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雷克雅未克的冬天如此憂郁。有大部分時間.太陽在地平線附近徘徊,行蹤詭秘,難得一見,城市長久籠罩在薄暮的灰暗之中。這里靠近北極圉,冬季有大部分時間光照不足,人們在黃昏里出門,面孔藏于棉帽和圍巾之間,路燈漸次亮起,實際上這卻是白天。
海灣附近在落雨,白晝短暫易逝。只有正午前后略見光亮。地球傾斜著身子,兀自在虛空中飛旋,無意中留下這片背光的地帶。雷克雅未克是冰島的首都,意為“冒煙的峽灣”,火山的熔巖帶來溫泉,寒冷之地的暖意,足以療治昏暗帶來的抑郁。來到冰島的人們滿懷喜悅——這里是世界的角落,逃離生活的絕佳之地。無休止的長夜帶來夢幻的氣質,人們似醒非醒,睜大眼睛看周圍的一切。法赫薩灣的海水也失去了光釉,黑沉沉地涌動著,這頭睡夢中的怪獸,笨拙而又疲憊。
初見海怪博物館的指示牌,還以為是博物學的陳列——面目丑陋的深海動物,來自未知島嶼的貝殼,以及史前的海獸化石。這倒是和冰島的氣質相稱。畢竟,冰島的古老和笨拙是與生俱來的,開辟鴻蒙之初的古老元氣,而今已成為稀有之物。來到海怪博物館,才知道陳列品要奇幻得多,遠遠溢出了博物學的邊界.仿佛是從平行空間逃逸出來的奇異之物,紛紛在樓閣中匯聚,進行盛大的狂歡。推門而入,即是目眩神迷的現場。
海怪博物館位于鬧市的角落,一棟灰房子,外墻像當時的天空一樣陰沉。黑色的窗框,玻璃蒙了一層灰塵,失去了光澤。零星的雨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斜線,將灰塵沖去。從外面看,室內的燈光點亮了玻璃上的雨線,水跡未干,折射出的燈光也濃稠如酒,提醒人們正在下雨。博物館有兩層,后來才知道,地下還有一層,那里是幽暗而又奇異的所在。博物館正門有一處圓拱,高處嵌著一只火紅的章魚,只有巴掌大,卻格外醒目,它的觸手仿佛狂風中的頭發,飄蕩不定,腕足和吸盤之間露出的一雙白眼,眼珠向下,偷瞄拱門下進進出出的行客。
進入海怪博物館,光影忽明忽暗。大廳的底部涂成黑色,往上漸變為深藍,頂棚是灰白色,似長夜將盡之際的晨光。據說這是模仿深海的環境,海水到了最深處,就變為黑暗,頭頂的光亮,是來自遙遠的天空。在深海,時空的褶皺密集堆壘,藏匿怪物,不為人所知。深海的魚類多是兇惡之狀,在黑暗中碰到那些怪魚的模型,便會驟然發亮。它們眼睛閃光,鋸齒狀的白牙上反射著點點光斑,隨即熄滅。
在講解員的導引之下,眾人進入一處投影裝置,巨大的環形,一旦進入其中,立刻被海怪包圍。投影呈現的是一幅四百多年前的冰島古地圖,該圖對冰島輪廓的刻畫.已經接近于今天的冰島地圖。套色版畫的形式,又使該圖看上去鮮艷無比。1570年,來自佛蘭芒的地圖學家亞伯拉罕·奧特琉斯發表了著名的《寰宇概觀》,這也是第一部現代地圖集。該書的出版,為奧特琉斯帶來了不朽的聲名。環形投影中的冰島地圖是其中一幅,因圖中海怪密集,環繞著彈丸之地,冰島又被稱作海怪的國度。
戴上特制的眼鏡,投影便呈現出分層的視覺體驗。版圖位于最底層,英文的說明文字浮在外層,冰島四周的海怪圖像則位于最外層,它們當中有些還在水中上下沉浮,有的眨著眼睛,靜態的地圖在多媒體技術的介入之下,變成了動態的形像。
但見島上山嶺與河流縱橫欹側,還有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紅色的火焰沖天而起。在冰島的西北海面上,冰山的碎片密集.那是北極熊的樂園。冰島的海岸多岬角,破碎的海岸,是冰川侵蝕留下的痕跡。冰火交加的地圖上,海怪的蹤跡隨處可見,海面幾乎都被鋼牙火鬣的海怪填滿。十六世紀末的冰島,正是海中大物野蠻生長的黃金年代,人們乘船出海,遠遠望見大魚的身影,偶爾露出的一鱗半爪,成為爭相傳誦的海怪故事。在水手的講述中,漂浮的島嶼板塊動蕩不安,海怪的身影像走馬燈一樣,繞著島嶼旋轉,唯有退到陸地上,才有片刻的安寧。
