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學者論詩絕句的體式意義及其文學批評思想

陳丕武 劉海珊

摘? ?要： 粵西學者用絕句評論詩歌、闡述批評思想的情況比較常見。蘇宗經首開此體，況澄仿元好問所作三十首，論文學史上的詩人名家。其中論及粵西詩人曹鄴與曹唐，又以自注的形式指出所詠對象。這種論詩形式被蘇時學所繼承，至廖鼎聲所作《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最為學者所矚目。這種帶有自注的論詩絕句，體現了文學批評史上知人論世的批評思想。

關鍵詞： 粵西? ? 論詩絕句? ? 知人論世

以絕句的形式論評詩歌，最早見于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其后，最有代表性的論詩絕句就是金代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這是繼杜甫之后，運用絕句形式比較系統地闡發詩歌理論的著名組詩。元氏評論自漢魏至宋代的許多著名作家和流派，闡明了他的文學觀點，對后世有重要影響。特別是粵西（廣西的古稱）學者況澄、蘇時學、廖鼎聲均有仿作。

今考粵西學人論詩絕句的創作情況，況澄《仿元遺山論詩三十首》中，有一首論粵西曹鄴與曹唐，有兩首自注的形式雖是襲元氏之體，但因注明所詠對象，故具有文學批評之知人論世的意義。而后粵西學人的論詩絕句，與況氏所作或同或異，至蘇時學《暇日偶翻兩粵前輩詩集有所得戲作論詩絕句十五首》有十二首論粵西詩人，全有自注;廖鼎聲《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全論粵西學者，均有自注。對于粵西這種文學相對不盛、文獻典籍缺失甚多的地方，有作者自注的論詩絕句，意義非凡。其中體現的批評思想頗值得探討，且尚未為學者所致意。故本文欲作深入的梳理，以考見其變化之跡。

一、自注的體式演變

自注源于史家對自己作品的解釋。史家有自注，始于《史記》。章學誠謂：“太史《自敘》之作，其自注之權輿乎？”[1]（238）《史記》在許多地方有“語在某紀”“語見某傳”這樣的提示，這就屬于自注。此后《漢書·藝文志》、司馬彪《續漢書》等史籍均秉承了這種自注體例。劉知幾《史通·補注》說：

亦有躬為史職，手自刊補，雖志存該博，而才闕倫敘，除煩則意有所吝，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楉，列為子注[2]（122）。

他認為，史書的著作雖然要求記載廣博精當，但在具體處理材料時，往往有取舍，所以需用子注輔助，而子注就是自注。

魏晉南北朝時，出現了賦的自注現象。清人王芑孫《讀賦卮言·注例》說：“賦之自注者，始于宋謝靈運《山居賦》。”[3]（628）據程章燦先生考證，賦的自注現象，較早的是晉左思的《齊都賦注》，接著出現了晉庾闡的《楊都賦注》，晉曹毗的《魏都賦注》，劉宋謝靈運的《山居賦注》，北魏張淵的《觀象賦注》，北齊顏之推的《觀我生賦注》等。庾闡、曹毗的自注不外是對字音、字義、名物、地名等的訓詁，謝注“以釋事數典闡釋意理為主”，顏注“專釋今典”，張注“偏重天象訓釋”[4]（186-187）。他認為：“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作品，也為了更好地自我表達，賦家覺得有必要在作品中加些注，因此產生了賦的自注。”[4]（187）

論詩絕句的自注，最早的應是晚唐薛能《柳枝詞五首》。其五曰：“劉白蘇臺總近時，當時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自注謂：“劉白二尚書繼為蘇州刺史，皆賦《楊柳枝詞》，世多傳唱。雖有才語，但文字太僻，宮商不高。如可者，豈斯人徒歟，洋洋乎唐風，其令虛愛。”[5]（30）其自注提示了劉白二人仕宦情況和詩歌的特點，為后學的研究提供了方便。而后，論詩絕句的自注或有或無。至金代，元好問所作三十首，因所論詩人均為文學名家，又點評這些詩人創作的成就得失，提示元氏的批評主張，在文學批評史上最知名。其中六首又有自注，注明絕句所用典故。這種形式影響甚大，粵西學者所作論詩絕句即受其影響。

