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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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省勐臘縣勐伴鎮有一個貧困村——瑤寨河邊村,位于海拔800米的山谷。過去,這里的57 戶瑤族村民沒有一處安全住房,人畜混居。由于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原因,河邊村很少有人長期在外打工,村民生活主要依靠種植甘蔗、采集中草藥等維系,人均收入不到4000 元。
2012 年,河邊村被政府列為重點貧困村,成為整村推進和精準扶貧計劃支持的村莊。2015 年1 月,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李小云教授團隊進駐河邊村,在政府支持下展開河邊村深度性貧困綜合治理實驗。李小云團隊提出充分利用河邊村的氣候資源、雨林資源和瑤族文化資源,打造集小型會議、休閑、康養和自然教育等為特色的新業態產業。在開發復合型產業的同時,將村莊美化、廁所革命、廚房革命,以及會議、餐飲等設施建設納入貧困綜合治理工作中。
2018 年,河邊村整體脫貧,當年戶均增收5000 元以上。2019年,河邊村實現收入倍增的目標,戶均收入由2015 年的2 萬多元提高到2019 年的5 萬多元。河邊村建有干凈實用的公共廁所、集體豬舍,解決了村內的衛生問題,戶戶實現了廁所革命,一半以上農戶實現了廚房革命。村內還建有兒童活動中心。河邊瑤寨先后接待兩次東盟村官交流活動、東南亞鄉村振興論壇及眾多國內會議,且成為許多教育機構的活動基地。
河邊村扶貧實驗的主要經驗是,通過政府主導、社會參與、以農民為主體的模式,有效使用政府及社會投入,并通過綜合治理方案,將以產業為突破口的貧困治理與鄉村振興進行有機銜接。更為重要的是,探索了通過培養村內年輕人作為經營鄉村的主要力量,以雨林瑤家合作社的形式實現村內管理科學化和集體經濟收入增加,從根本上體現了以農民為主體的脫貧和鄉村振興路徑。2017 年,李小云獲得全國脫貧攻堅獎組織創新獎。
2020 年8 月13 日,國務院扶貧辦主任劉永富,云南省委副書記王予波、副省長陳舜等一行,考察了中國農業大學河邊村精準扶貧與鄉村振興實驗示范基地,劉永富認為,中國農業大學的河邊村扶貧實驗是減貧的中國案例。
在近幾年的扶貧工作中,李小云將自己的實踐與思考整理成“河邊隨筆”,以發展的視角觀察中國經濟社會轉型,重點關注城市化、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中的城鄉嬗變、社會文化變遷及貧困問題。
從李小云的隨筆中,可以看到一個大學團隊5 年來的扶貧足跡,以及對中國貧困鄉村脫貧致富的借鑒和啟發。

