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月亮剛從云里掙脫出來,還不是很亮,像被被子蒙了好久才揉開眼睛。
我也剛揉開眼睛。是奶奶把我打醒的,奶奶說母親上后山砸石子去了,這么晚不放心,叫我去陪她。我睡得正迷糊,白天玩累了,又做了一晚作業,這會兒瞌睡粘著眼皮像針縫著。
云還跟在月亮后面。就像我一樣,追著月亮朝山上跑,追著母親朝采石場跑。山徑不好走,似乎還有些潮。不是月光浸的,是前兩天下雨淋的。陰了好多天,才晴。
云沒追上月亮,我追上了母親。氣喘吁吁,像是月光灌進肚子里擠壓的。母親肯定猜到了是奶奶叫我來的,也沒責怪我,只問我困不困?我曉得,母親就是怕我困,才沒叫醒我。我更曉得,這么晚了,母親也困。不僅困,一個人上山肯定還害怕。山上有樹,黑森森的;有墳塋,陰凄凄的;有狐貍叫,哀嚎嚎的。母親卻抬頭說,不怕,有月亮陪著。我望了望月亮,缺了一塊邊,像縮著老頸,也如同怕的樣子。
當我們興沖沖趕到采石場的時候,母親發現她撿的那堆石頭坯子沒了。母親轉身反復找,邊找邊說,明明是堆在這地方啊,怎么不見了?忽然,她看見旁邊有幾根枯死的蒿子,像是被人隨意甩在地上。母親明白了,石頭坯子被別人拿去砸了。那蒿子是她放在石頭坯子上留的記號。
母親很生氣,月光下都能看到她想哭的樣子。我想安慰母親,卻又不曉得怎么說?囁嚅了幾次,嘴唇最終還只是說了句,媽,我們回去吧。母親沒搭理我,眼睛掃著那些別人砸好了的石子堆,遲遲不肯挪步。
那些石子堆,都是村里閑人這幾日砸的。母親白天要下地干活,沒閑工夫。
云到底還是追上了月亮,采石場一下暗下來,就像我們的心境。但月亮好像不甘心被遮蓋,在云塊里七鉆八鉆又跑了出來,山上又亮起來。母親望著月亮,呆呆的;月亮也望著母親,柔柔的,好像各自有話都說不出來,悶在嘴里。還有惺惺相惜的意味,月光撫摸著母親傷感的臉,擦拭著母親濕潤的眼睛,而母親看看月亮,又看看后面的云。母親把頭上的月光連同頭發捋了捋,又把手上的月光連同手巾繞了幾道,然后對我說,難得今晚有月亮,不能再耽擱時間了,走,我們去找長庚叔破點石頭坯子。我說,這么晚他沒睡呀?睡了也要把他喊起來,我們去多講幾句好話,哀求他,說不定他會來的。
母親平時不大哀求人,說這話,想必是真沒辦法了。
長庚叔就住在我們家后面不遠的地方,靠山邊,平時他也在采石場開石頭。他是寡漢頭,一個人,母親平時和他話不多。以前隱隱聽說長庚叔曾托人想找母親說合,母親沒同意。母親的心都放在我們身上,我曉得,她不想別的。我擔心現在去找他,又是晚上,他愿不愿意出來幫我們?其實村里在采石場開石頭的還有其他人,母親之所以不去找他們,我估計是因為這幾個人都有老婆,母親怕她們不讓自己的男人出來。誰的老婆會讓自己的男人夜晚跟一個寡婦上山呢。長庚叔一個人沒老婆,只要他自己愿意出來就沒人攔。母親肯定想到這點。當然,母親去找長庚叔,肯定也是鼓著很大勇氣才做出決定的。母親不可能不想到以前長庚叔有想法,不可能不想到這么晚去找長庚叔,會招惹風言風語。
長庚叔到底還是心地善良的人,沒等母親在窗外把話說完,就扛著大錘開門出來隨我們上山。一路上,母親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月亮不吱聲,靜靜地照著我們;長庚叔也不吱聲,靜靜地埋頭走路。這個時候,我不曉得是他同情我們,還是我們同情他。