最先闖進視線的是鶚面鯨。鶚面鯨的面孔猶如貓頭鷹,故而得名。它的身子正在向左側游動,身子底下掀起巨浪,它似乎在看著我們,卻又不像是看著我們,它的目光停在未知的虛空地帶。向前加速游動之時,它還不忘扭過頭來,留下陰鷙的一瞥。在冰島的民間傳說中,鶚面鯨是一種殺傷力極大的海怪,它一口就可以吞掉一整只海豹。還有一種直立在海面上的彈簧鯨,是鶚面鯨的近親,它頭部朝上,在海面上一起一落,駕船的水手見了,急忙轉舵躲避。彈簧鯨能撞翻船只,還喜歡吃人。
不難發現,這些鯨跟現實中的鯨還有很大的差異,它們身上還帶有陸地猛獸的痕跡,毛皮、獠牙,還有鋒利的爪子,當時人們對海洋動物的認識,仍參照了陸地動物的經驗,航海家在風浪雨霧中看到的鯨,終歸看不真切。即便當時已有巨鯨擱淺的事件,然而早期的制圖者卻難親眼目睹,只能根據道聽途說來進行想象。在流言的加持之下,海怪的相貌愈發離奇,一旦形諸圖像,便成為定式,經后人不斷翻刻摹寫,早期的海怪圖像便成了共識,乃至經典的符號,海怪見證著當時的觀念。
往前走出幾步,便來到了冰島的南部海面。在海馬、海豬和海牛的身上,陸地動物的影響更加直接。海馬是在一頭駿馬的下半身加了一截魚尾,粗暴的嫁接,呈現出原始的莽力.地圖的繪制者.充當著造物主的角色。海馬的兩只前蹄還保留著,只不過把蹄變成了碩大的蹼,這種改動,算是替這頭怪獸著想,便于它在海中活動。海豬的四條腿還保留著,也在身后接了一條魚尾,它的身上還有三只眼睛。而海牛卻更像是海陸兩棲的動物,喜群居,它的外觀和牛幾乎一樣,所不同者,其鼻下有一小氣囊,可在潛水時呼吸,如果它的氣囊在爭斗中不慎破碎,就去陸地上群居,與野牛相伴。
還有些難于歸類的動物,比如渾身尖刺的斯高塔呂,骨質的鰭可以掀翻船只,似乎是鯊的異形。還有一只洛斯馬洛斯,像一頭小牛犢.四條短腿,可以在海底行走,皮厚,利刃無法刺透,疑即海象之類的哺乳動物,它睡眠時用兩只一米多的長牙掛住巖礁,將全身倒掛起來,酣然入夢。
這些海怪原本停留在二維的平面,環形的空間投影和動畫效果,使它們急于跳脫出來,卻又無可奈何,閉合的環形壁壘,將海怪一一收納。
島鯨的出現,令人猝不及防。走出投影區域,誤入一片突起的高坡,腳底陡然抬高,身子站立不穩.這便是島鯨藏身之所。確切地說,這個灰褐色的山坡,便是島鯨頭部的一小部分,而它的全貌,浸入在藍色地毯所代表的海水之中。海水沉凝不動,儼然無風的午后,地毯的絨毛蜷曲成一個個圓圈,模仿海浪的結構,它們一直向前推進,到了島鯨的身體就止步不前。島鯨處在睡夢中,它的夢境碩大而又孤單。它的頭頂露出水面,火山口一般的噴水孔,深不見底,工作人員在孔穴四周圍了一圉警戒線,防止兒童失足墜落其中。
在遙遠的中世紀,長途跋涉的航船誤以為島鯨的脊背是一座海島,便停泊于此,登岸生火做飯。火焰灼燙,島鯨從夢中驚醒。對島鯨來說,熊熊烈火只是蚊蟲叮咬的酸麻。它在夢中轉了個身,闔船水手葬身海底。
在北歐地區,島鯨又被稱作“北海巨妖”,作為妖怪,它除了身形巨大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異常。在一塊銅牌上,燙金的斜體英文寫著一行小字,其大意為:
北海巨妖進食之時,猛然張開大口,
攪動海水,附近的魚群受到驚擾,奮力浮
出海面,怪物的巨口猶如海峽,魚群被卷
入其中。一旦口腹飽滿,便合攏巨口。
