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舒
蒲松齡的《狼》,確切地說是《狼三則》(其二),就是以“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開頭,以“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結束的那篇,是一篇有點特別的作品。一方面,比起《促織》《嬰寧》《畫皮》《聶小倩》等,《狼》并不是一篇典型的《聊齋》作品——沒有花妖狐怪,情節也不算離奇,大部分《聊齋》選本并未選它,研究《聊齋》的學者也很少關注它;另一方面,從1978年起的歷套人教版教材到2016年統編教材都選入此篇,令其為廣大師生所熟知,成為中學語文教學界的經典篇目。那么問題來了:這樣一篇“非典型”的《聊齋》作品,究竟為何會受到語文教材的青睞,以至于逐漸經典化呢?
《狼》進入語文教材,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延安。筆者目前所見最早選編《狼》的教材是1945年8月華北新華書店初版《中級國文選》第三冊(編者為范文瀾、葉蠖生、齊燕銘、金燦然、劉亞生)。據該冊目錄前的“出版者的聲明”,這套書原為延安中級干部讀物,并曾在延安出版,華北新華書店只是翻印第一、二冊并將原來分量較重的第三冊拆分為兩冊出版,故可推測此前在延安出版時即有此篇。《狼》為該冊第19課,書中除了原文、作者介紹、注釋,還注明了“原文要旨”:“寫狼狡猾的故事。”考慮到當時的政治形勢,其選編意圖都是不難猜測的。“狼”在漢語文化中素來不是什么光彩的形象,從大量與狼相關的成語中即可看出這一點,因而它就具備了在任何時代充當反面角色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1945年12月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出版的《國語課本》(高級小學適用)第一冊第21課是一篇白話文《狼的故事》,文中的爺爺給孫子講了兩則關于狼的故事,內容就是《狼三則》中的前兩。則。課后有這樣的問題:“我國的反動派像狼嗎?對付他們要注意什么?”其指向是非常明確的。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選編者在《狼三則》中為何偏偏選中了第二篇呢?比較三篇之中狼與屠戶的形象,可以看出:第一篇中的狼只是貪婪,因迫不及待去吃屠戶掛在樹上的肉被鉤子鉤住而死,其死具有偶然因素,屠戶最后得了張狼皮賣了一大筆錢有很大的運氣成分;第三篇中的狼兇惡卻莽撞、愚蠢以至于輕易被捉,而屠戶的“吹豕之法”又顯得過分殘暴,容易引起讀者的不適。相比之下,第二篇中的狼集兇惡、貪婪、狡詐于一身,作為“反派”最具典型意義,也最能表現出斗爭的艱巨性;同時,屠戶的處境最為兇險(面對兩只狼),與狼的斗爭最為不易(險些遭到前后夾擊),從初始退避到奮起反抗的過程也最能代表一般人的心態變化,因此最宜于用來教育革命干部和革命群眾。
新中國成立初期(1949年~1966年)全國統一編寫、出版的幾套語文教材,均未選人《狼》。1966年~1977年期間,全國沒有語文大綱,沒有統一教材,由各省、市、自治區乃至基層學校自編教材。1969年8月南京市革命委員會政工組中小學教材編寫組出版的《南京市中學試用課本-語文》第五冊中,《狼》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首度入選語文教材,作為《故事兩則》之一,另一則是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河中石獸》。兩文均僅有注釋,并無其他提示性文字或課后習題,但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其選編意圖也是不難猜測的(《河中石獸》也入選了現行的統編語文教材,意在提倡質疑思辨,而在當時顯然是為了諷刺知識分子不如勞動人民)。1970年,遼寧省中小學教材編寫組出版的《遼寧省中學試用課本·語文》第三冊選入《狼》(與《黔之驢》合編為《故事兩則》),篇題前有“最高指示”:“帝國主義的豺狼們應該記住,由他們任意擺布人類命運、任意宰割亞非國家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該單元的“學和用”第四題是:“《黔之驢》和《狼》兩個寓言故事說明了什么道理?結合國內外的大好形勢,進一步理解并暢談毛主席關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英明論斷。”1971年,除遼寧外,河北和內蒙古的省(區)編教材也選入此篇,但僅有課文及注釋。而1972年至1978年問,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等24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自編教材均曾選人《狼》,課文提示或課后練習中都有明確的導向。有趣的是,這種導向還會根據政治形勢的變化而有所變化。如江蘇省編教材,1974年版的“提示”說:“一切階級敵人,都是吃人的惡狼,他們的反革命本性是不變的,他們的反革命伎倆是多變的。林彪反黨集團玩弄的形形色色的反革命陰謀和策略,就是一例。我們一定要在偉大的批林批孔運動中,不斷提高階級斗爭、路線斗爭覺悟,識破并粉碎一切階級敵人的陰謀詭計,牢牢掌握斗爭的主動權,為不斷鞏固和加強無產階級專政而斗爭。”而1977年版僅僅將“林彪”換成了“王張江姚‘四人幫”,將“偉大的批林批孔運動”換成了“揭批‘四人幫的偉大斗爭”,其余幾乎一字不易。這一時期,由于政治形勢的影響,語文教材淪為斗爭工具,而這篇富有“斗爭性”的《狼》正是在這一時期廣泛入選各地自編的語文教材,影響遍及全國,為語文教育界所熟知。
