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當年少不更事,初讀畫家木心的詩《從前慢》,只覺平淡,無波無瀾。年歲漸長,再來回味,才覺直抵內心。
從前的時間,很慢。
鄉村的清晨,是從大公雞那一聲聲高亢悠長的啼鳴中醒來的。初升的太陽,爬出地平線,把溫暖和光明,重新布施給大地和萬物。
新的一天,緩緩地拉開了序幕。
飯得一口一口吃。從古至今,民以食為天。以前農村人的一天三頓飯,以粗茶淡飯為主,只有逢年過節,才能有點葷腥。每到飯點兒,左鄰右舍喜歡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當房頂,地當餐桌”的“飯場兒”。大伙邊吃邊聊,你有來言,我有去語。鄉情鄉事,家長里短,有分有享,有問有答。我嘗嘗你的饃,你品品我的菜。一頓飯,往往吃到太陽爬上樹梢,還意猶未盡。要是晚飯,吃得時間會更長些。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在月光下或蹲或坐,或倚或靠,吃著飯,談著過往,聊著將來。孩子們玩累后,常常會纏著老人們講故事。老人們抽著煙袋鍋,慢慢地打開了話匣子。從三皇五帝,民間傳說,說到古今傳奇,趣聞軼事。人們都靜靜地聽著,等著,仿佛等著故事慢慢講完,仿佛等著孩子漸漸長大。
活兒得一件一件干。吃罷飯,男人們牽著牛,拉著車,帶著農具,去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都有活兒,一年四季都有收獲。前面的活兒剛干完,后面的活兒又接上了。每一個活兒,都要耐著性子慢慢干,急不得,慌不得。侍弄莊稼,得了解莊稼。不了解它們,它們就不聽話,不好好長。什么時候發芽,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果,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澆水,都有講究。早不得,晚不得,都得操心。種莊稼,得向莊稼拜師學習。學習它們不急不躁的作風,一步一個腳印的態度。一個種了多年莊稼的農民,其實就是一個植物學家。他了解植物,就像了解自己的孩子。他在潛移默化中,修煉出了植物的耐心和細心,更具有了植物的毅力與定力。所以,許多土里刨食的農民,面對天災人禍,都能頑強地活下去,直面人生。
女人們縫縫洗洗,慢工出細活。沒有洗衣機,什么都得手洗。棉油皂配搓板,反復搓洗,能讓臟衣物煥然一新。絲瓜瓤加清水,反復擦拭,能讓灶房灶具干凈整潔。被褥的曬洗,需要及時充分。家畜家禽的飼養,講究按時定量。給男人織的毛衣,要一針一針地織。每一針,都要想好,每種圖案,都打腹稿。給孩子納的鞋底,要一針一線地納。每個針眼,都要清晰,每個針腳,都要扎實。給老人做的棉衣棉褲,要量體裁衣,穿上去不緊不松,正合身。她們心靈手巧,耐得住寂寞,耐得住瑣碎,耐得住勞累。陽光下,燈光下,她們把自己的溫柔與賢惠,一針一針地織進去,一針一針地納進去。她們是傳統美德的開創者,更是繼承者。
老人們含飴弄孫,得悠著點兒。年歲大了,腿腳不靈便,眼睛不好使,不能慌了神,不能亂了陣。不會吃飯的孩子,得一口一口喂,太熱太涼都不行,溫度要恰到好處。愛哭鬧的孩子,得慢慢哄,用盡全身解數,只為博孩子一笑。蹣跚學步的孩子,容易摔倒,得慢慢扶著走,慢慢引著走。生命的延續,是經年累月的慢。親情的延續,是日積月累的慢。兩種慢,都要全力以赴,嘔心瀝血。
趕集路很遠,人很慢。有挎籃子步行的,有騎著自行車去的。要買針頭線腦,居家所需,得記清。要賣的土特產、果蔬、手工制品,得拿好。孩子要的玩具小人書,得記牢。離集鎮十來里地,來來回回,得一整晌。路是土路,車很罕見,想咋走就咋走。路邊長滿了野草,點綴著野花。采朵野花,捉只蝴蝶,都是樂趣。累了,就在楊樹下休息一會兒,喝口茶。乏了,可在清澈的小河邊,洗把臉,精神一下。大包小包的東西,在坎坷的路上顛簸,可得悠著點兒走。對于望眼欲穿的孩子來說,父母滿載而歸的幸福,比什么都強。
以前通訊不發達,人們想聯系的話,主要靠寫信。鋪開稿紙,用鋼筆寫下自己內心的聲音。無論悲喜,都是真實的自己。每一個方塊字,都帶著自己的心跳,自己的體溫。貼上郵票,投入郵箱后,就只剩下等待。郵車也慢,慢如蝸牛,你無法催。信寄出去了,什么時候到達,什么時候回信,由不得你,唯一只有等,慢慢地等。這個過程十分煎熬。等到某天,書信突至,見字如面,那種喜悅之感,綿長而久遠。