這段驚心動魄的描述,出自北歐地區十三世紀刊行的《國王之鏡》,是一位遲暮之年的老人向兒子講述海怪的掌故,該書曾用來教育挪威王子拉加伯特。外部的世界如此開闊,海洋的秘密和宇宙相仿,而人的眼界終歸受限。許多年后,王子成為國王,仍對北海巨妖念念不忘,他甚至想跟隨水手去遠航,卻遭到臣僚苦勸而作罷。終其一生,也未能得見。
島鯨的頭部通向樓梯,木板臺階上的油漆已經脫落,露出里面的木紋,腳印堆疊,前來參觀者多有拾級而上的好奇心。博物館的主人未能修繕樓梯,他想保留這種陳舊的原貌,令人相信這里的一切都是歷史的陳跡,而非人造的室內景觀,殊不知這種刻意.也屬于“人造”之一種。
來到樓上,四處都被海怪的標本占據。海怪珍妮最為搶眼,它有著扁平的三角臉。那是一張與人類相似的面孔,眼鼻口清晰可見,雙翼平伸,斜著掛在墻上,儼然外星生命。珍妮曾是達利的收藏品,達利的藏品,也和他本人一樣,有著瘋狂的氣質。墻上有一張達利與海怪珍妮的合影,達利標志性的八字胡子向上翹起,雙眼圓睜,與面無表情的珍妮相映成趣。以后的許多年,人們逐漸知道,珍妮只不過是一只干枯的鰩魚。鰩魚有著面孔及五官,但所謂的雙眼,只不過是它的呼吸孔。它有著寬闊的翼鰭,有人將它的雙翼剪去一部分,做成了手足狀,然后曬干,便得到了一個怪異的物種。它的臉扭曲了,或許是暴曬所致,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用鰩魚制作海怪的傳統頗為久遠,在中世紀已經有人炮制出海怪珍妮,賣給喜好獵奇的貴族,騙取明晃晃的金幣。如此怪物,卻有個女性化的名字,實在令人詫異。名與實之間的錯位,比它的相貌更具奇趣。
還有美人魚的標本,也即聞名遐邇的“斐濟美人魚”復制品。時間退回到1842年,英國人格里芬來到美國,他聲稱從太平洋中的島國斐濟捕到了一只美人魚,制成了標本。他的夸夸其談居然吸引了一眾擁躉,有馬戲團強烈要求將美人魚標本展出。展覽獲得轟動,觀者如堵。斐濟美人魚的狂熱效應,可看作是地理大發現之后的博物學熱潮——新的世界,新的土地,遙遠的異域,總要有些奇異的動物,才能與漫長的空間阻隔相稱,格里芬也聲譽鵲起,被當作那個時代的博物學的先驅。鮮花和掌聲從空中灑下,格里芬也有些飄飄然,他兜里揣著金幣,全然將良知拋到了腦后。“或許在大海深處,真有這樣的美人魚。”他這樣安慰自己,并接受了自己的謊言。
連自己都相信.這是說謊者的最高境界。不過,好景不長,有位年輕的博物學家研究發現,斐濟美人魚只是一件復合標本,上半身是一只猴子,下半身則是一尾大魚,猴子的上半身塞到了太魚腹內,縫隙用紙漿和泥土的混合物澆灌,在皮毛與鱗片的過渡地帶,終于露出了破綻。
當年輕的博物學家公布這一結果,卻無人相信,在一次展覽中,他的聲音被眾人淹沒,狂熱的人群無法接受事實,于是,說出真相的人,遭到眾人的驅逐。二十年后,斐濟美人魚在一場大火中銷毀,謊言終究化作灰燼。
斐濟美人魚的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并不妨礙人們對它的仿制。海怪博物館中的這一件,即是來自荷蘭的標本師之手。在豎立的玻璃罩中,美人魚的兩只前爪朝空中虛抓,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接縫幾乎不可見,其手藝有著北歐人的精致.當然也得益于光線的巧妙——射燈照在美人魚的臉上,胸部以下即陷入混沌。傳說中的美人魚有著金色的頭發,絕美的容顏,而斐濟美人魚卻與美毫無瓜葛:光頭無發,干枯的面頰陰森可怖,眼窩深陷,面部皺紋堆壘,張開的大嘴仿佛在做無聲的吶喊,上顎還嵌著兩顆獠牙。再往下看,魚尾部分有一處彎折,尾鰭向上揚起,斐濟美人魚就像謊言一樣難以立足,下半身的魚形無法支撐身體,借助木支架的攙扶,才得以穩住身子。
