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競澤
摘要:“破體”是源于盛中唐書學的書體批評術語,歷經晚唐、宋、元、明、清的發展過程,破體內涵雖有所衍生和拓展,從書學滲透延用至文學、易學、武舉、醫學、人體等各學科,但立足于書學的書體批評一直是不變的主流。從書體與文體互相影響和融合的視域來看,“破體”史大體經歷了唐代的“生成與演變”、宋元的“衍生與茍延”、明清的“繁榮與斷絕”、當代的“轉型與復興”這樣四個發展階段。在“破體”從書體向文體的古今轉型鏈條中,錢鐘書起到了關鍵的紐帶作用。我們通過梳理“破體”這一書體范疇波瀾曲折的發展歷程,一方面可以透視出歷代書學革新思潮的沉浮和脈動,透視出古代書學理論內蘊的豐富和再生;另一方面也為書學與文學及書體與文體之間的比較研究打開一面窗口,為中國書法理論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和重寫提供一種獨特視角和新鮮史料。
關鍵詞:破體;書體;文體;源流
中圖分類號:J292.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0)04-0167-007
“破體”是源于盛中唐書學的書體批評術語,“破體的特點是‘變,是對正體的突破,也是一種有創造性的字體。”[1]其后于晚唐、宋、元、明、清的發展過程中,破體內涵雖有所衍生和拓展,從書學滲透延用至文學、易學、武舉、醫學、人體等各學科,但是立足于書學的書體批評一直是不變的主流。新時期以來,隨著古代文體學研究的興起和繁榮,以吳承學為首的文體學者將“破體論”引入文體批評之中,并與“辨體”對舉,與書體批評并肩而行,甚且研究狀態逆轉而上,文體批評蓋過書體批評之勢頗為明顯,其中錢鐘書先生在這一轉關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從書體與文體互相影響和融合的視域來看,“破體”史大體經歷了中晚唐的“生成與轉變”、宋元的“衍生與茍延”、明清的“繁榮與斷絕”、現當代的“轉型與復興”這樣四個發展階段。我們通過“破體”這一書體范疇波瀾曲折的發展歷程,一方面可以透視出唐以來歷代書學革新思潮的沉浮和脈動,透視出古代書學理論內蘊的豐富和再生;另一方面也為書學與文學及書體與文體之間的比較研究打開一面窗口,為中國書法理論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和重寫提供一種互相審視和借鑒的獨特視角與文論資源。
一、唐代的“生成與轉變”
“破體”作為書體范疇源于盛中唐之交,由盛中唐張懷瓘、徐浩兩位書家和李頎、戴叔倫兩位詩人先后提出,從文體觀念發生學的角度來看,已具書體與詩體相結合的破體觀源頭。晚唐則經歷了李商隱和韓偓從書體向文體的轉變。
其一,盛中唐書學“破體”論的提出。兩位書家張懷瓘和徐浩所指都為王獻之破王羲之行書之體,如張懷瓘《書斷》謂:“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號曰破體。”[2]《書議》則對“破體”的“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的理論內涵及“行草之外,更開一門。非草非行,流便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的書體特征進行了闡釋。[3]256徐浩《書法論》云:“鍾善正書,張稱草圣,右軍行法,小令破體,皆一時之妙。”[4]73小令指王獻之。
李頎和戴叔倫詩中“破體”所指有異,前者如李頎詩曰:“小王破體閑文策,落日梨花照空壁。”[5]李頎所謂“小王破體”也明顯與兩位書論家所指一脈相承,同為王獻之。