那時候,一切都是緩慢的樣子。日出慢,日落慢。日子雖然清苦,但是很充實。吃著自己種的五谷、蔬菜、水果、家禽,從不擔心會有健康的隱患。望著春風中的桃紅、燕舞,聽著夏夜的蟬鳴、蛙鳴,聞著秋天的瓜香、果香,看著冬天的雪鋪滿村莊、田野,覺得還是自己的故園最美、最親。
人們把時間,過成了日子,把日子過成了歲月,把歲月過成了人生。風,還是自由的風,吹著大地上的事物,讓它們從青澀走向成熟。雨,還是純粹的雨,沐浴著世間的生靈,讓它們從被愛走向會愛。
那時候,生活的哲理其實很簡單:就是好好活著,樸素,真誠,踏實,與世無爭,與人為善。
那時候的慢,慢得讓人懷念。
坐在時間的深處
起風了。風沿著地平線,緩緩地奔跑。羊群在蔥郁的草色間,微微抬起了頭。遠處的村莊,近處的莊稼起起伏伏,遙遙地打著招呼。須臾的靜默后,它們又垂下頭,一聲不吭地繼續吃草。
瓦藍的天空中,一朵白云在游蕩,自由得迷失了方向。像一只離群的羊,跑到了天上。天空也是牧場,有一根無形的鞭子趕著它遷徙,流浪。
一個年輕人坐在羊群后面的土坡上,嘴里嚼著一根青草。他的動作,和羊群一樣,甚至比它們還要熟稔。草莖的汁液呈琥珀色,青澀中微甜。他隱隱地覺得,這是最接近青春的味道。
在羊群周圍轉悠的放羊人,斜挎著一個墨綠的軍用水壺,嘴里銜著一桿旱煙袋。吧嗒,吧嗒,吧嗒。一股青煙鉆出他的胡茬,仿佛在說話。這是人類語言體系外的另一種語言。說給誰聽?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沒課了?”“嗯。”
“又放羊了?”“哦。”
只是一聲招呼,彼此再無言語。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羊在吃它們的草,草在結它們的籽。時間不等人。放羊人沒問過他為啥經常在這坡上,一坐就是半晌。他也沒問過放羊人為啥每天都來這個地方放羊,一放就是半晌。
許多問題,注定沒有答案。即使有,也過于牽強。
青黃交織的原野,吹響深秋的號角。放羊人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飄動,年輕人空虛的眼神在風中加深。
恍惚之間,放羊人趕著羊群飄遠了。飄進了時間的深處。天空很空,只剩下斷斷續續的風聲。倦鳥歸巢后,天邊的落日,瞬間隱匿了光芒。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天色將晚,年輕人拍拍塵埃,起身離開。沿著一條小道,他返回到了那所游離于村莊之外的小學校。他是這里的一名鄉村老師。推開門,月光也跟著進了他的小屋。一碗素面條,一場黃粱夢。他的生活,重復著波瀾不驚。那時的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個人離家的日子,一個人住校的歲月,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煎熬。沒有課的時候,他更愿意坐在土坡上,看羊群吃草。有時他有點羨慕羊,不經人事浮沉,不為情所困,不為生計發愁,也不賴。
他把這群羊看成了一群孩子。有溫順的,也有調皮的。有聽話的,也有叛逆的。每一只羊,都是一個鮮活的個體。他數羊的數量時,寂寞不請自來。他想羊的模樣時,孤獨如期而至。憂傷的時候,他試著像羊一樣,吃草藥自我療傷。
他覺得,看羊比看人省心。看人,高眼看,低眼看,結果大不相同。看對了人家喜歡,看錯了招人討厭。看羊可不一樣,想咋看咋看,看對看錯,沒人會跟你計較。這多好。
看得多了,就看出了一點門道兒。這只羊喜歡吃嫩葉,可口。那只羊喜歡吃老根,耐嚼。這只羊單純善良,那只羊圓滑世故。你說它們是羊吧,它們有時候像人。你說它們像人吧,其實骨子里還是羊。它們吃的是草,擠出來是奶,宰殺后是肉。都是好東西。
那時候,年輕人以為看明白了羊群,其實他不懂,羊身上的學問多著呢。他只是認清了自己。時間磨平了青春的棱角,療養了折斷夢想的羽翼。他歸于平淡,安于平凡。他開始相信:相由心生,境由心轉。
于是,離開那所鄉村小學十六年后,他寫了一首給自己的詩:秋風吹過/羊群突然間瘦了下去/和不動聲色加深的冷/遙相呼應。許多年了/我都在模仿/羊群在風中低頭/安心吃草的樣子……
石頭
石頭臥伏在河邊的草叢里,一動不動。它臉盆大小,無規則,有棱角,青白色。
我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它的肌膚。粗糲的紋理中,透出一絲溫潤清涼。隱隱地,我感覺到了它體內一絲不易察覺的戰栗。霎時間,我的內心肅然:它是否隨女媧補過天?是否隨石猴降過世?是否隨屈原投過江?抑或,它只是世間頑石中,最普通的一塊?
