“黃家院子”,建起一座書院,取名“歸與”。
歸與書院的課堂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在寒暑假、節假日和課余時間,面向大瑤山里的孩子開設免費的公益課堂;二是主要面向城市家庭開設的研學項目,收取食宿等基礎費用。
“我們希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放學了、放假了還有地方可去,有人陪伴,有知識可學。”黃勇軍說。
2019年7月,歸與書院正式開院。
開院前一天,黃勇軍的母親在江邊村的3個自然組吆喝了一聲。夫婦倆心里沒底,能來多少個孩子?他們倆估摸著,有30個就很好了吧。
第二天清晨6點,睡夢中的米莉被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她披上衣服來到書院大門口一看,一些孩子正聚在門前笑鬧,等著開院。
黃勇軍也清晰記得那個早晨:高矮不一的孩子沿著阡陌交錯的田壟,從四面八方跑來,有的還是小不點兒,有的個頭已躥得很高。他們跑到書院門前,氣喘吁吁,臉紅撲撲的,又有些害羞,喊一聲“老師好”。
“你看見了嗎?這是瑤山孩子的渴望。”看著成群結隊奔向他們的孩子,黃勇軍輕輕對身邊的米莉說。
可是,教什么呢?
歸與書院的學生,年齡從上幼兒園的到讀高中的皆有,最多時一天來了137個孩子。只要開班,平均下來也有五六十人。沒有哪一冊課本適用于這樣的課堂。
于是,來自高校的支教青年志愿者們紛紛拿出手頭的“絕活兒”。電影、動漫、音樂、詩詞、插花……他們搭建了一個山里孩子幾乎未曾接觸過的世界。
米莉介紹,公益課堂有兩種常規課和一種靈活課:一是從每學期放假前一個月開始,支教志愿者在孩子們放學后,陪伴和輔導他們寫作業;二是寒暑假的作業輔導和興趣班;三是針對有專業技能的志愿者團隊,比如音樂、美術、體育等,會根據志愿者的特長不定期開班。
“無論你教什么,他們都很高興。”支教志愿者、“95后”研究生杜秋悅說,山里的孩子特別容易滿足,“如果你走進教室說‘今天我們一起畫畫,你會立刻聽見一陣驚喜的歡呼,‘哇,老師,是畫畫課呀!”
黃勇軍說,有時,他們會專門用一堂課的時間,教山里的孩子防詐騙、坐地鐵,甚至如何在車流穿行的十字路口過馬路。因為他至今還記得,年輕的自己考出大山去城市時,心底的那份無措和慌張。

田間地頭就是歸與書院孩子們的課堂
“我們的課堂,就是想打開瑤山孩子的眼界,讓他們知道城市是什么樣的,城里孩子在做什么,如何在城里生活。”黃勇軍說,“我們就想讓他們‘見過。”
“見過”,是無法用學費來衡量的一份禮物。而黃勇軍和米莉決定,所有面向瑤山孩子的課堂,分文不取。
對城里的孩子而言,歸與書院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開院不久后,書院也迎來了第一個城市親子研學團,有十幾個家庭,來自全國各地。支教志愿者吳倩記得,孩子們走下大巴就開始噘嘴。“有的嫌臟,有的什么也不想干,很多孩子隱隱有著優越感。”
因此,書院制定了一項規則,暫時收掉他們的手機和平板電腦。幾天時間,黃勇軍、米莉夫婦帶著家長和孩子,戴上草帽,拿起鐮刀、鋤頭、扁擔,去山上砍竹子,圍籬笆,然后挑選孩子們喜愛的蔬菜種子,開墾出小小一塊土地種下……每到夜晚,他們會燃起篝火唱歌、跳舞,在海拔1300米的小沙江,抬起頭看漫天繁星。
也不是沒有家長質疑過。有人問黃勇軍:“你們的研學項目,課程很好,收費也低,但有一個缺點,就是沒有時間安排固定的課表。”
“歸與書院不是學習輔導班。農村就在這里,山水就在這里,這就是最好的安排。”黃勇軍說,“就像我們帶孩子去看打稻谷,遇見了勞作的農民,就有這門課,沒遇見,就只能觀察別的。怎么制作課表呢?”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歸與課堂”:
白天看日出,夜晚觀星辰;走過交錯的田埂去看云彩和清風嬉戲,去追太陽投下的光影;跑上山坡摘野花,回來再上一堂插花課;在篝火邊圍坐,聽某一顆行星的故事……
在黃勇軍看來,許多城里孩子背負著“過度教育”的負擔。在快節奏的學習和培訓中,對“立竿見影”效果的追求,遠遠大于對學習本身的享受,而孩子的焦慮往往是家長焦慮的投射。
除了讓山里孩子“見過”,夫婦倆的另一顆初心是——讓城里的孩子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踏實而綿長的喜悅,是春天種下種子,秋天才能收獲。
一頭是資源匱乏,一頭是負荷過度。而在一座連接城市與農村文明的小小書院里,黃勇軍和米莉看見了教育的千萬種可能。
許多志愿者都記得,曾有幾位染發、戴著耳釘的鄉村少年,坐在書院教室的后排,眼神里滿是叛逆和迷茫。他們在講詩詞賞析的文學課上昏昏欲睡,卻在清理河道的環保課上一馬當先,是那樣積極、熱情、可愛。
“在大山里建一座書院,我們不是給予,更不是施舍,而是去看見。”米莉說,“教育是發現,發現每個生命都有光。”
什么是生命里的光?
米莉說,孩子的世界有最本真的快樂,拿著一根竹竿,和小伙伴在院子里追雞趕鴨,就可以跑上一整天。
生命的光,在天生的好奇心里,在遇見和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我們相信,有了對生命最樸素和旺盛的熱愛,無論孩子去了哪里,都會活得很好。”黃勇軍說。
最近,歸與書院開啟了留守兒童“放學后守望”計劃,村里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放學后有了寫作業、看書、彈琴、學知識的去處。為了實現常態化運轉,他們同步開啟了“留守媽媽”計劃,讓在家中留守的婦女來到書院,和志愿者一起照看這里的孩子。
黃勇軍和米莉,常常想起多年前回到故鄉的場景。那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大山里生機勃勃,孩子們的眼中,卻隱隱有一種蔓生的“荒蕪”。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歸與,是一座山村書院的鄉愁與理想。黃勇軍說,他們在挖一口井,如果書院能長久地活下去,井水就能匯入江河湖海。
“我們想知道,一口井,有沒有匯入深海的力量。”他說。
(王傳生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0年7月31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