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她和它們（組詩）

伍曉芳

菊花茶

一朵干菊花

在水中慢慢盛開

像一個人在風中舒展開她的記憶

水漸漸暈成黃色

那是菊花在杯底隱秘地釋放自己

飲茶的女人，端起杯子欣賞，慢飲

讓菊花的苦進入身體

當兩種苦在胸腔處相遇

似曾相識的感覺

使她感到彼此間的安慰和釋然

一杯茶水飲盡

她又沖了一杯，苦味和顏色已淡了許多

書架上的《荊棘鳥》

當我去撫摸一本書的時候

我就想起那個送書人身上的味道

青春，而略帶憂郁

當我讀到劃線的句子，我的心就跳起來

像喝了一杯威士忌

于是，那個夜晚所有的味道都回來了

比如月色的味道，風的味道

還有

我聽到拉爾夫死去時悲傷的味道

婚紗照

濃妝，燈光，布景

婚姻，從一開始就是

一場藝術的虛構

接著，人們把它釘在墻上

仿佛釘得越牢，婚姻就越牢固

當一日一日，照片蒙上灰塵，顏色發黃

這些華麗的光影才顯露生活的本色

漸漸地，它的存在形同虛設

像一堆雞毛中的一片鵝毛

像一地霜白中的一粒星光

有人把它收起

放進床底，像收起一件用舊的木器

不再談及那些雕刻的細節

留下一面空墻，空白而又真實

有的，也會因釘子生銹脫落

摔在地上，支離破碎

高腳酒杯

失眠的時候

就取出杯子，倒一杯紅酒

杯口在月光下發亮

我喜歡以這樣的方式袒露自己

袒露鮮紅的血跡

又偷偷把它舔凈

大多的時候，酒杯是擱置在空中的

光潔透明，沒人發現

它曾品嘗過月光與眩暈

鏡子

年輕時的鏡子

早已被時間打破

青春，成了一堆閃著光亮的碎片

再無法復原

為了照見往后的日子

我們不得不再撿起，粘合

誰的鏡子背后

沒有幾條膠著的痕跡

塑料花

一直安靜地開著

用一成不變的姿態，裝飾客廳的空白部分

不去思考

一顆露珠和一聲鳥鳴在生命中的含義

某日，我決定用清水

洗一洗時間給它留下的塵埃

再把它放在窗口

期待一只蝴蝶的到來

陽光下，它顏色鮮亮

微風吹過，花瓣就舞動起來

好像真的有了生機

此刻，我聞到了

我的靈魂正散發著香氣

一幅油畫

朋友送我一幅油畫

青黛的山腳，白墻紅瓦

田野上，一畦油綠，一畦金黃

天空，灰藍而遼遠

一條土黃色的路

筆直地通向村莊

打探人世的深淺與悲歡

世界本是簡單的

無非是幾種顏色

幾種形狀

常人，卻無法搭配得單純明了

畫家，不得不

用那些虛化的白墻

掩蓋著多少凌亂

天空下

大地靜得如此不安

屋 子

身體出走

靈魂卻留在屋內

附身于一本書，一盞燈，

一張照片，一件用慣的瓷器……

這些物品都散發著和我相同的氣味

那是我的身體

在一日一日里傳染給它們的

它們總是安靜地呆在合適的位置

聽我說話，看我在屋子里走動

至于我的內心，它們也是知道的

卻秘而不宣，只在雨天的午后

陪我一起沉默，像另一個自己

當我離開時，它們就釋放出

我留給它們的氣息，保持著屋內的生機

當我回來時，一個熟悉的靈魂

就撲面而來，擁抱我疲倦的身體

墨水瓶

很多年前，那些顏色深的、黑的

一點一滴被封存在墨水瓶里

打算到老了時，攤開在紙上

寫一寫，寫完后

帶進棺材也好

在墓碑前燒了也好

今生，就有了一個了斷

多年以后，才發現

瓶子被移至某個角落，空守著秘密

擰開蓋子

里面已蘸不出一滴墨水

預留的一卷白紙，也顯多余

掛鐘

習慣把鐘調快五分鐘

上班途中就可以放慢腳步

有機會抬頭看看天

天空，還帶著月光的藍

晨曦中，流動著夢的氣息

那些云，多像幾只悠閑的羊

好奇地打量那些匆忙趕路的人

——許多美好的事，都在上班途中發生

如果有一天

生命要在某一刻登上遠行的列車

我可以用快出來的五分鐘

好好地與親人告別

或者，認真整理一下行囊

許多過于沉重的東西

不必再帶往另一個世界