周圍空曠,無人解答我的疑惑。在我之前,它所經歷的一切,都無從知道。現在,我突然想去了解它。像了解一個陌生人。
它有籍貫嗎?應該有。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這一遭,長長短短,是是非非。縱使海角天涯,總要落葉歸根。人們把出生的地方命名為故鄉。故鄉,就是一個人今生無法更改的籍貫。
石頭的故鄉在大山。很久以前,它是山的一部分。它和眾多的石頭托起了山的巍峨,山的綿延,山的久遠。石頭是山的靈魂。
人和石頭都活過。但人終究活不過石頭。人早晚都有長眠的一天,石頭不會。石頭一直醒著,它可以看見自己的過去,也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
在它看來,過去或未來,它都有自己的價值。這種價值會隨著境遇的不同,而千姿百態。它可能被工匠雕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享受人間香火,眾生朝拜。可能被筑路人鋪成錯落有致的石階路,承受風吹雨打,萬千踩踏。可能被石匠刻成一塊墓碑,寄托哀思,承載懷念。凡此種種,你能說哪塊石頭高尚,哪塊石頭平庸?難以定論。石頭在某些時候,只是載體。我們對事物的認知,對生命的理解,需要一塊石頭作敲門磚,引路人。
它有性格嗎?應該有。在我看來,石頭的性格要比人純粹許多。相比人性的復雜多變,它的實實在在,更顯得特立獨行。像一個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守緊自己的位置,服從命運的安排,把一切都交給了時間。
時間,是檢驗一種事物本質的不二法門。
它必定經歷磨難。也許千錘萬鑿,粉身碎骨;也許改頭換面,青燈孤影。但它始終相信,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甚至是一個小孩子,把它擲入水中,它在沉沒前,激蕩起的漣漪,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
這種美,有時候卻那么殘酷。
小時候在我老家,鄰居有一個啞巴,他的小名就叫石頭。他的啞是先天的。從我能記事起,我就喜歡看著他高大健碩的身影在村莊和田野間穿梭。他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沒有人發現他隱藏的光芒和熱望。
他年長我十歲,天資聰明,雖沒上過學,但莊稼活,家務活,樣樣精通;小制作,小把戲,有模有樣。他自創的手語,言簡意賅。他是我們的孩子王,有了他,我們都有了主心骨。
啞巴不會說話,卻喜歡聽人家說。就有人拿他開玩笑:說他上輩子嘴巴沒有把門的,這輩子就得改改門風。啞巴要是能說話,那石頭還不得開花?啞巴聽得懂,微微一笑,從不生氣,脾氣好得像一只小綿羊。
啞巴心眼好,樂于助人。鄉親們誰有用著他的時候,只需一聲招呼,他便放下自己的活計,實心實意地給人家幫忙。人心都是肉長的,啞巴的口碑越發好了,再有人喊他石頭時,便沒有了嘲諷之意,更多的是憐憫與佩服。
他成年后,父母親戚操碎了心,也沒能給他娶到媳婦。后來聽說,他找了一個外地的重度殘疾女孩,也沒領證。湊合過了幾個星期,因為女方的智商太低,他又不能說話,實在沒法兒生活,就又給了人家一筆錢,送了回去。
再后來,又說了幾個,有聾啞的,有智障的,有生活不能自理的,結果一個不如一個,都沒成。啞巴就這樣剩了下來,再沒人給他說媒了。
至今他還單著,已近天命之年。偶回老家,聽村上人說,他整天悶頭干活,誰家需要幫忙了還是一喊就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喝高。一個人站在房頂上,風吹亂了他花白的頭發。他朝著星空“啊啊啊”地嘶叫,聲音像石頭一樣堅硬刺耳。讓人疼。說不出的那種疼。
我坐在這塊石頭上面,秋風乍起。想起了老家的啞巴,內心突然涌起無限的蒼涼。
這塊石頭年事已高,還沒有變成玉。
我無法想象它的未來,就像沒有人可以預知自己的明天。我坐了那么久,用手捂了那么久,這塊石頭依然對我無動于衷。我的周圍滿是空,遼闊無邊的空。活著的人,離去的人,都無法填滿的空。