上圖:如今的河邊村

左下:昔日的河邊村

右下:昔日河邊村村民的房子

左圖:作者(中)在河邊村和助手、學生們一起建造房屋
我在河邊村做了5 年扶貧和鄉村發展工作。很多朋友說,小云教授有情懷。也有朋友說,小云教授把論文寫在了大地上。說實話,我哪有什么情懷。每天在村里挨個房子跑,更多是出于我自己的興趣。家里人跟我開玩笑說,我應該去搞房地產。我才發現自己可能是真對房子感興趣。
河邊村的扶貧就是從房子開始的。我剛到勐臘縣做扶貧調查時,鎮里的同志帶我去了茅草山。那里有一個哈尼族村寨,我住在村支書家里,鎮里的同志專門從鎮里給我買了新被子和枕頭。我住的那個房間到處漏風,晚上上廁所只能跑到屋外的野地里。我當時就想,這樣的條件如何能留住人?如何能吸引人?農村的房子開始在我腦子里徘徊。
從某種意義上講,房子最能代表中國快速經濟社會轉型。作為一個經歷過房子屬性反復變化的城里人,我住在茅草山這樣的房子里,自然開始萌生一些鄉村人的住房情結。茅草山這里沒有手機信號,從村子到下面公路要走30 多里土路,實在太遠。在我的請求下,鎮里的同志把我帶到了河邊村。
到了河邊村,我發現這里和茅草山一樣,幾乎沒有可以住的房子。當我決定在這里做扶貧工作時,我和村干部轉遍了全村,終于找到一座廢棄的幾乎要塌的木樓。我決定把這里作為我的住所和辦公室。于是,村干部和村民一起把這棟房子拉直加固,成為我與學生在河邊村生活工作的場所。到了冬天,木樓依舊到處漏風,也沒有洗澡和衛生設施,即便如此,相比其他村民的房子還是好很多。
我當時反復想,村民在這里是怎么生活的。這種感受來自一個過慣優越生活的城里人,卻并不意味這里的村民不幸福。但我骨子里有強烈地按照自己的感受影響他人的價值取向。
河邊村在脫貧攻堅中被列為易地搬遷村莊,按云南省規定,每戶可以獲得6 萬元和20 年無息建房貸款,貧困戶還可獲得4 萬元建房補貼。我與政府協商,將河邊村易地搬遷資金與危房改造資金、少數民族發展資金等進行整合,為每戶修建安全住房時對全村進行統一規劃,將農戶安全住房建設成為保留瑤族文化特點的桿欄式民居,同時在每戶民居內建設一間嵌入式“瑤族媽媽的客房”,用于接待外來客人。我們還通過多種渠道籌集到該項目的建設資金,以及廚房、衛生間、村內會議設施等其他村內基礎設施的建設資金。
鄉村的社會韌性很強,雖然一開始由我主導房屋建設,但最終成型的房子其實都是村民按照自己的想法蓋好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從一個試圖改造村民的人變成了被村民改造的對象,也從一個教育者變成了鄉村的學生。
河邊村村民說,如果生活好起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蓋一座像城里那樣的磚混房。其實,山里下雨潮濕,冬天陰冷,磚混房不透風,潮氣出不去,住起來并不舒服,還容易生病。我和村民反復討論,勸說他們不要蓋磚混房而蓋木頭房。在我和政府的努力下,村民們都被說服了。河邊村的房子蓋起來了,房里也嵌入了“瑤族媽媽的客房”,讓自己居住的房子還能產生經濟效益。然后,我又開始推廣廁所和廚房。我跟村民說,居住條件和生活條件就像一個村莊的靈魂,沒有干凈的廁所和廚房,即便房子很大,也不會有人愿意住。整個過程中,我還注意保留瑤族的文化特色。
在歐洲留學時,我對歐洲鄉村的生活印象深刻。每天早上吃完早餐,村婦就會忙活花園,收拾房間。鄉村人家的衛生間和廚房不僅干凈,而且都富有美感。衛生間的洗漱臺上經常放著一束花,窗臺上也都擺著花。周末時,男主人會穿著雨靴、拿著水龍頭沖洗屋頂。應該說人類都喜歡干凈,喜歡自然,喜歡美。中國江南的鄉村,還有很多北方鄉村的大戶人家,無論建筑還是裝飾都呈現出同樣的舒適感和美感。鄉村的韌性并不是排斥學習,我們需要為他們找到一條合理的路徑,對待鄉村,我們要溫和一些,這種溫和性就是實踐層面的文化自覺。

右圖:作者在河邊村蓋房子
普遍存在的經濟困難讓很多人不愿留在鄉村,如果連能吸引人住的房子都沒有,鄉村可能會衰落得更快。人是社會的靈魂,鄉村沒有人就沒有靈魂。房屋是鄉村物化存在的靈魂,人與房共同構成了鄉村社會關系生產和再生產的基礎設施。其實不僅是鄉村,城市也一樣。
農民出去打工掙錢回村蓋房,居住環境和功能卻并不如意,很多農戶過幾年又拆了重建,造成辛苦積累的資本輕易流失,如果合理規劃,妥善保留村中文化,讓房屋變成承載村莊歷史文化的載體,房子就會成為振興鄉村工作的一個重要指標。

