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生態馬克思主義;生態危機;科學技術
作者簡介:謝瑋璐(1997-)女,漢族,廣西欽州人,廣西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科學技術哲學
馬克斯·舍勒等人認為“科學和技術是可詛咒的偶像,我們對這些假神的頂禮膜拜是我們的災害的根源”,將生態危機歸咎于科學技術,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則明確指出生態危機不是由科學技術本身引起的。
威廉·萊斯認為“科技在人類面前就好比處于被利用的角色,僅僅是人類征服自然、駕馭萬物的一枚棋子”,否定生態危機的產生是由技術發展所帶來的。舍勒等人認為科技是“災害的根源”,而萊斯認為真正導致生態問題的根源是使用科學這一工具的人的控制自然的觀念,即某種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而非科技本身;科學控制自然的功能只是現象,科技本身只是控制自然的手段和工具。在其著作《自然的控制》一書中,萊斯明確指出造成技術的非理性運用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社會“控制自然”的觀念。根據他的考究,“控制自然”觀念最初來源于基督教教義——上帝對宇宙的統治權以及人類由此對其他生命具有的派生統治權,而后文藝復興運動發展了這一觀點,并最終由培根奠定了現代“控制自然”觀念的內涵。與之相適應的,人們對科技的關注開始向控制自然轉變,以利用科技獲取自然隱藏的財富。“控制自然”的觀念與現代科學的結合日益緊密,并在資本增值的邏輯下被祛魅化,“社會成為唯一有意義的和發展的領域,而自然只不過是社會的支撐結構”。在此觀念的支撐下,人類喪失了對自然的崇敬,自然界淪為了純粹人類滿足非理性欲望的對象,技術則在這一過程中成為了攫取工具。人與自然的關系通過技術被異化為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最終造成了技術的異化與生態的破壞。同時,在“控制自然”這一意識形態下,資產階級技術通過將外在需要不斷內化為人自身的需要使人成為喪失自身意志而純粹追求物質欲望的奴隸,技術由此不但成為控制自然的工具,而且轉化為控制人的工具。
本·阿格爾將生態危機的根源主要歸咎于異化的消費觀和技術觀。他從分析資本主義的消費入手,指出正是由于資本邏輯所打造的消費觀膨脹了民眾的物質欲望,使得資產階級無節制地運用技術來掠奪自然資源,以期不斷擴大生產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欲,技術由此成為資本控制自然、剝削自然的“幫兇”。阿格爾指出,資本主義為了延緩自身經濟危機,通過大力宣傳消費主義價值觀誘使人們將自身價值與幸福程度與物質商品消費聯系在一起,同時由于異化勞動施加給人的痛苦,也使得個人把對物質商品的消費作為釋放自身本性的唯一手段,主動從物質消費領域尋求虛假的幸福,致使技術的非理性運用,最終導致生態問題的出現。
戴維·佩珀認為技術作為人類開發自然的工具,本身對自然是無威脅的,關鍵在于運用技術背后的人所處的社會制度。資本的增殖邏輯決定了它的反生態性,生態危機因此產生。這一危機是在資本驅動下導致的,而非科技本身所造成的。
而對于技術悲觀主義所要求的放棄技術、返回前技術時代以謀求生態危機的解決的態度,奧康納與其他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一樣持否定態度,他指出:“與資本在工廠中對技術的那種配置和運用方式——目的是為了控制勞動和生產剩余價值及利潤——相比,也許技術本身不應受到更多的指責。”相比起極端地征服自然,又或徹底放棄技術,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認為發展能夠負責任地使用科學技術的能力以及相應的社會制度更為重要。
既然明確主張生態危機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那么就不存在僅僅依靠技術就能解決當前危機的可能,因而技術樂觀主義所主張的一切問題都可以依靠技術手段得到解決的觀點,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看來同樣也是不現實的,他們認為那種以為技術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想法只是現代性意識形態的幻覺。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技術運用與生態系統之間存在著內在矛盾。
福斯特在其《生態危機與資本主義》一書中對能否依靠科學技術克服生態危機的問題作出了回應,明確指出技術進步所實現的高效利用只會造成資源消耗總量的增加和生態環境的破壞。致使這一結果出現的原因在于為使盡可能多地獲取利潤,資本家會借由技術發展來降低生產成本,但在資本逐利本性的制約下,生產規模的擴張不會停止,因而只會導致更多資源的消耗。資本本身利潤絕對優先性的邏輯決定了無法依靠資本主義技術解決當前的生態危機,因為資本主義只會選擇與其邏輯發展相符的技術,而不會選擇那些不能固有現存社會關系、即便具有更多環境合理性的技術。

高茲結合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將導致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于資本主義的技術觀和經濟理性觀,同樣指出資本主義對技術的選擇不會遵從生態友好的原則。高茲明確反對“技術中性論”,但肯定了科技在社會中的積極作用,提倡將科技分為“遵從經濟邏輯的技術”和“溫和美麗的技術”。他認為,前一種技術被用以開發自然資源、促進人類社會發展,這種技術的發展目的是使資本主義通過控制其達到對人的控制;而后一種技術則主要是新型技術,對環境友好,甚至有助于當前生態危機的改善,但這種技術往往具有潛在的反資本主義性質,因而資本主義在對技術進行選擇時,只會考慮服務于自己的、即“遵從經濟邏輯的技術”,而非考慮技術的運用對生態環境的影響。