也許,我也是一塊石頭。填補空的石頭。
仰望星空
人們都睡了。我一個人站在屋頂,仰望星空。這時候,我仰起的頭,和星星低垂的目光,是一種緩和慢。緩慢好。我們都有時間按下暫停鍵,整理一下過往。
得有一場夢的時間,人們才會醒來。中間這段時間,不長不短,只屬于星星和我。
星星點燈。那抹將我籠罩的淡淡光芒,是一絲絲,一縷縷細微入骨的涼。柔柔的,充滿了凜然與清冽。我感覺不到它的暖。我知道,它的內心有春天,只是隱藏得極深。
白天的時候,星星們都躲了起來。誰也不見。它的態度始終如一。這很公平。誰也不用懊喪。
就像現在,星星在你仰望的時候,還靜若處子,動若流星。像永恒。又像瞬間。不偏、不倚、不悲、不喜,保持原始的自己。這個自己,不染風塵,只有純真。
似乎有點玄。
難以盡言。好多東西,說透了,反倒沒啥意思。別人給你講太多的道理,都不如你自己的一點領悟。道理雖多,都是別人的。領悟雖小,卻是自己的。
星星在悟什么?
它高于我們的頭頂,低于我們的內心。它是一個見證者,啟迪者。人世間,每一個生命,每一段旅程,都曾披星戴月。每一種人生,每一個故事,都曾風塵仆仆。
這一路的大事小情,時間久了,終究無考。倒不如猜想一下。猜想和幻想一樣,都可以海闊天空,飛天遁地。這都是讓人愉悅的東西。這個世界上,虛的東西,往往讓人目眩神迷。這個迷,更像一個謎。猜謎七分靠學識,三分靠運氣。猜得準,就覺得到了上蒼的垂憐。猜不準,保不準會怨天尤人。有人猜想對了開頭,有人猜想對了結尾。當然,也有人一個都沒猜對。
星星在猜我們。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動物。古人把天空的星星分門別類,說誰主管啥,誰象征啥,誰有傳說,誰有典故。聽得多了,常讓人信以為真。其實都是扯。但扯得遠了,扯得開了,就有了意思。
比如,可以讓星星化身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浩瀚星空,三天兩夜,怕是說不完。
說不完的,其實是童年。數星星,就是童年故事里,最亮的那一顆。
小時候的夏夜,月朗星密,涼風習習。我和祖父躺在院中的涼席上,仰望星空。祖父說,你數數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我睜大雙眼,扳著手指頭,數啊,數啊,眼睛都花了,也數不清。數不清,就接著數。
還是數不清。
真是數不清,就對了。所以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人們對于星空,始終充滿敬畏。祖父說,天上一顆星,就對應地上一個人。地上有多少人,天空就有多少顆星。如果一個人去世了,天空就會少一顆星星。
那出生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嗎?
是啊,生生滅滅,無窮無盡。
我滿意地笑了,然后悄然睡去。夜涼如水,滿天星光為我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被。
許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個給孩子講星星的父親。某個時刻,我會產生一種恍惚感:是歲月走漏了風聲,還是我偶遇了從前的影蹤。
星星會睡覺嗎?兒子問我。
當然會睡,但它們是睜著眼睛睡的。
兒子輕輕笑了,然后沉沉睡去。淺淺的微笑,比星光更溫柔。
祖父和父親去世后,我很少再去仰望星空。忽一日夜行郊野,抬頭仰望時,天空灰蒙蒙的,我童年的星星都不見了。祖父指過的北極星,父親講過的織女星,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一如他們的音容笑貌。
祖父和父親一定還在某個星空的一角,默默地注視著我,只是我再也看不清了。星星們肯定也知道。它們選擇了緘默。緘默,原來是世界的一扇大門。現在,我丟失了大門的鑰匙。
我黯然垂首。眼眶里那些隱藏了很久的小星星們,順著臉頰,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