到了采石場,長庚叔依舊默默地干活,不一會兒就破了一大堆石頭坯子。還幫著把石頭坯子搬到母親砸石子的場地邊,然后才回家。母親想遞手巾給他擦把汗,他都沒接,帶著汗走了。看著月光把長庚叔漸走漸遠的影子拉得老長,母親輕輕嘆了口氣,好像有些愧意。
母親開始砸石子。左手拿著石頭坯子,右手握著小鐵錘,砸得很專心。鐵錘與石頭撞擊的聲音在夜晚顯得很清脆,好像整個采石場都有回音。鐵錘與石頭撞擊冒出的火星,比螢火蟲還亮,就在我們眼前飛濺。我生怕母親被鐵錘砸著手,生怕母親被火星燙著手,在一邊提心吊膽。可母親說不要緊,她會注意的。還叫我離遠點,別讓石渣濺著。我心一顫,真像被石渣濺著,有想流淚的感覺。我離開幾步看著母親,看她一錘一錘砸,看她把砸好的石子一捧一捧捋到邊上,不停,不歇。
我見過母親割稻、栽秧不抬頭、不直腰,那是為了多干活,掙工分;我見過母親鋤地、挖畦子不停不歇,那是種菜園,趕時間。卻是第一次見母親砸石子全身心地投入,像是跟什么人搶似的。四周沒人,連個喘氣的都看不到,母親是在跟自己搶。
月亮偏過頭頂,母親才挪動一下馬扎,讓月亮對著自己。母親站起來,伸伸胳膊,扭動一下腰。我感覺她胳膊伸得吃力,腰扭得不自然。母親抬頭看看月亮,汗津津的臉透著光暈,但掩不住疲憊的面容。估計在母親眼里,月亮真好,像太陽一樣照亮。但在我眼里,月亮不好。如果月亮不出來,母親就不會上山砸石子了,就不累了。母親覺得月光溫暖,我卻感覺月光冰涼。
我不時地給母親遞石頭坯子,省得母親傾著身子伸著胳膊去拿,那樣很累的。我過一會兒就把母親砸好的石子用簸箕運到旁邊堆起來,免得堵在母親腳邊礙事。遞石頭坯子時,我總是盡量揀扁平一點的,像豆腐干那樣形狀的石頭容易砸,省力。而像山芋那樣圓不溜秋的石頭既不好拿又不好砸,不僅費力,搞不好石頭一滾還會砸到手。母親大概是看出我的意思,就提醒我,說反正都要砸,甭揀了,到最后剩下的都是鵝卵石那樣的,連著砸反而累。我一聽就曉得母親話里意思,她是要把長庚叔破的石頭坯子都砸掉。哪怕再不好砸,都不會扔掉。我還曉得母親的心思,多砸一斤石子,就能多賣一分錢。
半個月前,巢湖那邊來人訂石子,修大堤用。山場近段時間石頭賣不出去,就叫人砸,免費提供石頭坯子。但上山砸的人不多,因為收購的價格太低,砸一天賣不到一塊錢。只有在家閑著沒事的人才去砸,砸多砸少無所謂,不耽誤其他事情。母親不是閑人,隊上做工不能歇,早出暮歸,沒時間。但母親還是報了名,說砸幾個錢是幾個錢,平時一分錢都難掙。我們家困難,一分錢都是好的。于是母親早早到山場訂了一堆石頭坯子,準備晚上砸。可不巧的是,這段時間天陰,沒月亮,砸不成。一直等到今天,月亮才出來。
夜越來越深,月亮繼續在云彩中穿行,過一會兒就要暗一次,像是守夜的人打瞌睡。有風從采石塘口那邊旋過來,涼襲襲的,侵得人想打寒顫。山林里不時地傳來狐貍的嚎叫聲,嬰兒啼哭一般,仿佛是在抗議母親的錘聲驚擾了它們的夢境。我提醒母親,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母親看了看身后的石子堆,說才砸這么一點點,再砸一會兒吧。其實,石子堆不小了,可母親還嫌砸得不夠多。
