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靈魂拷問

李心雨

“老師，那你受過賄嗎？”右后方角落里突然傳來一聲非常高昂異常清晰的發問，原本吵鬧活躍的課堂頓時安靜下來，眼前只有學生們驚訝的表情，課堂死一般的寂靜……

講解文言文《后漢書·楊震傳》：“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我順勢引導學生分析楊震清廉的形象，正當學生們為古人這樣“慎獨”的品格嘆服不已時，角落里的小昊卻將矛頭對準我，發出了讓學生們異常驚詫、讓我備感尷尬的“靈魂拷問”。

我頓時愣住了，腦子卻在超高速運轉，故作鎮定的同時迅速盤算著該如何應對。我輕輕吸了口氣，故作輕松地說：“老師以人格保證，絕對沒有做過違背師德的事情。”“叮鈴鈴——”，下課的鈴聲“恰到好處”地響起，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迅速組織下課并大步離開了教室。

平靜下來，“細思極恐”。我意識到了這一句靈魂拷問背后的深意以及孩子們眼神的微妙變化。像蛛絲網一般輕輕拂去，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人生在世，本就難得糊涂，何必斤斤計較，更何況還是一群涉世未深乳臭未干的高一新生。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這一問題就像釘進墻壁的釘子，已經深深地扎進了孩子的心靈。這些高中生，在家庭社會的濡染下，慢慢開始懂得世故，但看問題依然幼稚天真，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我清醒地意識到，逃避問題始終不是辦法，還會加深學生的質疑與不信任。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出擊，積極應對。冷靜之后，我明白，強硬地說教是沒辦法從根本上打消學生心里的疑惑的。我想，我得沉住氣，我得等……

廣東的天氣潮濕悶熱，學生動不動就上火，就口腔潰瘍。那段時間，班上有十來個學生都在念叨著上火了，口腔潰瘍導致飯都吃不好。我突然想起家里前段時間剛剛腌制的一大罐蜂蜜檸檬百香果。我拿到班里，讓這些孩子每人每天3次舀來泡水喝。兩天后，他們都說嗓子不疼了，潰瘍也沒有那么難受了，還直夸這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在這炎炎夏日真是人間美味，讓其他沒有喝上的同學艷羨不已……

“從教近20年，雖然沒有桃李滿天下，但細細想來，東莞的各行各業幾乎都有我教過的學生。去銀行，埋頭辦事的工作人員看到我的身份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抬頭，激動地叫道：‘李老師！去醫院，在為別人做導診的護士突然熱情地小跑過來問：‘李老師，您還記得我嗎？去看房子，帥氣的小伙也向我表白說：‘李老師，看在您當年教我的份上，如果您從我手里買房，我一定給您權限內最多的優惠。就連某學生網絡貸款寫的第一擔保人也是我，導致高利貸追債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來了……”在和學生講到職業選擇的作文時，我隨口談了談自己當老師的各種經歷和感受，孩子們饒有興趣地聽罷，“哈哈哈”放聲大笑。“同學們還記得‘5·20那天我送給你們的心形芝士蛋糕嗎？那也是從我畢業的學生開的蛋糕店里購買的，我得去照顧她的生意。”聽到這里，學生們都感動得鼓起了掌。

日子就在這細水長流中一天天流逝，學生們時不時會吃到一些我分享給他們的東西，每人幾顆花生、幾粒櫻桃、一個橙子、幾個枇杷，逢年過節的粽子月餅等，一教室的人集體吃某樣東西，放松了學習壓力的同時大家邊吃邊聊你謙我讓，這種感覺看著挺美好。

一天傍晚回到辦公室，桌面上放著一封信，用心貼好的封口被撕開后，3張淡藍色的信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我眼熟的字。小昊在信里表達對我感激的同時也表達了對我的歉意，同時也談到了他為什么會在開學不久的課堂上發出“挑釁之問”。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小昊跟隨他們轉了好幾次學，落下不少功課。他成績不怎么好，也有些淘氣和調皮，再加上大城市學位的緊張，他說他清楚地記得六年級時，父親帶著他去找校長，苦苦哀求之下校長才勉強同意他來借讀，前提是要交3萬元的贊助費。他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并且強調說，校長并沒有給他們開收據和發票，而是直接將錢塞進了自己的抽屜。父親從事房地產生意，在飯桌上和朋友們聊到一些敏感的生意人話題，他有時候不經意就聽到了只言片語。再加上網上出現的關于老師的負面新聞，讓他在潛意識里認定，只要手中有權力的人，都會利用權力去接受賄賂，老師尤其是班主任有掌握學生利益的絕對權力，自然也不例外。他說這個問題在他的腦子里盤旋了很久很久，那天上課時鬼使神差竟然脫口而出。他說事后想起，很后悔很害怕。“我怕你讓我永遠坐在那個偏遠的角落，怕你挑動其他同學不理我，怕你在有意無意間打擊我，怕你動不動向我父母親告狀……但相處半年以來，我所擔心的所有情況都沒有發生，你會表揚我的作文思想深刻，你會表揚我把黑板擦得锃亮把抹布疊得整齊，你會在校運會上陪著我跑3000米的最后幾百米并氣喘吁吁地一直鼓勵我說‘堅持！堅持，你更是會在我因為奶奶過世情緒低落時拍拍我的肩膀摸摸我的頭。很多很多的細微舉動，對您來說可能是習慣使然，但于我而言，卻是甘霖，是陽光，是希望。我真正體會到了您第一天上課時說的：‘在我的眼中，沒有成績好與不好的學生，沒有富貴與貧窮的學生，只有需要與不需要我幫助的學生。所以，每每當我一不留神想到對您的冒犯，我的心里就像扎了根刺，隱隱作痛，今天我終于鼓起勇氣向您說聲‘對不起。”