粵西論詩絕句的創作，亦襲元氏體，論文學史上的著名詩人，并自注明所詠詩人的逸事或典故。最早的是蘇宗經（1793—1864）《讀樂天諷喻詩有感》：“感物清風冷似秋，能令肆志一時收。誰知教化雖稱大，頑石無心不點頭。”蘇氏自注第三句曰：“張為《唐詩主客圖》以樂天為廣大教化主。”[5]（876）點明詩中“教化”這個典故的出處。況澄（1799—1866）《讀少陵詩戲作》：“十五如何心尚孩？斯文崔魏慕高才。千回上樹攀梨棗，疑似班揚走復來。”自注：“杜詩：‘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侶班揚。又：‘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5]（882）指出絕句化用杜甫詩句，亦是言明典故。況澄又有《仿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其中有兩首有自注，如二十二曰：“詞壇棄置布衣狂，七子寒盟事可傷。何似五君留逸詠，竹林顯貴黔山王。”自注謂：“七子中，謝茂秦以布衣為同盟所擯。”[5]（886）這是點明謝氏的逸事。白居易、杜甫、謝榛均是詩壇名家，事詳于史。故粵西學者僅注明逸事典故，已足資后人研考。

粵西學者論粵西詩人，亦有僅注逸事典故的。此種情況最早見于蘇時學（1814—1874），他的《暇日偶翻兩粵前輩詩集有所得戲作論詩絕句十五首》（以下簡稱《論詩絕句十五首》）有七首注明所詠對象的逸事，如第五首曰：“ 輏軒從古略南荒，誰識人間醉白堂。更有奇文雄一代，中原旗鼓孰相當。”注曰：“全州謝石臞別駕良琦。石臞文可方同時侯、魏，而天才橫逸殆將過之，二百年來世無知者，非粵西一憾事耶？”[6]（144）侯方域、魏禧和汪琬并稱清初三大散文家，三人提出恢復唐宋散文的傳統，從文章風格上力戒晚明文章的纖佻，成就與影響都很大。但粵西文學荒蕪，未能爭雄中原，至明清始有名家。謝良琦固是粵西散文家中的佼佼者，在天才橫逸方面，被蘇時學認為超過了明初侯方域和魏禧，是對謝良琦的極大稱揚。

蘇時學之后，唯廖鼎聲有兩首詩用注逸事之體。《論詩成后自題二首》其二曰：“舊訓趨庭意慘然，宣文夜課夢魂牽。埋頭亦有歌謠在，強為兒曹紀盛年。”第二句后注曰：“先大父《留余書屋詩》尚待刊，先太恭人《仙香閣詩》已刻于濟南。”第四句后注曰：“予詩近已編成《拙學》《復蘇》《松心》《鐵漢子》各集，都五十余卷。”[5]（1358）這些自注都是注逸事典故的。只注逸事，是因為學者對所詠詩人的情況比較了解，或者他認為所詠詩人的生平事略是很容易被讀者所了解的。此種自注，仍是中國評點式文學批評的傳統做法。

粵西學者作絕句，其自注比較常見的是僅點明所詠對象，即只注出所詠詩人之名，其他則闕如。此種情況最早見于蘇時學，他的《論詩絕句十五首》全都注明所詠對象，其中十三首詠粵西詩人，有兩首僅注出人名，十四曰：“子晉吹笙已得仙，嘯臺鸞鳳獨攸然。春風殢酒不歸去，滿面落花猶醉眠。”注曰：“王介臣。”[6]（145）十五曰：“豪情真欲吸西江，湖海元龍氣未降。萬古江樓傍江滸，即論大節已無雙。”注曰：“施香海。”[6]（145）廖鼎聲《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全是僅注人名。如《論唐人六首》其一曰：“議謐當年偉義生，山巖曾著讀書名。千秋詞部論初祖，四怨三愁復五情。”注曰：“曹鄴。”[5]（1330）其二曰：“《主客圖》中句未全，曹唐大小賦《游仙》。岳陽李遠空成戲，鸞鶴依然下九天。”注曰：“曹唐。”[5]（1330）廖鼎聲的論詩絕句是蘇時學之后最有成就的，但自注的體式是僅注人名。看來，粵西學人用絕句論詩且僅注人名已是常態。

