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井村的由來（組詩）

李亞莉

那一張會說話的床單

像一陣遷徙的鳥

盯著一塊動態畫布

那么大的安靜

仿佛熒屏上的人舉著刀正掠過頭頂

中場，有人小解

有人吃花生、喝水

不可缺少的環節：某某麥子沒揚干凈

某某隊還有幾戶公糧沒交……

口哨聲、辱罵聲，孩子哭聲嘈雜一片

有的孩子已經睡著

他們趁此回去了

我揪揪眼皮

跟著英雄繼續追殺、逃亡

偶爾和他們交手、對飲

江湖在腳下跳轉

散場時回頭看那幕布

一張會說話的純白床單

像一個蒙面人

像少年未知的前方

像一個巨大的經幡

卡在記憶后門

喜歡來自泥土的聲音

我們挖新土做小鍋

念咒語? 嗚啦嗚啦

新鍋破鍋大窟窿

“砰”

一口鍋炸開，像一朵花

小伙伴紛紛補上暴露的洞

這是我一生唯一做過的

通過捅婁子獲得賠償的事

我愛那勝利的響聲，愛泥土

而我熱愛泥土的原因還有別樣的聲音

泥做的哨子

有的像風吹竹林

有的像一個人的哭聲

一次老師正講王二小在放哨

一個男生突然吹出聲來

他還送我一個鳥形哨，藏在書架上

男孩早已長成大樹，泥土一樣的臉

叫我姑娘，泥土一般的聲音

這些來自泥土的聲音

在我的耳朵、手邊

像一道道光

從未離開

那些年，我們是一個個白熾燈泡

那些年，我們背草筐，放牛羊

鐮刀砍在手指上，蛇咬在腳背上

沒有現在一句傷人的話疼

露水順著我的褲腿，流到母親的褲腿

這些潮濕后來留在了膝蓋，手指

像失戀一般的關節炎

像第三者入侵一樣的痛風

那些年，我們摔泥巴、跳皮筋、丟沙包

拋物線比任何一次跳槽都精準，完美

夏天喜歡睡在露水里

母親告訴我，女人就是這樣懷孕的

月亮像會說話的郵差

穿過樹葉，落在額頭

細碎的光引領我們扮演嫦娥

人間當作另一個廣寒宮

那時，我們把頭昂得高高

像奔跑的草，快樂的風

像一把把藏在鞘里的劍

天空像藍綢緞，偶爾灑下

幾朵尿印一樣的云

我們這些白熾燈泡

夢想是通電，理想是放出光和熱

星星

是破碎？

是想念？

還是體內藏著一只豹子

你不眨眼是一顆小石頭

天上那么多星星無人統領

各自按部就班

我在不成樣子的生活

磨針，花拳繡腿

無軌可導

傍晚，故鄉是上帝遺落的一顆行星

飽經風霜的鄉親，愿你有寬闊的光帶

棉厚的塵埃，稀薄的霜花

愿你抱緊故鄉像樹根緊握泥土

我想是那顆回家的彗星

原諒我兩手空空，拖著冗長的尾巴

原諒我帶著刀傷、泥石流

和銹跡斑斑的魂靈，倒在故鄉懷中

記下星星似的碎片

小花開在墳墓上

去田野里偶爾會遇見尸體

或許是一只蟲子，一株小草

這些小東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出生成長是它，枯萎死去是它

自顧自，仿佛不曾來過人間

即使不小心踩痛了它，也聽不到一聲辱罵

特別是那些小花

開在田埂上、荒山上、臭水溝邊

白天開，黑夜開，閃電雷擊照樣開

他們還敢開在死人的屋頂上

使得這些墳墓忽然有了肉身

尖銳的事物變得柔軟、親切

云

可以是白色也可以是灰色

也可以發射不同的火焰

有時像野孩子

有時像羊群

我一看你就出神

孤獨多么雍容高貴

跟著你去了想去的地方

有時假裝看清了塵世的臉

我筆尖上的一朵云是一個詞

天空中的一片云是一首抒情詩

天空是藍底版

害怕你柳絮般飄落

仿佛你的骨頭打成了碎片

喜歡聽你替天空流淚

像一個想家的人

像他的腳步

風，你吹吧

把潔白的云趕往寒涼人間

給故鄉蓋上這天賜的棉被

張井村的由來

那時，我們是一群野孩子

人們喊村子“裝精村”

口語就是大晴天打雨傘，穿膠鞋

就是葡萄架下種向日葵

哥是跳起來摘到桃子的第一人

村子終于少了一個拿鐮刀扛鋤頭的漢子

送別時母親像嫁姑娘

整個村子像看電影

那天的太陽吐出了所有光芒

母親的淚光里泛著遼闊的藍

那口魔咒一般的井從此

蹦出了越來越多的青蛙

有些像遷徙的候鳥，變成了天鵝

有些固定在北上廣，變成了鳳凰

還有些像自由自在的云

村口的指示牌，大寫的楷書

仿佛村子向世界睜開的眼

孩子們牙牙學語，用偏正的方言讀著

“張井村”

所有懷揣故鄉的人們

叫它姓氏：張，命名為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