看完這封信，我沉思了很久，也確定了下周的班會課主題——“從一封信說起”，并設置了一些情境讓學生去判斷，去分析，去辯論。

情境1：一位奶奶經常在鄰居阿姨忙碌時幫著照看她年幼的小寶寶，阿姨為了表達感激之情，過年時買了一件衣服送給奶奶，你覺得奶奶該接受嗎？

情境2：奶奶鄉下的兒子聽聞阿姨對他家老人的饋贈，覺得應該投桃報李，將自己家種的花生豆子檸檬枇杷摘了一些，騎著三輪車送給這位阿姨，你覺得阿姨應該接受嗎？

情境3：阿姨看到這滿滿一車的新鮮水果蔬菜吃不完，拿到單位，和辦公室的同事領導共同分享，請問阿姨的行為是行賄嗎？

學生們分小組討論，爭論得很激烈。根據他們的爭論，我最后總結說：“同學們，以小農經濟為紐帶的中國社會是一個重視倫理人情的社會。日常生活中，我們尊老愛幼，禮尚往來，鄰里之間你送我點這個，我送你點那個，就是在這一送一往的過程中，加強了人際溝通和交流，也溫暖了彼此的心靈。所以材料中奶奶幫阿姨照顧孩子，阿姨送奶奶衣服，鄉下的兒子送來蔬菜瓜果等都是日常的人情往來。面對別人純粹的樸素的一番心意，成全也是一種善良，而拒絕也可能是一種傷害。”

“而對于阿姨拿這些東西去辦公室分享的行為，我想只要阿姨的出發點只是分享，也無可非議，并不構成行賄。因為法律上關于行賄的說明是——”我趁機出示幻燈片，并特別強調了行賄的兩個主要特征：

一、行為人主觀上出于故意，目的是利用國家工作人員、集體經濟組織工作人員或者其他從事公務的人員職務上的便利為自己謀取私利。

二、客觀上實施了以金錢、貴重物品、滿足各種私欲等賄賂收買國家工作人員或其他從事公務的人員的行為。

“同學們可以辨析一下，阿姨的行為符合這兩個特征嗎？”孩子們都果斷地搖搖頭。此時我再次出示幻燈片，點明了我這堂班會課的主題——“老師，你受過賄嗎？”

“不知道同學們是否還記得開學不久，小昊同學向我發出的靈魂拷問。”學生笑了。“我當時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大家。因為我沒法清晰地界定‘受賄這個詞的邊界。同學們喝的百香果檸檬蜂蜜水是家長送給我的，就因為我發現他兒子的睡眠不好，送了他一瓶薰衣草精油;你們吃的小蛋糕，是我的學生只收了成本價后賣給我的，只因為她生病時我出去給她買過藥;至于平時你們吃的很多水果，也是家長送的，他們說真心感謝老師的付出和盡責……當然，你們也一定會想，家長會不會給我發紅包呢？那我也非常肯定地告訴你們，會！但我表示感謝后，從沒有點開過。

“我知道，這個社會有很多隱秘的角落，充斥著不為人知的骯臟和黑暗。但同學們，黑暗的地方必有光明，骯臟的地帶也有干凈。我們看人觀物，不能主觀臆斷標簽先行。不能看到官員干部，就想到貪污受賄;看到醫生護士，就想到醫患矛盾;看到老人過馬路，就想到假摔碰瓷;看到乞丐賣唱，就想到裝可憐博同情……這是對某一職業某類群體的誤解和傷害。

“人，這種高級動物，往往愿意選擇性接收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對某個事物的判斷和思考，往往更容易讓位于我們事先預設的立場。你的立場是什么，你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樣的。如果同學們沒有這種認知的警覺性，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提升，就會變得越來越固執，越來越封閉，越來越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而為了避免這種認知的誤區，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完善自我，提高自己的思維能力，不讓要讓思維在‘先入為主的影響下一路狂奔。那如何提高自己的思維能力呢？請聽下節課分解！”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華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