與前三者所指王獻之破體不同,戴叔倫詩的指向是懷素草書的“破體”風格,如《懷素上人草書歌》云:“始從破體變風姿,一一花開春景遲。”[6]當然,懷素草書破體也與王獻之“破體”有關,因大歷年間懷素曾從徐浩為師,與張謂回長安時親見并習摹王羲之、王獻之真跡,之后又師從張旭及其弟子鄔彤并被傳授王獻之書法。
其二,晚唐“破體”論由書體向文體的轉變。到了中晚唐,“破體”之論再次從詩人李商隱“文成破體書在紙”[7]和韓偓“書密偷看數,情通破體新”詩句中道出,其內涵則從書學轉向了文學,從書體批評演變到文體批評。需要指出的是,二者詩中“破體”所指為“書體”還是“文體”容易出現歧義,是因為詩中都有“書”字混淆視聽,再加上與盛中唐張懷瓘、徐浩、李頎、戴叔倫所言書學“破體”時間相去不遠,往往會很自然地被闡釋為書學“破體”。事實上,李、韓詩中“破體”內蘊已由書體轉向了文體,這一轉變可以從錢鐘書對李商隱和韓偓詩的解讀與論證中體現出來。
關于李商隱“文成破體書在紙”中的“破體”是指“文體”而非“書體”,包括如下三點:一是《管錐編》引用釋道源所注“‘破當時為文之‘體,或謂‘破書體,必謬”,并加以肯定所謂“是也”和“洵為得之”[8]889。二是否定為書法“破體”,這以回歸到李商隱《韓碑》一詩的創作語境之中為證,即為皇帝敕命所為,故而“呈御覽者,書跡必端謹,斷不‘破體作行草”、“出以正隸端楷,而非‘破體作行、草也”[8]1466。三是肯定為文體之破體,并進一步指出李商隱所謂《韓碑》原文是指韓愈用“古文”破“今體”駢文之“當時體”[8]888-891。關于晚唐韓偓所謂“情通破體新”,其“破體”“亦指文詞而不指書字”[8]888-891,進一步佐證到了晚唐,“破體”已大體完成了從書體向文體的轉型。
此外,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轉變,錢鐘書通過對盛唐李頎詩“小王破體閑文策”的“支策”和“文策”版本書寫之誤的考辨,佐證“破體”是破“文體”而非“書體”,所謂“明指‘文而不指‘書”[8]888-891。
不同的是,五代后蜀林罕《小說序》所謂“其道書、鬼書、天篆、章草、八分、飛白、破體、行書,無益于字,此亦不錄。”[4]28,顯然對“破體”持否定態度。
其三,“破體”論在盛中唐出現的原因。“破體”論之在盛中唐之交出現,這與唐代書風從唐初唐太宗、虞世南的“崇右軍”行楷之“正體”,轉向盛唐推尊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而趨向行草“變體”的藝術風貌息息相關。同時,這種因“破體”而形成的“壯麗”“風姿”,其書學審美祈尚與詩學“盛唐氣象”亦輝映成趣。正如錢陳翔所云“整個唐朝時代精神的豐富多變,影響于書法,就是藝術精神的不斷變化”,“所以呈現出從初唐的‘尚法‘中和向盛唐的‘狂逸、中唐的‘尚奇尚怪轉變”[9]。
此外,“盛中唐詩人書家的狂者精神也促進了詩歌書法的創新與超越”[10]。也因此,“中唐的各種文學流派,大抵都希望通過個性鮮明的藝術新變,自覺地與前代文學區別開來,極力規避前代詩文中已經定型的美感類型”[11]。還有,中唐安史之亂致國勢衰微,作為政治革新的一部分,元白“新樂府運動”和韓柳“古文運動”乘勢而起,打破傳統文學觀念,也就是說,“社會政局的變化和作家的人文心態是隋唐文學思想變革的基礎”[12],文論的嬗變和革新也帶來文體的“變體”和“破體”,而書學“破體”創變也成為這一文學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中也可看出盛中唐時書學“破體”已然成一時風氣,形成了一股強勁的文藝思潮。
值得注意的是,盛中唐杜甫與韓愈“以文為詩”,開宋詩破體風氣之先,學界往往只注意到杜韓尤其是韓愈對以蘇軾、黃庭堅及其“江西詩派”為代表的宋詩風貌的影響,而李商隱“破”“當時體”的中間鏈條作用往往被忽視了。
二、宋元的“衍生與茍延”