資本主義獲取利潤的生產目的和原則決定了技術不可能按照生態原則進行運用。資本主義生產雖然要依托自然系統,但“自然”并不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和歸宿,“絕沒有先驗的理由可以保證生產技術將會是以生態原則為基礎的——除非各個資本或產業相信那是有利可圖的,或者生態運動和環境立法逼迫他們那樣去做。”同時,資本主義制度下技術的經濟功能也決定了技術不可能按照生態原則來運用。正如福斯特所說的那樣,生產技術的進步雖然提高了能源的利用效率、降低了能耗,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的無限擴張性決定了技術進步不過是加速了對自然的剝削進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快速擴張必然與地球有限生態系統之間產生矛盾沖突,而資本主義所鼓吹的消費觀念又進一步加劇了這一沖突,由此,生態危機出現。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認為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既不在于限制經濟增長,也不在于否定技術,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應該選擇怎樣的技術,以及我們如何實現這種選擇。
萊斯通過對“自然的解放”的論述,明確人與自然的關系應是和諧而非控制的。但需要注意的是,與自然和諧生存并不意味著拒絕現代文明和對自然的原始崇拜,同時也不能將之理解為對現代科技的拒斥,而應該是“消除浪費性的生產和對環境的破壞”。而對于“自然的解放”的實現,萊斯從兩方面進行了論述:首先,必須改變使科學技術的負面價值功能日益突現的社會結構和社會制度。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不僅使科學技術成為控制自然和資本追求利潤的工具,而且也必然導致對人控制的加強和社會沖突的加劇。只有建立一個廣泛的公民社會,避免控制自然的科技為少數人所占有,才能真正實現自然的解放。其次,要將技術從非理性運用的處境中解放出來,推動其本質和功能的生態復歸,就必須尋求從“控制自然觀”到“生態道德觀”的轉變。在此,萊斯強調的是一種倫理觀念的覺悟和進步——“控制自然的觀念必須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理解,即它的主旨在于倫理的或道德的發展,而不是科學和技術的革新。從這個角度來看,控制自然中的進步將同時是解放自然中的進步……從控制到解放的翻轉或轉化關涉到對人性的逐步自我理解和自我訓導。”“控制自然”不應理解為通過科學技術的革新和運用來控制自然,而應該把“控制自然”理解為倫理或道德的發展,理解為把人的欲望的非理性和破壞性方面置于控制之下,即要求重塑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限制人的非理性欲望,在利用技術開發自然時應充分尊重自然系統的內生價值,停止把“人類技術的本質看作統治自然的能力……應該把它看作對自然和人類之間關系的控制”。只有把“控制自然”理解為對人的非理性需要和欲望的合理控制,讓技術在倫理道德的指引下,更好地為人類與自然地解放服務,從而實現人與自然的解放,實現人與自然的真正和諧。
阿格爾從消費領域分析了技術與生態系統之間的關系,進而提出要把技術從資本主義扭曲的消費觀中解救出來,就必須重塑馬克思主義的需求理論,正確處理人的真是需要與商品消費之間的關系,拋棄將幸福標準與商品消費掛鉤的觀念,建構起適度的消費觀念。阿格爾認為新消費觀的建立一方面是在“期望破滅了的辯證法”的壓力驅使下,主動關注生態系統的有限性,從資本主義宣傳的虛假消費中覺醒,審視內心真正的需求,自覺以“夠了就行”的消費原則來置換受資本迷惑的“越多越好”的價值原則;另一方面,新消費觀也受馬克思“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的啟迪,人們逐漸擺脫幸福與商品消費有關的影響,轉向從非異化的勞動中尋求真正的幸福。
在技術本身的改造上,阿格爾倡導用小規模的分散化技術來取代現有的規模宏大的集中型技術。在資本逐利性的鞭策下,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技術正朝著規模化、大型化的方向發展,以越來越暴力的姿態向自然掠奪,摧殘著生態環境與人類個體。為了遏制技術當前這種破壞性的前進趨勢,阿格爾在批判繼承舒馬赫“中間技術”理論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了以“小規模技術”代替資本主義大型工業社會那種資金密集、高耗能同時又節省勞力的“大規模技術”的主張。在這里,阿格爾所提出的“小規模技術”指的是介于原始技術與高新技術之間的中間技術,這種“小”技能能夠主動順應生態系統的平衡規律,并且在資源的選擇上傾向于可再生源,更為關鍵的是,這種技術是“‘民主的技術‘人民的技術——一種人人可以采用的,而不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專有的技術”。這種技術服務的是人類創造性的勞動,而不是削弱人的個性與創造,使人成為機器的奴隸。