人們走到美人魚跟前,無不駭異,有人發出驚呼。這近乎狂野的拼接,暗自模仿了神話中的動物,和當年的騙局有所不同,當下的標本師制作此種怪物,旨在喚起人們對神秘動物的想象,當屬于“神秘博物學”的范疇。神話照進現實,逼真的標本當然比畫像更加震撼。人們在短暫的驚嘆之后,紛紛拿出手機拍照。可見,斐濟美人魚當年的流行,確是抓住了人們的好奇心,即便在當下,這種好奇并無消減。
在美人魚旁邊,是一具人魚的骨骼,與美人魚的標本相映成趣。骨骼是更為抽象的形式,似乎比標本更容易制造,骨骼可以通過關節隨意銜接。灰白的骨架,上半身是人的頭骨和肋骨,以及左右手臂,下半身自骨盆往下,一條彎曲的魚刺和魚尾取代了雙腿。骨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外表噴了涂料。制作者有一段簡短自述,貼在玻璃柜的一角,在他的觀念中,美人魚是一種早已滅絕的上古生物,搭建美人魚的骨骼,是為了提醒人們——美人魚是和恐龍一樣古老的動物,不要在殊方異域苦苦尋求,應該將目光投射到時間深處。
回轉身來,忽然看到腳下的淡黃色地板,有一道狹長的影子,那是一頭獨角鯨的角,兩端用鍍銀的鐵鏈牽引,橫掛在頂棚上,長約三米.通體全白。頂棚似乎漏風,鯨角在微微晃動,它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行人踩著長條的影子,暗暗心驚。影子的力量,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交叉的射燈使鯨角的邊緣產生了多重虛化的幻影,不同程度的灰調子,為濃黑的角描了幾層邊。
實際上,獨角鯨的角是牙齒,向前呈螺旋狀生長,而又能保持筆直,在曲直之間搖擺,終其一生,它都在維持這奇異的平衡。在古老的東方,獨角鯨的牙齒被當作神物。生活在十六世紀末的福建人林日瑞在海島的古寺中見過一根,被寺里的僧人當作神圣之物,常年供奉在神案之上,當地人刮取粉末,據說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出幾年,這根巨齒就化為烏有。而在歐洲,獨角鯨的牙齒曾被國王當成權杖使用。有些古老的敬畏,以及對不明之物的忌憚,似乎是人類的共性。
如今,神話的時代遠去,動物的秘密已經無處躲藏,在大洋的深處,一頭藍鯨身上還攜帶著傳感器,它的日常生活正遭到偷窺。屏幕上播放著這頭藍鯨的定位,此刻它身在南太平洋,屏幕切換為藍鯨的偉岸身軀,三十多米的龐然大物一閃而過。在屏幕旁邊,是藍鯨衍生的海怪形象,即聞名遐邇的利維坦。這是一份十五世紀的經卷,抄經的人繪制了一條怪蛇,它的嘴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形成一個閉合的圓圈,講解員指指屏幕上奔涌的藍鯨,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海怪利維坦,它的頭和尾能繞地球一圉。”如果搬出中世紀的海怪知識,嫁接在今日的鯨身上,似乎顯得不合時宜了,這也是人們厭棄海怪的原因。
人們看到海怪的真相,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有一部分人高呼:“原來都是騙人的把戲,世界上根本沒有海怪。”隨后,拽著孩子匆匆離開,孩子不得不放下正在翻閱的展覽圖冊。當然也有人沉浸其中,在光影交織的角落里長久停留,不肯離開。海怪博物館里的人群,也是一道風景,可以看到觀念的撕裂。令人不解的是,有些人的頭腦,是如何變得無趣而又呆板?這本身也是一個奇跡。人類厭棄了海怪.海怪也厭棄了人類,在海怪博物館,二者才有了短暫的交集。