與唐代僅數人提及“破體”一語不同,眾多宋元學者包括宋歐陽修、朱鑒、朱熹、朱長文、吳曾、陳顯微、魏仲舉、蘇頌、吳泳、洪邁、黃希先、計敏夫、胡仔、釋道源及元代方回、趙采、辛文房、馬端臨等都對破體論有所提及,其中除了載錄和繼承唐代的書體批評之外,還衍生出諸如人體、易學、武舉上的“破體”概念,而文體上的則只有宋末元初方回的一則評論。
首先,宋代書學破體論。南宋黃希先將“體制為先”的辨體論與破體論結合起來,這在書體批評史或者是破體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歷史地位。如黃希先《論學書》云:“學書先務真楷,端正勻停,而后破體,破體而后草書。”[3]205其中,“真楷”為書法之正體,有嚴格的法度規則和確定的體制軌范,也就是說學書者當以“體制為先”,而“端正勻停”正是“真楷”正體的體格風貌,在此基礎上才能有所變化,打破規則,加以變體和破體,這也說明了辨體與破體之間的先后關系;當然,破體也要適度,要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所謂“破體而后饒得顛草”,“顛草”是破體的一種極端書體形式,在這里“破體”是一種特指,指的是對正體的適度突破,就像王獻之對王羲之行書一定程度上的變化和創新。
黃希先的書體辨體論與宋代文體辨體論如出一轍,如黃庭堅所謂“荊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13]、呂本中“學詩須熟看老杜、蘇、黃,亦先見體式”[14]、張戒“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后”[15]、朱熹“亦須先識得古今體制”[16]、真德秀“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識體制”[17]310、倪思“文章以體制為先,精工次之”[17]281等等,體現了不同藝術理論之間的相互影響與交融相通。
宋人詩話中,“書如其人”與書學破體及其關系也是當時學者論詩論書之常談,從中也能看出書體和文體之間的影響關系。以書體風格喻作者風格,如《蔡寬夫詩話》所謂“世多以謂人之所為,可于書體見之”[18]3708,這種書學書體上的“書如其人”之論,與文學文體上的“文如其人”之論如出一轍。與“書如其人”相關的破體論,如稱“今書吏自少即學楷法,往往自不解破體,其人豈皆端愿者邪”[18]626,也是“楷法”“正體”與“破體”“變體”對舉而言。
其次,宋代破體觀念的衍生。此有四類:一是從書體向人體的延展,也可稱之為人體之喻。如《五代史》云:“儒士亦破體邪!仁者之勇,何其壯也!”[19]《宋名臣言行錄》云:“當時隨倫為先鋒入賊用命者,皆中傷破體。”[20]二是易學上的破體。或純體與破體對舉,如陳顯微云:“非乾坤則無以見易,乾坤,純體之卦也;六子,破純體而為卦也。”[21]吳泳《與汪尚中書》云:“或以純體破體論,或以飛行流遁看,若見理到,亦只是變易之易。”[22]或破體與全體并言,如朱熹《書麻衣心易后》云:“皆無理之妄談......所謂由破體煉之乃成全體。”[23]三是武舉弓射破體。如蘇頌《議武舉條貫》云:“今定弓射一石一斗力,馬射八斗力,各滿不破體,及使馬精熟。”[24]四是不拘禮節、破除體統,如《太平廣記》云:“李德裕退朝歸第,多與親表裴璟無間,破體笑語,李多詢以內外新事。”[25]
再次,元代文學破體論的不絕如縷。在宋元時期,唯有方回提出了“出格破體”之論,可謂在“文體”領域的接續一脈。盡管“文體學”上的“破體”在晚唐已經出現,但是學術史上純粹文體批評的“破體”之論只有元代方回提及一次,這堪稱古代文體論上的奇觀。方回評陳師道《雪后》一詩稱“此詩第一句至第六句皆出格破體,不拘常程,于虛字上極力安排。”[26]這里的破體顯然是指以“虛字”“助詞”為詩,也就是“以文為詩”,這是以蘇黃江西詩派為代表的宋詩破體的主要特征,且與“辨體”對舉,因為“常程”也即文體規范,是屬于“體制為先”的辨體論,同時所謂“不拘常程”則看出方回對宋詩“以文為詩”之“破體”的認可。再如元《書法三昧》載:“大率破體悉從篆隸而出,學者須自詳考其法,果合于篆隸者取之,出乎俗筆者去之,豈可不知辨哉!”[3]140指出了篆隸是破體的來源及“辨體”與“破體”的先后關系。