高茲通過對“科技中性論”的批判來展開自己對技術生態化出路的探尋。在高茲看來,“技術中性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技術是服從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而在資本主義發展邏輯下,技術進步不僅不利于生態危機的解決,而且加快了自然資源的耗費,導致更加嚴重的生態危機。因此生態問題解決的關鍵在于改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社會結構。在此基礎上,高茲主張以生態學為指導來對技術進行改造,用社會主義的“軟技術”代替資本主義的“硬技術”:他把技術分成資本主義獨裁式的“硬技術”以及社會主義民主化的“軟技術”。前者奉行資本主義一貫的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并具有規模化、集中化、專制化的特點,與民主背道而馳,易造成技術獨裁與嚴重的生態問題。而“軟技術”則具有社會主義性質,有望技術的生態化。和阿格爾的“小技術”有類似的特點,高茲的“軟技術”也具有生態性,符合自然界的演化規律,以實現人類自身解放為終極追求,是一種以不破壞生態環境為前提的小規模、分散化、人性化的技術。
奧康納在《自然的理由》一書中指出要使技術從奴役自然的狀態轉向保護自然的狀態,就必須將“反對‘壞的技術與追求‘好的(替代)技術的斗爭必須聯合起來……當今反對‘壞的技術的斗爭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發生在工作場所和社區之中,例如,‘知情權和‘節約資源運動;第二種是指現存機制之外發展替代技術的運動。”。因此在奧康納看來,對“壞的技術”的避免主要通過民眾對技術運用后果的知情權以及發展替代技術來實現。對于替代技術,奧康納主要從新能源與新產品兩個方面進行了闡釋。在新能源方面,奧康納指出由太陽能所孕育的新技術可以擺脫目前由化石能源等不可再生能源技術所造成的困境;在新產品方面,奧康納特別強調了農業中的“新林業”替代技術,即通過自然手段來取代有害化學制品的使用,從而克服對環境的影響。
在技術與生態的關系上,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看到了技術不是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源,因而反對把科學技術運用的消極后果歸結為科學技術本身的問題,也因此明確了限制經濟增長或者技術進步都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問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批判技術時的立場與方法,對技術的批判并不停留在技術本身,而是指向了技術背后的資本主義制度。這既突破了生態中心主義者全盤否定技術的“技術原罪論”,也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盲目相信技術的技術樂觀主義。這對于人們辯證地看待科學技術,努力壓制其負面影響而充分利用其正面效益給予了重要的理論啟示。
在論及技術的生態化出路時,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并不限于從技術本身來談論克服技術異化現象,而是強調應從技術本體及其背后的社會條件相聯系來探究技術非理性運用的根源,由此探討技術克服異化、轉向生態的途徑。這為我國在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的背景下調整傳統的技術發展方向,實現技術的生態化發展提供了多樣的理論和實踐參考。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所倡導的生態道德觀、適度消費觀等倫理道德觀念以及發展新型技術類型的主張,對于審視現有價值觀念以及技術的生態,進而推動生態文明宣傳、構建綠色社會,實現美麗中國具有重要的理論借鑒價值。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批判資本主義價值觀,并倡導構建生態道德觀、適度消費觀,這對于當前生態文明理念的塑造、驅動技術轉向具有啟發意義,但受制于特定的歷史條件影響,這些主張蘊含著浪漫主義的空想色彩。首先,萊斯認為要改變技術的非理性運用關鍵在于倫理道德的重塑,將變革“控制自然觀”寄希望于通過倫理道德教化,期望以此來規范技術活動。這樣的觀點雖然對于重新審視當前的工具理性,進而實現技術的生態重構具有啟示意義,但對于如何進行這種倫理道德教化以達到他所提出的道德理想狀態,萊斯并未論及。而阿格爾對資本主義的消費價值觀的批判值得肯定,但在論及如何建立適度消費觀時,則將變革的希望寄托于人自身對資本異化的消費方式的覺醒和對自身真實需求的自覺認識,這無疑是對人類自覺力量的理想化設想,因此不可避免地具有難以實踐的烏托邦色彩。
在對技術生態轉向的設想上,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雖然明確了技術異化是資本增殖的必然要求,但在他們所提倡的克服技術非理性運用的路徑中,仍然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過分倚重小規模技術,漠視了技術發展的現實和客觀規律。從當前的技術發展來看,技術規模化是必然趨勢,而且成為處理生態問題的有力手段。因此,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對小規模技術的片面呼吁,違背了客觀現實,具有濃厚的主觀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此外,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在分析技術異化問題時,籠統地將緣由歸咎于現代文明的整個科技體系,因而主張以全人類的共同利益為基礎,實行統一的生態技術類型。這一提倡既漠視了各民族利益的差異性,也沒有看到各國在技術水平發展上的差異,因而這樣的解決之法同樣是難以實踐的,不可避免地帶有浪漫的空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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