終于,在地下負一層,來到了海怪事件的體驗現場。空氣中有濃重的霉味,是常年的陰暗潮濕所致。有一條秘密通道,罩了鐵柵欄,那下面直通法赫薩灣。漲潮的夜晚,能聽到樓下傳來的水聲,波浪拍打著石壁。
二十年前,海怪博物館的前身是一餐館,出售金槍魚的餡餅、鱈魚的漢堡、德式的香腸,以及各色酒水。人們打著飽嗝,喉嚨里涌出的都是熱烘烘的魚腥。那還是冰島漁業黃金年代的尾巴,如今繁華退場,盛況難再。樓下這一層在當時是廚房,刀勺碰撞,砧板上的金槍魚肉餡滑膩,散發著溫暖的光暈。當然也有飯菜的殘渣和酒水,都從這條四棱的通道傾瀉而下,大海漲潮時,海水會將它們帶走,在滾滾波濤之中,污濁得到洗滌和凈化。
后來這座房子改為海怪博物館,重新清理,將這處秘密通道改為體驗海怪之處,據說當年殘存的酒水經過二次發酵,其氣味能吸引海妖塞壬。在寂靜無人的夜晚,人面魚身的海妖塞壬會穿過密道,掰開鐵柵鉆進來,回去時再用力將鐵柵弄直,不留下痕跡。塞壬跳上樓梯,抬手扳動電閘.海怪博物館的燈光都啟動了,參觀者只有一個。她來到館中查閱同類的畫像,追憶過往歲月,直到東方發白,她才跳到密道中,回到大海深處。參觀海怪博物館,成為塞壬生活中的一部分。在那些夜晚,過路的人坐在墻外的長凳上歇腳,總能聽到海怪博物館里有人在嘆息。據說那就是塞壬的嘆息,和傳說中的塞壬歌聲一樣令人沉迷,悲傷的情緒將人籠罩,想起一生中難過的經歷,聞者久久沉溺,不能自拔。
密道位于房間的一隅,約有半米多寬,雞蛋粗的五根鐵棍橫在通道口,是個古老的下水道。周圍鑲嵌著石板,足以見證它的古老——它的歷史比這座房子還要久遠,據說這地下室曾經是挪威人建造的地牢。石板只有狹窄的一圉,再往外就是新鋪的黃地板。講解員提高了聲音:“女士們,先生們,塞壬的同類極為稀少了,只能從畫像中去尋找。看,地板上出現的水漬,就是她留下的痕跡。”人們低頭看地板上的水漬,原來是清潔工剛剛拖地時留下的,人群中發出了笑聲。
在我看來,有了地下的秘密通道,這棟黃房子,便成為接通大海的驛站。水聲,波浪撞擊,風的哨音。還有嘀嗒的鐘擺,古老的機械計時器,走得很不均勻,有時半天才挪動一格,而有時則連跳三四格,時間在這里發生了不易覺察的偏差,肉眼不可見的流質,生出了層層褶皺,身處其中的人們抬起頭,側耳傾聽,似乎感到時間掠過時的異常波動。冰島位于零時區,采用格林尼治標準時間,時間在這里回到原點。而空間則異常錯亂,全島恰似倒扣的碗底,火山和冰川令冰島隨時改換形狀。聽著腳下傳來的陣陣波浪,我心想,也只有在這里,才會有海怪博物館,歷史上有名的海怪目擊事件,都伴隨著時空扭曲,海怪博物館也自帶這樣的屬性。
在博物館的出口,側門敞開,街上車來車往,車燈的強光照進來,昭示著我們即將回到現實世界。在出口.有一個海怪的紙板,畫的是鶚面鯨,臉部鏤空,一個金發的小男孩把臉湊上去,填滿了那一小片虛空,他的母親在前面給他拍照留念。孩子在那后面作忿怖狀,他張著嘴,露出了豁口的牙。他的舊牙脫落,新牙尚未長成。他正在盡力表現,他所能想象到的邪惡,世界上最兇猛的海怪,恐怕無過于此。
那時我們涉世未深,同樣在想象來自外部世界的惡,但又離題萬里。后來才知道,有些惡也是笑嘻嘻的,令人猝不及防。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有類似的單純,后來便輕而易舉地將其忘卻。象征著古老想象的海怪,也一并遭到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