總而言之,就宋元書體論和文體論的文獻言論和理論成就來看,一方面,文體論中的“破體”論資料稀少,雖僅方回載錄論及,卻反而具有了獨樹一幟的里程碑意義,其于破體范疇史上的成就地位不可謂不卓著,如上文所述,這與當時文體學上的辨體破體理論批評背景息息相關。另一方面,書道“破體”在宋代的衍生和延展極為突出,這一包蘊打破和革新質素的文藝范疇,當與“新宋學”所包蘊新變集成的宋型文化品格不無關系,體現了“破體”范疇所具有的強大繁衍力和再生性。
三、明清的“繁榮與斷絕”
明清時期的書學破體論較唐、宋、元更為繁榮,如明胡居仁、焦竑、趙琦美、楊慎、趙宧光、汪砢玉、王世貞、茅坤,清陳啟源、秦蕙田、李光地、鄭方坤及《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六藝之一錄》《御定全唐詩》等都有提及,雖然在書體理論上有所豐富和拓展,但是關于文體學上的破體批評則呈現出一個斷絕狀態。
其一,明代書學破體論。明楊慎、王世貞、趙宧光、汪砢玉等對書體破體論有進一步申述。楊慎通過引述李頎、徐浩和張懷瓘關于破體之論,表達了他尊崇鐘繇、王羲之真行正體,卻對王獻之等行草“破體”現象帶有鄙夷和否定的價值傾向,所謂“破體謂行書小縱繩墨,破右軍之體也。夫以小王去右軍不大相遠,已號破體......稱之字學,至此掃地矣”[27]、“書斷云: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號曰破體......又稱二王,不知獻之書法,已非右軍矣”[28]云云,進而從學書學字的角度主張“辨體”,即“辨此書字,始有進耳”,這是說要想學書法,必須懂得辨析這種愈“變”愈下的“破體”。這與其所謂“六經各有體”這一宋代以來常見的“文章各有體”辨體論不無關系。如《升庵詩話》云:“夫六經各有體......若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29]1042
王世貞則較為辯證通達,對王羲之的“正體”和王獻之的“破體”都秉持肯定贊賞的態度,所謂“右軍正行妙入神,大令破體皆天真”[30]1279-264、“謂伯高僅有章法而無變法,子敬僅有破體而無狂草,則不敢信也”[30]1281-469云云。這與其文體學上“以古入律”的破體觀有相通之處。如王世貞《藝苑卮言》云:“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29]1888其胞弟王世懋也有相似的破體理論,如《藝圃擷余》云:“律詩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詩字有必不可為律者。”[29]2153吳承學對此云:“古詩品位高,故提高律詩的格調;律詩品位低于古詩,故降低了古詩的格調。”[31]此外,王世貞在論李杜“變體”及其“奇正闔辟”的正變關系時也都體現了辯證通達的“破體”觀念[29]1920。