母親是要把這些天耽擱的時間都砸回來吧。我看看母親,又看看月亮,沉重的錘聲仿佛把她們融到一起了。我不曉得月亮是不是聽得出來,哪一錘是裹著瞌睡砸下來的?哪一錘是凝著心緒砸下來的?哪一錘又是忍著胳膊酸疼砸下來的?在這清冷的夜,母親砸碎的不僅是石頭,還砸碎了月光,砸碎了風,砸碎了我的視線。
山頭隱在朦朧中,睡著了。父親的墳就在山頭下那片林子里,不曉得父親睡在那里是不是能聽到母親砸石子的聲音?是不是能看到母親瘦弱的身子勞累在這冷月寒心的夜晚?如果聽到了,看到了,父親在天之靈也會于心不忍。他肯定曉得,把一家人的生活重擔撂在母親一個人肩上,是對母親的不公,是對生活的不公。這可是六口之家啊,老的老,小的小,都不能替母親分擔絲毫的重量。靠母親這一錘子砸啊砸,什么時候才能砸到天亮?我想喊一聲,父親,母親太難了!
村子隱在朦朧中,也睡著了。聽不到呼嚕聲,聽不到貓叫犬吠聲,聽不到屋檐溝下小溪淌水的聲音。所有的東西都睡得死死的,不關心天上還有一個月亮,不關心山上還有人在砸石子。大伢媽常說她瞌睡不大,中午睡了夜里就睡不著,想必這會兒也睡得呼呼的。二狗子媽這幾天牙齒疼,疼得夜里閉不上眼睛,可這會兒他們家也是黑乎乎的。都睡著了,曉得享福,像雞一般按時歇息。可母親白天也和她們一樣,出門做田上事,回來做家務事,累得一頭汗,累得全身疼,晚上卻不能按時睡覺,還要到山上來砸石子。
母親身邊的石頭坯子越來越少,我身邊的石子堆越來越大。想著就要回家睡覺,我有些興奮。趁著母親專心致志,我拿著簸箕從遠處端來一簸箕石子。就在我要把石子往自家堆上倒的時候,母親扭頭看見了,就問,從哪搞來的?我說,撿的。撿的?在哪撿的?母親話語重了起來。我有些心虛,支支吾吾說,在那邊。不許扯謊!母親停下手中的錘子,厲聲問我,是不是在別人家石子堆上撿的?我不敢再瞞,先是低頭不吱聲,然后才咕噥一句,又沒人看見。母親把左手上的石頭坯子也放下,整個身子轉過來對著我,說,你怎么能拿人家的石子呢?沒人看見,月亮看得見,自己的心看得見。我們可不能做那種貪小便宜的人。我有些不服氣,辯解說,那別人不是也拿我們的石頭坯子嗎?母親說,別人是別人,他們怎么做我們管不著,但我們窮死也不做小人,這是本分。平時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忘了?接著母親命令我,還不快把石子送回去!
月光忽然暗了下來,那片一直跟在月亮后面的云又遮蓋住了月亮。我的心也黯淡起來,不為母親的訓斥傷感,是為自己的錯誤行為慚愧。我看著母親模糊的身影,很是自責,恨不得母親拿錘頭砸我一下。砸我的頭,砸我的手……可母親沒砸我,卻砸了自己。就在我胡思亂想這當兒,忽聽到母親“唉喲”一聲喊叫。
我連忙跑到母親跟前,朦朧中只見母親右手捂住左手,喘著粗氣疼痛難忍的樣子。怎么啦,媽?我問,心里惴惴不安。母親說,月光暗了下來,不小心,砸著手了。
我曉得,都是因為我的錯,母親分心了,注意力不集中才砸了手。
月亮也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躲到云層里不敢出來,從云縫里往下偷看,昏暗的月光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