作者在河邊村改造好的工作室和助手、學生們一起工作
我長期從事扶貧工作,但并未做過長期實驗,而是以星星點點、斷斷續續的項目為基礎,所以在資源、周期、資助等方面會受到約束,無法做到相對開放和各方之間的協同。
扶貧不是一項純粹的理論研究,而是一個改變社會經濟狀態的過程。扶貧即消除貧困、緩解貧困、減少貧困,這是一個干預的過程,需要政府、社會各個方面的干預。
最初我來河邊村的目的是調研,調研過程中我想,是否有可能在今后3-5 年內找到一處地方,用來做整村的開放性實踐。我希望能夠找到一個理論與實踐對接的平臺,然后在實踐中豐富自己的想法。
經過多年實踐,首先河邊村的景觀發生了變化,感官性的貧困徹底消除了,之前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景象消失了。其次,村民基本生活條件如水、路、住房等都發生了很大變化。然后是社會經濟層面,村民收入有了很大提升,村里建起了幼兒園,外來者對村莊的影響力增大(例如普通話在村中逐漸普及),等等。最后,在社會政治、鄉村政治層面,鄉村原有的結構、社會關系也隨之發生調整,新型產業(如“瑤族媽媽的客房”)帶來技能、認知等各方面的改變。
總體來說,盡管我們找到了很多對接要素,如住房、陽光、玻璃、干凈、衛生、健康、學校、幼兒園,等等,但這些要素畢竟不是本土植根,而是外部輸入。因此,盡管我們對傳統元素采取了積極的保護措施,如民居、干欄式建筑、瑤族服飾、生活習俗、婚葬習俗等,但依然存在主觀意識方面的張力,需要我們更多地參與和研究,讓這些措施發揮最佳效能。
在河邊村的實踐中,我最大的收獲,在于對我個人、我的學生、我的助手的較大改造。我們從研究者變成了學習者。以前,我們總認為可以對鄉村進行深入研究,但在實踐過程中,我們發現很難去研究村莊,而是逐漸變成了村民的學生,每天都在向村莊學習,讓我們不斷發展進步,這是村莊實踐帶給我們的巨大收獲。
鄉村的親緣、地緣、結構并不都是以經濟利益為目標,其中的關系較為復雜。鄉村人口結構的韌性、對現代化的回應和吸納,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同時,我們看到他們對現代化、對改善生活、對進入現代社會的強烈愿望、動力和激勵,也看到他們在結構陷阱中掙扎,看到一些制度性的約束,等等,在這些方面的學習收獲都很大。特別是作為一名教師,我認為這一過程對培養年輕人才具有非常大的意義。
外部支持過多,就會出現“慈善過度”。所以,我一直強調“輕慈善”,對大規模的慈善行為始終保持謹慎態度。盡管小心慎重,但大量資源的進入還是會產生一些問題和教訓。外部干預如果把握不好度,將對當地社會經濟、結構關系產生較大影響。
首先,人是第一要素。村莊如果人丁興旺,且有年輕人愿意為村莊建設出力,這是鄉村振興的核心。我在河邊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培養村里的年輕人,帶著他們做規劃、修路、鋪磚,讓他們學會使用電腦、開具發票等技能,例如我們培養的“雨林瑤家CEO”等。有了這樣一批年輕人才,其他各方面會慢慢發展起來。我們的努力帶動了一批人,包括村干部、管理人員和普通年輕人,這是我們工作的核心。
其次,是村民主體意識。在鄉村,村民是主體,他們不僅是鄉村振興的最大受益者,其文化也應被欣賞和支持。如果在鄉村蓋的最好的房子不是村民所有,就無法體現村民的主體性,村民感受不到主體性,就很難愿意留在這里,就會從村莊走出去。
第三,要建立鄉村的現代認知。我們將負責“玉林瑤家媽媽”運營的團隊按現代企業制度來設置,讓幾個年輕人分別擔任CEO、CFO 和CTO,目的就是將一些現代認知對接給鄉村。我們希望鄉村實現現代化,村民也有相同的愿望。我在國外學習工作時對此體會較多,如果沒有現代化的認知,傳統反而很難受到保護。當然,并不是實現現代化就能保護鄉村,我們要處理好其中的關系,將現代與傳統有機銜接。只有這樣,年輕人才愿意留在鄉村就業,甚至返鄉創業。
鄉村的社會關系和鄉村價值決定了鄉村的特質。外面的人進來,如果沒有社會關系,就沒有鄉村價值的載體。他們進入鄉村,只是占據這里的空間,并沒有賦予應有的靈魂,這樣的鄉村即使有很多人也會顯得死氣沉沉。鄉村的核心是這里的人和他們的社會關系,因此我認為,鄉村振興并不是讓所有村民都留在村里,而是留下那些有意愿留下的人,如果都留下來,反而不利于鄉村發展。我認為,鄉村振興需要實現一定程度的城市化,適當減少鄉村數量,但這需要一個自然的過程,不能急功近利。
鄉村建設另一個重要意義,不是改變村民的認知,而是改變我們的認知,改變城里人對鄉村的認知,試著去了解他們的文化,讓鄉村文化更大程度地被接受和欣賞。我們要在傳統里給現代人一個落腳之處,如果沒有這個落腳處,現代人就很難進來,也就不能欣賞傳統,從而去保護傳統。只有真正達到城鄉融合,才能成功實現鄉村振興。
鄉村振興需要人才,需要產業,而且是新型產業、新業態,要將傳統和現代對接融合,才能體現最大價值。在社會創新過程中,需要解決很多農業、農村和農民的問題,這不是引進一個水稻新品種就能完成的,需要集聚全社會的力量。
我們已經完成河邊村建設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讓年輕的村民完全承擔起河邊村建設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