1978年之后的歷套人教版語文教材都選入了《狼》(這可能與它在過去若干年中風靡一時不無關系),但在提示語和課后習題中已不再有那些劍拔弩張和政治導向鮮明的話語。如1978年版的課后題目是:“這篇故事記述一個屠戶戰勝兩只餓狼的經過,揭示出狼的兇狠、狡詐而又愚蠢的本性。結尾說:‘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這句話有什么含義?”后來各版教材關于文章內容和主旨的題目大抵與此相類。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人教版的教師教學用書中對文章寓意的解讀也隨著時間發展有著細微的變化。如1981年版教師教學用書的解讀是:“認清狼的陰險狡詐的本性,對待像狼一樣的敵人,既要敢于斗爭,又要善于斗爭。”其中的“敵人”,1985年版改為“敵對者”,1987年版改為“惡人”,從中也可以看出編者試圖除去附著在這篇小說上的政治色彩所作的努力。而到了人教版課標實驗教材和統編版教材,《狼》則被編入以“人與動物”為主題的單元,導向對人與動物關系的思考,其中的政治意味又進一步淡化了。
一篇作品的經典化,選本往往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特別是像《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這樣流傳很廣的選本。語文教材也是一種選本,而且影響極大;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選本,它肩負著極為重要的育人功能,因此一篇作品是否能夠入選教材,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它的教育意義,而在某些時期又會特別看重它的思想教育意義,文言文也不例外。《狼》能夠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進入語文教材,是由于戰爭年代的革命教育意義;能夠在七十年代風靡一時,是由于特定時期的政治教育需要;而在七十年代末至今的四十余年中始終能在語文教材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確是由于它具備了一些超越特定歷史時期的、永恒的教育價值。
首先,從主題上說,剝離掉具體時代背景的影響,與“惡”的斗爭仍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永恒話題,而屠戶在起初面對狼時那種畏縮、退避、破財免災的心理,其實正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在面對“惡”時的態度。每每看到關于敲詐、勒索、霸凌之類的社會新聞以及相關題材的影視作品時,筆者總會想起這篇《狼》——你見過哪個惡人是“見好就收”的?就像故事中的“狼”一樣,在你之后他們還會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繼續這種剝皮食肉、敲骨吸髓的營生。妥協忍讓只有死路一條,“暴起”“斃之”才能絕處逢生——當然,你需要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對于當下的青少年來說,這一點仍然有很強的思想教育意義。其次,作為一篇文言文,它篇幅短小,文字平易,所用多為文言常用實詞、虛詞,典型的文言現象也比較豐富(包括多義、活用以及一些常見句式等),非常便于初學。過去有學者將《聊齋》與《孟子》《史記》《夢溪筆談》一起作為“淺易文言文”的代表,至少從這一篇上來看,的確是有道理的。最后,作為一篇記敘文(或小小說),它情節簡單卻不乏曲折變化,敘述簡潔精練,前后照應妥帖,描寫富有神韻(如屠戶的“奔倚其下,弛擔持刀”“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狼的“眈眈相向”“犬坐于前”“目似瞑,意暇甚”等),這些都增強了它的可讀性。而多年來的教學實踐也證明,作為一篇初中文言文的入門級文本,安排在七年級(初中一年級),教師易教,學生樂學,這也是它能夠長期躋身教材的重要原因之一。總結起來還是那幾句話——“文質兼美,語言典范,適宜教學”,這也是語文教材編者長期以來所恪守的選材標準。
不得不承認,《狼》在主題詮釋的空間方面是有限的(當然,如果是《狼三則》作為一個整體則另當別論),藝術成就和文學史地位也難與《聊齋》中的其他名篇相抗衡。但在中學語文教育領域,它已經成為不折不扣的經典,成為幾代人的共同記憶。語文教材中的經典作品,有的是入選教材前即為經典,比如李白《蜀道難》、杜甫《蜀相》、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范仲淹《岳陽樓記》、歐陽修《醉翁亭記》等,不妨稱之為“傳統經典”;有的則是在入選教材前默默無聞,后來由于長期入選教材為人所熟知從而實現經典化,比如《狼》,不妨稱之為“新經典”。語文教材不僅要遴選適合學生學習的“傳統經典”,也擔負著培育“新經典”的責任。《狼》這樣一篇“非典型”《聊齋》作品的經典化只是個例,但從中不難窺見:語文教材的選編總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而編者在選編教材時往往會更多地關注選文的“當下”教育價值。隨著時過境遷,有的選文已經漸漸淡出教材;只有那些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當下”凸顯出不同的教育意義,歷經時間和教學實踐檢驗的文本,才有可能成為“新經典”。這就要求教材編者選文時除了關注其“當下”的教育價值,也應該注意審視它是否能夠超越“當下”,具備成為經典的潛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