晚明趙宧光《寒山帚談》中的“破體”論最為豐富和系統,理論色彩更加濃厚,包括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在正體和變體或者說辨體與破體之間,主張以“正體”“楷法”為先,在此基礎上,其后可以“作變字”,進行適當變體,所謂“作字先后筆余,有楷法貫珠,偶見唐宋諸帖中作變字,因更及之”,這與文體上關于“體制為先”的辨體論有相通之處。二是“變字”是不同字體之間的“合體”,就像文體上詩文之間的“以文為詩”或“以詩為文”之間的融合,書體之間若沒有相似性,強為合體,那就是“破體”,所謂“凡名家書分體合體,各自成形,是以善書者十九可離可合,其不可合者,乃破體格也”。三是從“變”字形體來說明“正法”“殿正”“正體”為先與“變字”“變體”“破體”為后的先后關系,所謂“變字從言從絲,正法也,上畫覆絲,則破體也,正法中起,言完而及絲,無論矣,破體亦言完及絲,人不知也”、“正破雖殊,先后不異”、“否則不特不知變字先后之敘”云云,在文體上正與黃庭堅所謂“嘗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相通。四是提出“其法不定,不定為法”的“破體二法”,所謂“破體有篆破真不破,有真破篆不破,有篆真俱破,有可破不可破,有有義之破,有無義之破,不必破者勿論可也”,以及“作破體時,全以諸體會成一局,方可下筆,若隨意繃補,卻不是書正體法,略不相涉破體,則相為依倚,若似破不破,又非正體”等[32],在圍繞“破體”而處理正體和破體之間的關系時可謂辯證通達,這也與文體學上“定法與不定法”及“定體與不定體”的文體通變觀不無相似之處。
晚明汪砢玉結合“書才”與“書學”也即“作家”與“批評家”的關系,闡明“章法”與“變法”,“正體”與“變體”、“正字”與“破體”的關系,所謂“米元章有書才而少書學,黃長睿有書學而少書才”、“謂長風帖為逸少少年未變體書”等[33],這明顯繼承了劉勰、嚴羽以來關于文學上的“才”與“學”的關系,且都與“文體”息息相關。此外,焦竑從古籍文字校勘刊誤的編纂學角度,對版本流傳過程中,因“筆畫差互,文理混淆”而產生的文字傳寫傳抄之誤而產生錯字別字,稱為“破體”,如焦竑《論字易偽》云:“曰筆畫差互,文理混淆,皆由書生傳寫破體者,多對讀滅裂,刊正者少。”[34]
其二,清代書學破體論。清代破體論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關于漢代篆隸之破體,這與唐代破體指變右軍行書不同,也是清代書學破體上較有理論價值的,如錢謙益《華山廟碑歌》稱“儛書不顧經若典,破體豈論隸與蝌”[35]4508。華山廟碑向來以為漢隸之正體,篆隸相間,不過篆隸乃正中有變,又具有“破體”特征,如全祖望《漢隸字原校本序》云:“于漢隸字原每字中取一正體,以朱筆標出之,或破體而不背正體者,亦標出之,其雖無當于正體而近是者,亦點出之。”[36]以漢隸為正體,正體與破體對舉。
二是關于北朝碑字刊刻之破體,指不守正體,隨意造字,對此所論錢泳和阮元一脈相承。如錢泳《書學》載:“至隸復生真行,真行又生草書,其不肖更甚于乃祖乃父,遂至破體雜出,各立支派,不特不知其身之所自來,而祖宗一點學脈亦忘之矣。”[37]61論“六朝人書”認為“惟時值亂離,未遑講論文翰,甚至破體雜出,錯落不檢,而刻工之惡劣,若生平未嘗識字者,諸碑中竟有十之七八,可笑也”[37]62。他贊同阮元“書分南北宗”的見解,影響晚清一代書風。阮元《南北書派論》云:“唯是遭時離亂,體格猥拙......唯破體太多,宜為顏之推、江式等所糾正。”[38]632《北碑南帖論》云:“北朝碑字破體太多,特因字雜分隸,兵戈之間,無人講習,遂致六書混淆,向壁虛造。”[38]636再如洪亮吉《題饒上舍晊印譜》云:“爾來識字益不廣,誰肯細意搜魚蟲。省文破體入書舍,閣帖堂碑益增價。”[39]此處洪亮吉旨在對工書法而不識字的現象提出批評,也體現出了洪亮吉對先秦奇字的敬仰。[40]
三是與上一則相似,主要指破體字,或著眼于科舉考試要求書寫正體,如陸以恬《冷廬雜識·破體字》載:“朝考殿試,最重書法,大要以黑、光、勻為主,并不可有破體字。”[35]4508或著眼于文字訓詁學上的書學破體,是一種獨特的書寫文字形體上的破體,如陳啟源所謂“說文有奰字無贔字,贔殆奰之破體,后遂分為兩字乎”[41]。再如鄭燮的“破格書”云:“古人書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萬變,遺意蕩然......故作此破格書以警來學。”[42]