二、自注隱喻的知人論世批評思想

粵西學者論詩絕句中的自注，實則體現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思想。此種方法的具體操作，要求學者在進行文學作品的批評和研究時，考察作者的交游人事、學識思想、身世閱歷，尤其考察作者創作文學作品時的遭逢境遇。如此，才能使讀者的二次創作無限接近原創者的本真。王國維曾說：“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7]（3）王國維所言雖包含了兩種解詩的方法，但已可說明“由其世以知其人”的可行性。

知人論世是文學批評研究應當遵循的原則，前提是有相關的文獻材料足資參考以知作者。作者所寫的詩文作品，是考證作者生平事略最可信的第一手材料。此外，中國的史傳材料及其他與作者相關的材料，都有助于學者研考。

但論詩絕句因其詩體特征，不如古文一樣能夠詳論詩人的成就得失，更不能如史傳材料一樣備錄詩人的行事。所以，居于知人論世的原則，批評家在絕句中注明所詠對象及其逸事，則學者可據史傳材料詳考詩人的生平事略，進而客觀評價詩人的文學成就。

粵西學者用此種方式論粵西詩人，最早見于蘇時學《論詩絕句十五首》。如其第四曰：“嶠西雅集流傳少，唐宋遺音久已淪。一個高僧兩名士，二千年內見三人。”注曰：“宋元以前，粵西人有詩集流傳者，唯唐之祠部曹堯賓及宋明教禪師之《鐔津集》而已。”[6]（144）由其自注可知所詠詩人是唐時曹鄴、曹唐兩位名士及宋時高僧契嵩。據曹鄴《曹祠部詩集》、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及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等文獻可知，曹鄴，字業之，廣西陽朔人，曾官祠部郎中。擅詩，尤以五言古詩見稱。詩作反映社會現實，體恤民疾，針砭時弊。以《官倉鼠》《怨詩》（“手推謳軋車”）兩詩最知名。據《曹從事詩集》計、辛二書可知，曹唐，字堯賓，廣西桂州人，曾為使府從事。以游仙詩著稱，所作《劉晨阮肇游天臺》等17首，人稱“大游仙詩”。據《藤縣縣志》《禪宗宗派源流》等文獻可知，契嵩，字仲靈，自號潛子，廣西藤津人，是宋代高僧。仁宗時，獻所著《禪宗定祖圖》《傳法正宗記》，確立禪宗的正統正位，被賜號“明教大師”。蘇時學自注言明所詠對象，故研究粵西詩歌者，可據存世文獻梳理他們的文學成就。蘇氏又指出，宋元以前，粵西詩集僅得此三人之作流傳，余者無聞，則論粵西現存詩集之傳，必自此三人始。

為了方便后人考察粵西詩人的創作情況，蘇時學有一些論詩絕句中的自注還提及所詠詩人的風格、交友等情況。《論詩絕句十五首》第六謂：“二關棣萼喜聯吟，淺語偏能捂道深。應與江門傳一脈，月明如水徹禪心。”自注曰：“蒼梧關欽山孝廉為寅，弟靜叔孝廉為寧。二關兄弟并喜談禪，詩派與白沙子近，故云。”[6]（144）指明二關好談禪，詩歌風格與白沙子相同。十一曰：“閑與陶韋結古歡，南天老鶴共盤桓。松風入夢有誰聽，夜靜一聲山月寒。”自注曰：“桂林李松圃郎中秉禮。松圃與李少鶴酬唱最多，故次語及之。”[6]（144）此中言明李秉禮與李少鶴為友，多有酬唱。李少鶴原名憲喬，字子喬，清山東高密人。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舉人，曾任廣西岑溪縣令，后遷廣西歸順州（今靖西）知州。以詩聞名，學李白、韓愈等唐代諸家，其詩意境深遠、氣勢宏大，有《少鶴詩文集》。李秉禮既與之游，則李秉禮的生平事略亦可據李少鶴的相關文獻來推考。十二謂：“山人愛山山有主，自唱山歌出山塢。隔山謠應丁丁斧，驚起山云作山雨。”自注曰：“藤縣陳藜山大僴。藜山詩以《樵夫歌》一首為最，末句即用其語。”[6]（144-145）此注指出陳大僴最有成就的詩作是《樵夫歌》。蘇學時點明粵西詩人的創作風格及交友情況，研究者即可據此對粵西詩人的成就進行梳理，縱向考察以見其對前人創作經驗的接受及對后學的沾溉，橫向比較以見其在當時的地位影響。