其三,明清破體的衍生。關于明代,主要是沿襲宋元以來的易學、儒士、武舉破體,并無新意。此外,還衍生出醫學破體,不過也可歸為“人體”破體之類。如孫一奎云:“有破體太早,腎未完固而泄其真陰,以致腎虛不能納氣歸源者。”[43]關于清代破體的衍生,除了武舉弓射破體如秦蕙田所謂“挽弓破體”之外[44],還有另一種“人體之喻”,如鄭方坤所謂“故女子初破體,曰破瓜,年當二八也”[45]。此外,還增加了科舉制舉之破體,這是一種制度破體。如李光地《名文前選序》稱“制舉之文可傳乎......至于破體壞法,踔躪顛倒,尤韓子所謂雜亂無章。”[46]
較之唐以來歷代書道“破體”理論,明代最為突出,這一方面與楊慎、王世貞等在文學史、批評史及書學史上的地位和成就密不可分,將文體和書體上的辨體破體有機結合起來;另一方面,這也是時代文藝思潮的反映,因為明代是六朝之后另一個文體集大成時代,其中“辨體”批評尤為突出,這從明代辨體總集的繁榮可略見一斑,而辨體與破體作為一組對立辯證范疇,就如一個共生體一樣密不可分。
四、當代的“轉型與復興”
在現當代“破體”論的轉型與復興進程中,錢鐘書和吳承學兩位學者至關重要。錢鐘書在梳理自唐以來千余年的破體學術史的基礎上,接續文體學上“破體”之命脈,構建破體理論體系,并通過自身的破體批評實踐,成為破體從書體向文體轉型的關鍵。其影響所及,吳承學兩篇“破體”論文的發表,促成了近四十年來文體學上“破體”論研究的興盛,而且這種文體破體的興盛也順勢帶動了書體破體的復興,相關研究論文并行共進,可以說某種意義上呼應了唐代發生演變期書體與文體的共生融合。
(一)錢鐘書的破體論。錢鐘書是第一個把破體從書體轉向文體的文體理論家,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名家名篇,往往破體。在上文考證李商隱、韓偓、李頎所言“破體”為破文體之前,錢鐘書提出了“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這個重要論斷[8]888。這個破體論斷也是他在《談藝錄》《宋詩選注》等著作中反復論及體制為先、辨體、以文為詩、以詩為詞等文體范疇的基礎上形成的。
其二,“文成破體”與“文家大體”。錢鐘書將“文成破體”這一鮮明的“文體”破體范疇作為批評術語,以區別成為學界共識的書體“破體”。他運用“文成破體”來評論《周易》,在“蓋文家大體”這一“體制為先”辨體論的前提下,指出并肯定“今乃文成破體”[8]5,辨體與破體并舉,這在文體學理論史上意義重大。如果說上一例還是從文字學的視域用“文成破體”評論《周易》,與“文學”和“文體學”還“隔”著一層,那么,接下來分別從文體源流史的角度用“文成破體”來評論“七體”[8]904和“連珠體”[8]1135,就令“破體”更具有了文體批評理論意義。
其三,殊為破體與破體跳出。在沿用古人“文成破體”之語外,錢鐘書也大量運用“破體”對歷代文學文化現象進行評論,體現出有意識的文體批評。或從文字學角度對漢唐以來的“破體之‘俗字”和“則天之創體”加以貶斥[8]977,體現出對“破體”在不同學科和不同語境下的態度傾向。或著眼于宮殿臺榭之賦體的得體與失體,認為劉逵或張載之注破壞了“注疏體”的本來面目,故而是“破體”之舉,所謂“于全注殊為破體”[8]990,內含些微不滿之意。或以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之詩句為核心,遍舉歷代關于這一詩體的源流演變,認為王世貞所謂“我笑殘花花笑我”云云,就“皆可謂破體跳出者”[8]1484。凡此都與錢鐘書“破除新舊中西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勢,形成極具開放性、包容性的文體意識”息息相關[47]。
(二)吳承學的破體論。吳承學是新時期文體學研究的旗幟學者,其兩篇文體學開山之作《從破體為文看古人審美的價值取向》《辨體與破體》與錢鐘書破體辨體論的影響息息相關,并掀起了近四十年文體學以“破體”及“辨體”為題的研究熱潮。
前文認為“先體制而后工拙是傳統文學批評的一條普遍原則。然而宋代以后,破體為文成為一種風氣:以文為賦、以文為四六、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以古為律等在在可見”[31]。后文在對“破體”進行界定時,引用了張懷瓘、戴叔倫、李商隱、錢鐘書等相關破體論斷,并對辨體、破體的關系進行如下界定:“宋代以后直到近代,文學批評和創作中明顯存在著兩種對立傾向:辨體和破體。前者堅持文各有體的傳統……后者則大膽地打破各種文體的界限,使各種文體互相融合。”[1]
(三)吳承學破體論的影響。自1989年吳承學《從破體為文看古人審美的價值取向》一文之后,三十年來出現了眾多以“破體”為題的文體學論文,而且從1990年開始,關于書體“破體”的研究也應勢而起,與文體“破體”并駕齊驅。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受吳承學“破體為文”一語影響,以此為題的論文很多,實則是李商隱“文成破體”的另一種表述方式,而錢鐘書已經反復使用“文成破體”進行文體批評了,當然“破體為文”更為易懂和易為讀者接受。
二是受《辨體與破體》一文的影響,之后以此為題或相似對舉而出諸如破體與尊體、破體與創體、破體與正體、破體與效體、破體與本色等的研究論文也很多,通過這種對立范疇的辯證考察,也讓文體學理論研究得以深化和拓展。
三是書學“破體”論文的復興。耐人尋味的是,自1990年第一篇破體書法論文起,五年內四篇論文都是關于日本破體書道研究的,主要引證中晚唐張懷瓘、徐浩、戴叔倫、李頎、李商隱等相關文獻,之后研究中國書法破體的論文也大抵如此。
五、余 論
綜上所述,書學“破體”論雖歷經千余年的發展演變,綿延不絕,體現了豐富的理論內蘊和鮮活的生命力,但若置于浩如煙海的書學典籍文獻中來看,并未成為書學批評的主流術語,例如僅僅唐張懷瓘、徐浩、李頎、戴叔倫、李商隱、韓偓、宋吳曾、明楊慎、王世貞、趙宧光、汪砢玉、焦竑、清錢謙益、錢泳、阮元、陸以恬、陳啟源等有所論及,而且除了明清楊慎、趙宧光、阮元三者有意識地反復運用之外,他者則皆為偶而提及,從中也可看出這一理論范疇的微弱影響。與此相較,其所衍生出的文體批評就更為尷尬,唯有元代方回所謂“出格破體”之語“一枝獨秀”,這與新時期以來文體學上“破體”論研究的繁榮態勢簡直格格不入。
原因何在?一方面,無論書體史還是文體史,更多用“變體”來代替“破體”,并與“正體”相對立,這是中國自先秦以來幾千年哲學“正變”觀和文化“通變”論的恒定不變的反映;另一方面,“破體”與“變體”雖然有相通之處,但是傾向性更為突出,使用起來容易出現歧義,不像“正體”和“變體”之間的“正變”關系辯證適當,也就是說其“破壞性”和“極端性”與兩千年來儒家“中庸”“中和”思想相背離。即如曾棗莊所云“正體與變體是在文學發展過程中自然而然出現的,而破體則是為求變求新而有意為之。”[48]此外,“破體”更為書家所常用的含義是“俗體”“錯字”,是因為不懂六書、不識字體或傳寫刻工之誤而造成的,須在不同的語境下有針對性地使用,否則會產生歧義,故而書家會慎重選擇,這也是“破體”難以與“變體”爭鋒進而普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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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