蘇時學《論詩絕句十五首》有九首詩的自注是注出所詠詩人的籍貫、人名及官職的。如第七曰：“少日才名壓輩行，年年書劍客殊方。老來始作風流宰，三晉云山入錦囊。”注曰：“蒼梧鄧方舟大令建英。”[6]（144）第八曰：“醴庭仙骨本珊珊，五嶺歸來主坫壇。可惜奇才偏偃蹇，一官博得腐儒餐。”注曰：“平南袁醴庭教授。”[6]（144）第十曰：“云媚書記劇翩翩，妙處還從制義傳。刊出家規能見道，探來好句忽如仙。”注曰：“桂平黃云湄教授體正。”[6]（144）蒼梧、平南、桂平是籍貫。鄧建英，字方舟;袁玨，字醴庭;黃體正，字直，號云湄。大令、教授則為官職。因古人同姓同名者極多，或同姓且官職相同者亦多，所以有了這些自注的提示，研究者可避免張冠李戴。

廖鼎聲專論粵西詩人的《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雖僅注人名，但其所論粵西詩人中的大家名人，行事亦易見于史籍。所以，研究者仍能考見他們文學創作的得失。如曹鄴、曹唐及契嵩雖是粵西詩人，但他們在唐宋時已有盛名于全國，行事亦易考于各種文獻。其他名人，如《論明人二十一首》第七曰：“湘皋巨集又瓊瑰，二陸雙丁信是才。未侈西涯詩法在，風裁岳岳重三臺。”自注曰：“蔣昇、蔣冕。”[5]（1334）二蔣兄弟均為粵西名人，其中蔣冕詩名尤盛。他是成化二十三年（1478年）進士，官至謹身殿大學士。《明史》有傳，有《湘皋集》四十卷和《瓊臺詩話》上下兩卷附錄一卷。朱彝尊《明詩綜第》、張南崧《嶠西詩鈔》、梁章矩《三管英靈集》均收錄蔣冕詩。像這樣的大詩人，粵西學者以絕句吟詠他們的創作情況，僅需只言片語的提示，已經能為后人提供研究思路了。

但是粵西詩歌的創作成就本就未能爭雄全國，又僻處荒疆，故詩人的行事及文學創作，既不能傳于全國，又不見載于地方史志，大多已湮沒無聞。如廖鼎聲謂：“粵人固非無能詩，以僻在嶺外，流傳遂少。”[5]（1328）粵西詩人于史籍文獻多所不載，這些人的交游仕宦、思想學識等已難詳考。蘇時學間注粵西詩人的逸事典故，研究者據地方志比勘對校，尚能大致考明粵西詩人的創作情況。但蘇時學之后，廖鼎聲以光揚粵西詩學為己任，自謂：“吾粵人絀于應援瞻顧，使前修黯而弗彰，予所深嘆。”[5]（1329）“論詩之作，或有補于闡發未可知。后之君子，尤宜鑒區區之苦心，而一洗從前輕薄詆譏之故態，以崇樸學而軌正聲，則更不能無望矣！”[5]（1358）故作《拙學齋論詩絕句一百九十八首》，專論粵西詩人。然其僅注詩人之名，未及詩人其余，如宋代廖融，明代何世錦、鄧礦、王貴德，清代鄧曾、廖肇織、姚安、廖肇璠、廖祚暉等人的行事，已不見載于現存文獻，或亦僅得三言兩語。故欲使后學者了知他們的文學成就、在粵西文學史上的貢獻如何，整體考見粵西文學的全貌，已甚為不易。

綜上，粵西學者以論詩絕句補粵西詩人聲名不彰之失，又以自注之體言明所論詩人的逸事，是非常可貴的。但限于體例及粵西文獻的散佚，粵西學者的簡略自注，仍只是保留了一線研究粵西詩人文學得失的希望而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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